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铃兰 于 2015-1-10 22:46 编辑
土质童年 文/寒泉子 我刚出生时,奶奶在我滑嫩的身上找了个遍。最后,奶奶叹了口气说,这娃背上有个痣,将来定是命苦呀。说完这话,奶奶竟背过脸去哭了起来。奶奶信迷信,这是全家人都知道的。在关中道的那个村子里住了一辈子,奶奶不知道西安宝鸡在哪里,奶奶只知道,管好自己的儿孙,才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不知是由于天生的身体弱,还是应验了奶奶的话,三岁时,我还衔着母亲的奶头不放。每每从外面玩耍回来,我就会迫不急待钻进母亲的怀抱,掀起她的衣服,将我的头靠在她饱满的乳房上吮吸她本已不多的奶水。那会儿我总出奇地感到温暖,是母亲那对饱满的乳房,还是鲜嫩的奶水,我已经分辨不清了。奶奶是有些看不惯了,奶奶斥责母亲说惯坏了娃儿以后咋么办?三岁半那年,母亲狠了狠心,硬是将我从她的奶头上赶走。从此,我被断绝了生活的食粮,仅靠艰难岁月里的一些口粮勉强维持生存。
那个时候,农村里家家户户吃的穿的大都一样,吃的都是定额的口粮,吃完了,便就没有了,会饿死,所以在什么时候,人们普遍不能吃饱;穿的,男人大抵都是中山装,女人也花哨不到哪里去,顶多在寒冷的冬季里戴个鲜艳些的围巾出来显摆,便算作是幸福的女人了。而我,唯一不满的就是吃不到母亲的奶水,于是,便躺在雪地里打滚。父亲从我打滚那会起,就开始在我身上尝试一种“棒喝”的手法,我不怕父亲,但我怕父亲手中的棒子,于是从那时我便不再奢望有奶水吃。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也逐渐学会了接受外界的食物。有一天,我突然兴奋地掰掉了墙上的一块土,捧在手里贪婪地吃了起来。土渣子在我的嘴里来回蠕动了几下,便被我吞到了肚子里。那时我感觉这土比奶水要好吃几十倍,于是从那天起,我便不顾一切地喜欢上了吃土。土是万物之源,吃了土,便不会有饥饿感。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肚子里有饥饿感,我就会跑到土夯的墙边去掰块土塞进嘴里来填饱肚子。一开始,我还怕人看见,时间久了,我不再躲躲闪闪,有时甚至有些肆无忌惮。终于有一天,家里人发现了我的异常举动。大人们开始轮番对我进行监视,只要我靠近院子里的土墙,他们就会大声喝斥我,并迅速将我带离土墙边上。不吃土,我咕咕乱叫的肚子不答应,于是我便扯开嗓子大声地哭。饥饿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折磨,与其在这种折磨里等待,不如让我哭地更凄惨些。我撕心裂肺的哭声最先感动了奶奶,奶奶说,让娃吃吧,娃哭得多让人揪心。后来,我的哭声也感动了一大片家人。没有办法,他们就定时看着我,有时在我哭得不得已的情况下,勉强让我吃一些土,不然,那个十几口大的家会让我一个人的哭声搅得鸡犬不宁。在这场与家人的斗争中,最终,我获得了胜利。
很奇怪的是,最先学会吃土的我,在接下来的一些岁月里,竟然有了一些同伴。他们的年纪与我相差无已,大多都是四五岁左右的孩童。眼看着孩子们一天比一天瘦,大人们对于这种奇怪的现象已经开始商量对策,他们不能让孩子们再这么继续下去。奶奶最先出了主意,说让村里的神姑过来给我看下病。神姑是村里的一个姓费的女人,一个专靠给农民捉鬼看病的女人。于是,某天傍晚,那个把脸画得跟鬼似的费神姑来到我家给我看病。她先是瞟了我一眼,然后对奶奶说,这娃让鬼附身了,要捉鬼。奶奶为难了。奶奶知道,要捉鬼就得设香案,摆香炉,就得用钱。那时候,家里没有几个钱。后来,奶奶颤颤微微从自己的压箱底里翻出了一枚银簪,对费神姑说,这是她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了。看到银簪,费神姑的眼里立刻有了亮光,便假装推拖似地收下了。费神姑那晚很卖力,她的捉鬼行动一直持续到大半夜,也许她觉得,再怎么也得对得起那枚簪子才对。奶奶在旁边看着,生怕她捉鬼捉地不彻底,时不时在旁边嘱咐神姑要把鬼捉光。凌晨两点钟左右,费神姑将捉到的鬼装到一个葫芦里带走了,走的时候告诉奶奶放心,她把鬼捉干净了,不会再闹事,娃很快就会没事的。遗憾的是费神姑的话没有应验,奶奶唯一的银簪成了这场闹剧的牺牲品。我的身体越来越差,食量也一天不如一天,但我还是那样不顾一切地去爮土吃。
后来有一天,不知是谁家的父母上了县里的医院,得到的答复是孩子肚子里有蛔虫。这一响亮的消息似炸破雷般在这个村子里风一样传了开来。原来是虫在娃的肚子里闹腾,怪不得娃吃土,原来是虫要吃土。大人们似乎明白了吃土的原因,他们开始关心起孩子们的粪便来了。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每到孩子们大便的时候,便会看见一些大人蹲在孩子白晃晃的屁股后边看,有些大人甚至用树枝条拨弄着孩子的粪便,以图在里面找到蛔虫闹腾的根源。打虫的药孩子们吃了一茬又一茬,往往是吃了好,不吃便又会犯病。人们没了办法,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更大的医院。大医院的专家教授们认为只有药才能治病,但吃了药效果依然不明显,村里的人们开始对医院产生了怀疑,他们甚至怀疑起了医生的能力。时间拖了一天又一天,我依然兴奋地吃着土,大医院的专家们也没有拿出更好的治疗办法。智慧有时产生于一种奇思妙想,但大多时候,却来自于严峻的现实中。一位村民无意中把土块放进油锅里炸后,让孩子吃掉,结果,这位村民的尝试抹平了村里一场持续了近两年的吃土风波。那一年,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五岁!五岁了,我不再吃土。得到我不再吃土的消息后,奶奶第一个冲出了她的房门,踮着她那双小脚跑到父母的屋里抱着我说,乖娃今后就好了,再也不用生病了。说完这些,奶奶扒开我的衣服看着我背上的那颗黑痣默默发呆……
告别了与土为伴的日子,我才第一次获得了新生,我不再依恋土块,也不再把土块认作自己唯一的食物。生活就在那天突然有了色彩,一如次日升起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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