当我们真正懂得应该怎样感恩父母时，却常常因为对他们做出的回报太少而羞愧不安……（题记）
九五年五月十二日下午，友人们陪着自己的父母和妻子同车，一路欢声笑语地从法门寺向楼观台赶来。半道里天时突变，非常灼热的太阳，很快被又黑又低的云团遮住了，风急云涌里，雷阵雨的前势眼看来了……
五个家庭的八位老人们，谁也没有郑重地去理睬天空里一时骤起的变化。他们的心里似乎还细细地思忖着这一次五个家庭联谊春游的许多事儿……儿子们联谊组成的这次春游，事实上已思谋几年了，他们想让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父母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走走。知道中国社会这些年已经发生了哪些方面的重大变化……是啊，庄户人的一生，几十年说快也只像是几天。自己这茬人年轻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总是愁着吃了这顿没那顿，总是愁着一伙儿女迟迟不得长大。谁个还有心思去闲闲的出一趟像今天这样的远门呢？现在，八位老人一个比一个还高兴。前几天，五个家庭的儿子们，也先后恭请村上的乡医，为老人们仔细检查了身体，置办了灿新的着装……哦，春游，就是逛呢，现在大家被儿子们掺扶上车，被媳妇们陪着，腰似乎不疼了，腿脚也灵了，一肚子的高兴总顾不及先说些什么……
现在，被儿子们邀请来的摄像师老吴，正对几家小两口进行采访，问的话头，一句比一句新鲜，谁刚说上几句，一片笑声里，有人偷着帮忙给“递话”，媳妇们还是怯怕摄像机这洋玩艺儿，你推他让的总想躲过老吴的采访，唯有那家在大巴山的绵阳女人，虽还说着浓浓涩涩的四川乡音，但她却将如何教育子女的大问题，说得简练，说得通透，说的一车人鼓掌了。
车过渭河大桥时，宽阔而浑浊的水面上激溅起急雨跌落的细浪……老吴匆忙停住了采访，抢摄渭河的外景，并充满激情的附上了解说词：“渭河，发源于甘肃省渭源县……”
这场雷阵雨并没有持久的后劲，只一会儿，雨的阵脚便稀落歇息了。天地间顿时充满了清新、凉爽的舒心气息。沿途两岸陌生的村落、人家、田塬，都像沉浸在夏日早晨倦懒的恬静之中。前方里，愈来愈近的秦岭山脉，在刚刚歇住了的阵雨之后，淋漓的腾起了一片浓浓漫卷的白色水雾。而山的色调，是一种极纯净的青绿却又那样漫无边际的广阔、深邃……从这里看秦岭，山不再是一脉，不再是一道，时处高耸的峰峦，并不显着是屏障，而是一种极为鲜活的千姿百态了。逶迤连绵的山势，纵横起伏的峰峦，前涌后挤漫天涨起，一如台风卷起的万顷海浪擦天奔来……
老人们似乎被这山势感动了，心里觉得亲昵，互相提醒夸奖：“你看这里好不好?”到这时，老吴更急了，他要给秦岭抢拍下第一组外景，音乐的伴奏里，他刚放开了“扬鞭赶马送公粮”的欢快曲，似有觉得不妥，忙换上了古筝独奏的曲牌，大家的心境里似乎什么都有了，梦幻一般的感觉里，叮咚如泉水流淌的声音，像是从冬日将尽时的薄冰里，挣脱出来了一片绚烂夺目的春天……
有了古筝的音乐，车上静极了，老吴给秦岭的画面配上解说词，友人里有人忙将苏轼写庐山的诗，写上纸条递过去。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楼观台位于秦岭北麓，依山环绕的公路向上攀越了几周，太白山林业局筑起的旅游彩门就到了。彩门里，山的起伏尽被苍翠浓郁的竹林掩埋了。宽宽的青竹夹道，笔直且陡，在三岔路口那里刚停住车，那些高叫着兜买饮食、服装、佩物、儿耍的商贩，便忽啦啦一下将大家围住谈生意了。老人们对这蛮风十二分看不惯，哼，尽是虚情假意的热情，只差毫不脸红的下手掏腰包了。
依着这三岔路口向南，老子说经的圣地建筑群掩映在一片浓绿的山林中。头道殿，依靠东山面向西谷。广阔的院落是依着这南北呈向的山谷修开的。一棵高大参天的橡树引得大家仰观惊叹，这殿全然一派远古时的模样。但门格、窗柩、明木柱、飞空檐，都没什么奇处。房脊和瓦沟里生的生，死的死的那种结着绒果儿的小草，似像人们诉说着它们无限的凄惨和孤寂……正殿大门洞开，一樽大水缸一样的香炉设在殿门外的台级上。一位头裹黑布，裤腿髙缠的老者依门坐着，他佯睡一样的眼里还保留着一种高深莫测的肃杀。
见着了香炉，老人们是要拜的，为儿孙们祈求福祉，这是她们每一个人还浓浓固守着的佛家意愿……依理说，创立道家学派的老子是不需要焚香的。焚了是俗气，是与佛家的混淆。
媳妇家们为了给自己的婆婆助兴，一个个都参与进去了，焚香、作揖，一举一动，虔虔诚诚的反而失去了灵泛，每个人的动作都十足地僵硬呆板，直引得几个丈夫暗暗发笑。
八位老人里，有五个家庭的五位母亲。依着最低的年龄六十岁起，大家都尊称最高的七十六岁者为老姐。另外的两位母亲，是两位友人的岳母。而五个家庭唯一还健在着的父亲，是一位友人的令尊。这位父亲见大家都热衷于焚香活动。他从橡树的巨大浓荫下走出，在柔嫩的草地上徜徉着……另一位友人的母亲，是信奉上帝的，她没有进香，只是和儿子辈的几位泛说着老子大殿起源的大概年月。
老吴在这里差点儿被缴了械，他正以大橡树为中心摄外景，殿里有人跑出厉声制止。友人们纷纷慌张了，有向干涉者急切道歉检讨的，有给老吴作掩护撤退的……
穿过殿的一个偏门东上，再折向北，一条陡陡的石阶小路依着山势直上……媳妇们掺扶着婆婆们，女婿陪伴着岳母。大家向高处攀越的喘气里，不时加着说笑。登完了头一折山道，路又向南猛折直上了，老吴和一位友人殿后。在这条山路下边的起端那里，一间前后敞开着没有墙壁的房内，有一尊残碑被四道粗粗的索链松松地围着。同行的老吴说，这碑很宝贵。并偷偷地给摄了像。由这条铺满石条的山路向上走的歇气里，俯瞰山下，险危危的陡峭，顿使人有足踩浮云的眩晕感……
楼观台的修道院，确然是在高处，城堡一样的巍然。淌一身热淋淋的汗攀爬上来，看护门庭的两只铁狮子，口张目瞪地吓人一跳。身临到这里，楼观台就历历在目了。进得西门，院中央是修道大殿，面西的门面上， 浓缩着上古时代雕梁画栋和云涌羚飞的做派。红主色的渲染里，显见着黄龙腾飞，细草摇曳的卓刀妙影……侍卫着这大殿两岸的建筑，全是极讲究门楣窗格造型的房子。却都锁着，也禁探着。一尊奇大的铁钟高悬在正殿北侧的甬道上空。
老人们到了这里，人人一脸掩饰不尽的笑。
是啊，身临其境到这样的高山远地，母亲们是人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人在大自然中创造出的神奇建筑，竟是这般地让人爱怜赏惜不够，况且，这里又是闻名天下的道教圣地，凡人到了这里，难道还有必要再记什么尘世里的诸多苦累和不快么？过去的，尽是尘世易有的烦恼和不必的纷争。留下的，才是人与人与之间的亲情，还有那短促的生命和许多还没有做完的美好事情……
友人们看见老人都这样高兴，当即作出了国会决议一样的决定：趁着天光尚早，快给老人们拍彩照，先团体，后个人。选什么景，凭老人们的意愿。依着大家自觉订立的章程，给老人们拍过照，该是晚辈男女陪同父母们小憩一会儿，但五个媳妇家出溜不见了。丈夫们有些生气，正欲分头去找，她们中的几个代表却回来了，个个眯笑着给老人们一阵机密的耳语，老人们立时不出声地笑着，跟她们急忙忙地向后殿走了。
丈夫们猜到：媳妇家们一定又发现什么好去处。
这不能恼！应简政放权，让她们和老人们游一个尽兴吧。
这殿东边背后的偏南，筑有一处垛口，有台级呈低而下，从这里下去，是可焚香，可好看的去处。老人们精神着呢，她们很快就在这群殿依偎的地方留恋往返了。而媳妇家们呢，没有丈夫们在近旁，人人猛然夺得了自由一般，欢得像春天的燕子，在殿门外追逐着，嬉闹着。丈夫们在这般境界里吧，最是容易朝人生的广阔方面想着……比如说，大家这次请老吴来拍摄录像，不只是为了将眼前的青山绿水和亭台楼阁，完好的印记下来，最为重要的是：这次春游途中老吴随时都会对五个家庭展开全方位的采访，特别对五个男人的简历、性格、能力特色的介绍，都将一并融入每一个人重点的话题里。如“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努力突破地域性的封闭环境”、“孝敬父母势在必行”、“确立商品意识的必然性”、“当代中青年农民家庭迫切面临的几个问题”，在如此充分展现大家视野和思想成熟度的同时，对于德高望重、命运坎坷的老人也要重点采访摄像，唯有这样做了，对大家日后更为广阔的生活层面既是一种奠基和开拓，也是一种难忘的纪念啊……
现在，友人们里的邵君和张君正在垛口的高处认真地说着什么，而刘君和王君，也在从垛口走下去的平台那里，昂扬的辩论着什么，至于老吴和我，悄然地立在垛口南面石栏内，凭高遥望东南山上的林海，传说老子真正炼丹的所在地就在那里，老吴说：他曾去过那边。那边的碧天下，白云飘渺。山地上，林木碧绿万顷。老子曾炼丹的那里，山势峭拔，瀑布飞窜，将要接近晚时的太阳，正红光煊烂的淋浴着那片群山的西岸。
许久，老吴问：我们以后还能来吗？我说：“努力吧，或许再来时，我们的队伍就不是原样儿了……”我还想说：“像这样美好的欢聚，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因此，人世间常留有这种缺憾，这愈使人明白了什么最宝贵……”
老吴大概揣透了我的心思，语气悠悠缓缓地说：我们的父母辈为我们付出的太多了，相反，我们给予父母辈亲人回报的太少了，这也是长久滞留在我们这些人内心的愧疚和痛苦……我眼里噙满了泪水，望着楼观台四面的天空，久久地发呆……
附记：这次春游的实际路线图：从昭陵武将山下的一个小村出发：乾陵，法门寺，楼观台，西安革命公园，省电视塔，大雁塔，华清池，历时两天。归来第十三天，我母亲仙逝。
赵普东，礼泉县昭陵社区人。咸阳市作协会员，近年来在（文化艺术报）（中国作家网）（咸阳日报）等刊物发表散文，诗歌，评论四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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