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铃兰 于 2015-1-10 22:57 编辑
(上)
刚一踏进鲁迅故居的四合院,我就和先生打了个照面。
我冒了酷暑,来到相距一百余里,隔了九十余年的鲁迅故居。
时候既然是初秋,渐近故居时,天气又酷热了,热风吹到脸上,灼灼的烫,从街巷向前一望,青色的砖墙上,端正嵌着一个古黄的牌匾:鲁迅故居。我的心禁不住激动起来了。因为我一眼,看到了正要出门的鲁迅!
我望着鲁迅说:“先生急匆匆要去哪里?” 鲁迅没有来得及看我一眼,边往外走边说道:“你没听到段祺瑞执政府门前的枪声吗?你没有震撼于刘和珍君流血的事实吗?”
望着先生绝尘而去的身影,我一愣神,明白过来:在先生的时间坐标里,今天应该是1926年3月的某天,是刘和珍等学生遭遇“三一八惨案”之后的日子。 刘和珍是鲁迅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任教期间非常喜欢的学生之一。 她出身官宦之家,少年时就遍读经史子集,十五岁考入江西女子师范大学。因为才思敏捷又用功夫,考试总是名列前茅。期间学校创办校刊,每期都有刘和珍的文章发表,于是她便成为学校无人不知的才女。刘和珍书画琴管皆通,尤其喜欢梅花,曾写诗曰:“花因清淡花方艳,色到无时色斯真”,其价值取向和理想抱负可见一斑。 一次课间上街,刘和珍的学友傅淑英被一些小流氓当街骚扰,不得脱身。刘和珍奋身上前,严厉呵斥并晓以正义,终为傅淑英解围,彰显巾帼气概,一时传为佳话。 江西女师毕业后,刘和珍考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于是有了结识鲁迅的机缘。当时先生主编的《莽原》杂志,她是少数的订阅全年的读者之一,对鲁迅极其喜欢和尊重。和她同样喜欢鲁迅的还有另外一个学生,叫做许广平。 刘和珍与许广平当时都是学校的活跃分子,不但思想特立独行,而且不畏强权,敢作敢为。当时要赶走校长杨荫榆的“驱杨运动”,她们两就是主要的参与者。她们也因此成为被杨荫榆要开除的六个学生中的两个。鲁迅为此曾与沈尹默钱玄同周作人等联名发表宣言,为学生奔走呼告。 1926年3月18日,北京一百八十多个团体,两千多人,聚集天安门广场,抗议大沽口八国最后通牒。后队伍从天安门广场向段祺瑞执政的国务院进发。 而此时的国务院门前,三百多身上印着“府卫”二字的段祺瑞政府府卫卫兵,手持枪械和大刀,对游行请愿者严阵以待。 下午一点时候,队伍游行到国务院东口。 面对口呼口号手无寸铁的群众,府卫兵举起中的刀枪,于是血案发生。 刘和珍当在队伍最前面,就在她带领大家高呼口号时,子弹从刘和珍背部射入,斜穿心肺。同去的张静淑上前扶她,被射中四弹倒地。杨德群见状再次上前要扶刘和珍,被子弹从左肩打入,穿右胸而出,她随即倒地,在她挣扎着要起来时,一个府卫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她便再也没有起来。 当天,四十多个热血青年的年轻生命,在段祺瑞执政府门前被夺走!这就是骇人听闻的“三一八惨案”。 鲁迅刚刚急匆匆出去,应当就是赶着处理与刘和珍杨德群等学生相关的事情。趁着先生还没回来,我把先生的四合院里里外外地参观了一遍。 这是位于埠成门内的一个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一进院子,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间的两棵丁香树,其枝叶繁茂,而干练清雅,树身一分为三,向三个方向伸张,而又相互呼应。两棵树之间相向的部分伸张最甚,窈窕树身的顶端几要耳鬓厮磨。我对植物毫无研究,只觉出了树的南方属性。看了树上挂的牌子,才知道它是丁香树,知道了它是鲁迅先生1925年清明节时亲手栽植的。正是生于绍兴而活跃于北京的鲁迅先生的一个写照。 两棵树是栽植在卧室的门前,卧室是鲁迅的母亲和绍兴的妻子朱安一起住的。卧室的西侧是厨房,东侧住女工。南边是鲁迅会客和藏书的地方。在母亲和朱安卧室的后边接出了一个小房子,这是鲁迅自己设计的,是北京人说的“老虎尾巴”,不足10个平方。一张木板床,床上一张书桌,桌上一盏煤油灯,一个闹钟和一个装着鲁迅和藤野先生的相框。房子不大,但幽静安详,可以想见先生当年盘腿坐在床上,就着那张书桌奋笔疾书的情景。就是在这个小屋子里,鲁迅写出了《华盖集》《华盖集续编》《野草》和《彷徨》《朝花夕拾》《坟》等作品。先生写作累时,可以推开窗户,看到后院的水井和菜畦。那个水井是鲁迅亲自挖凿的,现在白色围栏围着,我想看看里边有没有水,正向前探身时,身后突然传来先生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一转身,见先生长袍上满是风尘,脸上写满忧伤和疲惫。 “哦,您回来了!我这一转悠就忘了时间,没想到大半天都过去了。” “一个普通四合院,有什么转的?” “对于北京来说,这的确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四合院,但因为有您的居住,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鲁迅先生哼然一笑:“我又不是神仙,住了它还是个四合院,又变不成玉皇大帝的灵霄宝殿。” 我拱手说道:“先生说笑,在世人的眼中,先生可比神仙更具神威!” 先生听了,脸色一沉:“我有什么神威?我若有神威,如何能让学生们喋血街头?如何能让那些刀枪挥向手无寸铁的女子?” 我一时语塞,只关切地问道:“您是参加刘和珍君的追悼会去了?” “去了又如何?可以让那些孱弱女子的生命重来么?” “哦——”我再次语塞,“可是您有手中的笔!” “有笔又能怎样?今天追悼会上程君见我也说让我写点东西。但长歌当哭,当是在痛定之后的。” “那您先休息两天,平复一下情绪。” “我如何平复得了?真的猛士,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刘和珍君 杨德群君,四十多个青年已经付出热血生命,那些所谓的学者文人,已经抛出了阴险的论调,我们哪里还有苟活的时间?” 望着激愤的先生,我有些不知所措。也就在先生1926年3月15日参加完刘和珍君追悼会后的一个礼拜,他在自己身后的这个小书房的小书桌上,写出了让段祺瑞政府心惊,让后世传颂的文章——《纪念刘和珍君》。 “这个房子是您自己设计改造的?”我想转开话题,“这口井也是您自己亲手打的!” “京城居不易,自己动手是必须的!”先生虽然依然脸色阴沉,但换了个话题,显然比刚才缓和了些许。 “听说为买这个院子,您还和人借了400块大洋?” “是许寿裳和齐寿山二兄一起资助的。”鲁迅说到此处,眼睛微眯,头微仰,似在回忆,有些感激,是我印象中鲁迅的招牌动作。 “400块对于您来说很困难吗,要向朋友借?” “是啊,相当于我在北京两个月的工资!” 听了先生的话,我差点没蹦起来:“您两个月工资就能买到这么好的一个四合院?” 先生见我激动得瞬间失态,颇为不解地盯着我,好像赵贵翁看狂人的眼神。 我赶紧平复情绪给先生解释道:“您可知道我20年的工资,在五环外才能勉强买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两居室!!” 先生有些不解:“20年工资买一套房?五环外?你从哪里来?”
(下)
“我从21世纪来。” 先生若有所思:“哦,那你20年的工资都买了房,你指什么吃呢?” 听先生冷不丁蹦出了郭德纲的语式,我心下惊呼,先生的幽默真是与时俱进! “您看问题总是如此犀利透彻!我们现在为了房子就是得不吃不喝” “工作20年你全部工资买一套房,那你这20年间,在哪里住呢?” “我可以先借钱啊,当然我没您那么好的朋友,只能向银行借!” “钱是要紧的,钱这个字很难听,但从古到今,从今天到未来,钱都是最要紧的。”先生 说话间话锋一转:“自由故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却能够为钱所卖掉。” 听了先生的话我心想,我的自由谁要?谁要是能在北京给我买套房,我愿意整天关在房子里失去自由! “那些学生只不过是为了能有一个自由言语的环境,就要被开除,被杀戮!” 先生思绪又回到了刘和珍的遇难,我赶紧借着他说的开除一事,把先生的思绪拉回到三一八惨案之前:“刘和珍君在学校时对您是极其敬仰的。她因为您手中的笔,而留芳后世!” “哪里是因为我,分明是她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得的!” “但的确是您的笔让人们了解了这些事实,您的笔同时也唤醒了世人,就像您的《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无疑也是给当时麻木的人们一剂强心针。这些作品也是您在这个四合院写的吧?” “那些不是在这里。”鲁迅略有停顿,显然对我转移话题有些不悦,但稍停片刻还是轻轻说道:“《阿Q正传》《狂人日记》和《故乡》那些是在八道湾写的。” “哦,对,那时候您和周作人先生都住在八道湾。” 我一提周作人,鲁迅眼里明显有不快闪过:“还有我三弟周建人!” “哦,周建人先生后来南下上海了。据我们所知是因为家务事的纠纷。没有想到象您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也脱不了家务事的纠纷。” “你们那时候的人都如你一样八卦,这么爱打听他人隐私,咀嚼人家长短?” 我被先生反诘得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不是我想打听,实在是有些传闻让我们觉得过于诋毁您?” “我被诋毁,最正常不过。我倒是想听听有什么传闻。” “关于您和弟弟周作人的失和,有一种说法让人无法接受,也大大诋毁您的形象。” “说说看。”鲁迅冷然面对,毫无畏惧。 “传闻实在恶意——”我思忖半天要不要说出来,犹豫之间见先生横眉微挑,说道:“白色恐怖不能奈我何,一段传闻怕什么?” 见先生如此坦荡,我便鼓足勇气开口道: “有文章说您兄弟失和,是因为您与周作人的日本妻子羽太信子有染,东窗事发于是——” 我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停止了话语,因为先生的目光,犀利如刀,已然直插我的胸口。 “这个……您……那个……”我正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时,先生却开了口。 “两个男子在异国他乡,同时遇到一个美貌女子,朝夕相处,是不是都会对她产生感情?” 先生的反问让我惊讶万分。他和周作人在日本时,他们租住屋子的房东,有一个漂亮女儿,正是羽太信子。他们同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日久生情是很自然的事情。关于先生的传闻当始于此,但我没想到先生竟然直接切入,貌似真有此事,且大不以为然。 “额,是的……”我还是有些语无伦次。 “当他们回国后,一个娶了这个女子为妻,而他们三个人还生活在一起。然后——藕断丝连是不是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简直越来越出乎我的所料。先生在八道湾与两个弟弟同住,周作人和羽太信子就住在后院。整个家庭的经济来源,主要靠先生在教育部的薪酬和他兼职代课的收入。而当时家里掌管经济大权的,却是羽太信子。这些事实本身,就很容易让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猜疑,而先生的直言不讳,似乎在向我佐证着他们之间的暧昧。我有些心跳加速,等待着先生下面的话语,他或将直言不讳,讲述他和羽太信子之间的故事。 “你们就是以这样的逻辑来杀死一个人的么?你们就是习惯于以无端的猜测来攻击一个人的清名么?” 先生的反问让我汗颜如雨,原来他是先抑后扬,先顺着我的逻辑走,然后绝地反击,打得我找不着北。 “啊,嗯,先生不要生气!我,只是想了解您离开北平的原因。”我好像是被先生抽了一个嘴巴,我的嘴多少有些打哆嗦,“有人说您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北京。” “你想知道我离开北平的原因?这个我可以回答你,并且可以满足你的要求,顺着你们的逻辑来回答:我离开北平,的确是因为一个女人,不过不是羽太信子,而是另有其人!” 先生的峰回路转让我又大吃一惊,本以为他又要批驳我的八卦,没想到他却自己讲到了女人,这个女人还不是传说中的羽太信子,那还会有谁呢? “你的眼神充满了好奇,你们是不是就喜欢这些?二十一世纪,鸳鸯蝴蝶派又复兴了么?” 先生反问的让我局促不安,我一时不知要说什么,于是冷不丁很二地问了一句:“那个女的一定很漂亮?” 先生的瞬间又睨眼视我:“一说女人,你想到的就是色么?”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好,我告诉你,她比我小17岁。” “老牛吃嫩草,厉害。”这话是我心里说,要不然先生真要以大嘴巴抽我了。 “1925年3月,我们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相识相知。” “哦,您说的是许广平先生?” 本以为先生会爆一个冷门,没想到他说的是许广平。 “她不值得一说么?” “额,没有。我——我只是好奇,许先生,怎么会让您离开北京呢?” “不是她让我离开,而是当时的我,与那些官僚政客,帮闲文人,打遍了笔仗,本来就身心疲惫。实在想换个清静的环境。而广平的出现,势必会让我的母亲为难,毕竟朱安还和我母亲住在这个院子里,我不能不顾及家人。再说我和广平当时,商量好了,要一起好好地为社会服务两年,一方面为事业,一方面也为自己攒点钱。” “于是您就结束北京的十四年生活,南下厦门。” 先生看了我一眼:“你倒蛮了解!” 我嘿嘿一乐:“我今天来您的故居就是来了解您的。” “了解完了是不是该离开了?我都离开北平了,你还不准备离开我的故居么?” 先生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我回头看前边的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没有了游客。我再一回头要和先生道别时,却见眼前同样空空如也。先生瞬间穿越,真如仙人。不过能够在先生故居,与先生神游交流,实在是人生幸事。北京还有名人故居若干,故居主人,当如先生一样,魂灵漂浮于其间,只要认真用心,就可沟通交流。 于是我开始计划,自己在北京的时日,将挨着拜谒名人故居,与那些先贤对话交流,岂不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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