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途中一点青

        家乡那片森林，上过省报，乡亲们无不引以为自豪。这篇通讯叫《百里途中一点青》，我没看过。今天我也以此为题，并不是要与那位资深记者一比高低，而是想写写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大家先闭着眼睛想一想，“百里途中一点青”，不是褒了家乡，贬了其他地方么?换在今天是，那时不是。因为那时候凡有半锄土的地方，都“以粮为纲，树木砍光”了，再放一把火，火不烧山地不肥嘛。裸露的土地，远远看去一片红。遇上伏旱，庄稼、茅草、竹子全晒死了，更是万山红遍。只要粮食增了产，把人们的肚儿箍圆了，砍树烧山还会得到政府鼓励。
　　就是家乡那一点青，也曾被陈老虎抹去过。大炼钢铁时，那片森林，大树全塞进炼铁高炉，变成了一缕缕青烟，小树全遛死了。当时的公社书记浑名陈老虎，单凭这名字你就可见他的歪恶。他成天拄根棍子在全公社转悠，只要哪个大队的高炉要饿饭了，即便深更半夜，他也会一顿乱棍，将社员们从铺上打起，逼你上山伐树。人们肚子里装着观音米，还得摸黑上山。有的人活过了今天，不知明天还能不能活，干脆将寿材、家具、檁椽抬去抵了任务。
　　当时一位姓葛的篾匠在我们高炉上掌墨，山上的树木烧得差不多时，终于炼出一砣“狗儿铁”。所谓“狗儿铁”，就是炉温不到时，铁离子还未从矿石中还原出来，那液化的矿石，有如火山爆发时喷出的岩浆，凝固以后表面像铁，实际却是脆生生的矿渣。若有来势汹光的狗儿，这东西就能派上用场了，故称“狗儿铁”。他们用红绸子将这块铁裹着，搁在花轿上，玩着狮子，敲着锣鼓，抬新姑娘一样，抬到公社去献礼。累了，在路边歇气时，路人好奇地掀开红绸子，先是歪头歪脑地瞧，继而伸手摸。正当那人即将触到“狗儿铁”时，葛篾匠着急地说：“摸不得！摸不得！”
　　“什么铁啊，摸都摸不得？”
　　此后，一条歇后语在本地传开：“葛篾匠的铁——摸都摸不得。”
　　其实我们当地的铁矿，含铁量相当高，只要技术过关，是能炼出好铁的。抗日战争时，我的祖先在当地开过铁厂，名唤“复华”，炼出的铁铸成大炮，打得当当响，曾为抗战立下过汗马功劳。
　　闹剧过后，靠山吃山的山民们，深知森林的重要，便制定了切实可行的育林措施。村民们烧火煮饭，只准割草、剃枝、捞叶、捡枯树。他们称小树的树冠为树脑壳，并宣传说，砍一棵树脑壳，相当于砍一个人脑壳的罪过。每当我们完不成任务，拿柴刀对准树脑壳时，无不因心虚手软而作罢。
　　有一天，我正在树顶上剃松枝，远远望见对门山上有一棵枯黄的松树，横躺在山垭里。赶快梭下树，屁颠屁颠地趟过一道河，来到枯树边。树是锯倒的，分明系强盗所为。强盗半晚来盗树，如果用斧子砍，其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用锯子锯，声音小，外人不易察觉。我高高兴兴地跑上去，一提，沉沉的。正想呼唤家人，忽然脑顶上针刺似的疼痛。下意识伸手去摸，手又被蜇。缩回手，手指手背上爬满了马窝蜂。我迅速扫视一眼树身，发现树尖上有西瓜大一个蜂窝。拔腿便跑。那遮天蔽日的马窝蜂，顺着我跑步时带动的气流，很快追了上来。它们纷纷用两只前爪按住我的头皮，再用尾部的毒刺狠狠地蜇我。此时，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一窝蜂”，什么叫“蜂涌而至”。危急中，我想起曾听人介绍过，遇马窝蜂追赶时，只有一动不动地装死。我立马蹲下来，匍匐在地，纹丝不动。蜂群果然停止攻击，在我头顶蹓跶一阵后，飞走了。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摸摸头上肿起的大包小包，沮丧地回到家里。这时我才意会到，一定是强盗遇上了马窝蜂，才把树遗弃在那里。
　　既然百里途中只有一点青，队里人烧火煮饭靠它，周边人也时时打着它的主意。为此，队里又滋生出一个新的职业——护林员。每天巡山，看到有人偷柴就赶。看到山上有新树桩，就向队长报告。队长派人暗中打听，搞清对象之后，全队一齐动员，将盗树者五花大绑押至公社，轻则打锣游街，重则以破坏森林罪论处。
　　1976年初中毕业后，由于不懂农业生产，曾当过一年护林员。一个尽责的护林员也挺辛苦的，早头夜晚和午休时，是偷柴的高发时段，别人在家休息，你得満山满坡颠。
　　一次巡山时，听到山上“唬唬嚓嚓”一片响。那时没有野生动物，有人偷柴无疑。第一次发现偷柴的，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为了抓活口，我轻脚轻手循声而去。走拢时，只见十几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在山腰一字儿排开，白亮亮的柴刀时起时落，反射着银光。一刀下去，小树灌木一扫而光，身后光秃秃的，有如洪水冲刷过。我八面威风地站在她们面前。她们却好象没看到一样，依旧埋头捞柴。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偷柴的，我也不知如何处置。见她们如此轻视我，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发威时，一个清瘦的老太婆开口了：
　　“程家小伙子，今年多大岁数了？”
　　“十六岁。”本不想答应，见她年长。
　　“哦，一个乖小伙子，今后一定能找个乖媳妇。”说完朝侧边努努嘴。
　　顺着老太婆努嘴的方向看去，一个身材窈窕的妹子，看着顺眉顺眼的，不觉春心有些萌动。
　　顿时，我的气消了一大半。我们五弟兄，像一窝鸡公，生在农村，家里又穷，最担心的就是找不到媳妇。不能做得太绝，要留条后路，以免今后找媳妇时别人打破。
　　其他的抿口抿嘴的，只顾砍柴，半个字也没吐。她们大概看透了我的屎肠子，更加放起肆来。我只好做个顺水人情，叫她们快砍快走，别砍小树就行。她们和二搞三的匆匆捞满一背，贼似的溜了。一年后，重新走进学校的我，又一次在上学路上看见这伙人，背着小山似的柴捆子，急冲冲地往家里赶。那顺眉顺眼的女孩也在其中，此时肚子已肿得像个袋鼠了。巨大的柴垛压得她蜷成一团，那小袋鼠也即将被挤出来似的。看来她早已名花有主，上次那老太婆想脱身，在拿她哄我。
　　我所在的是四队，最难对付的是五队的人。仗着支书是他们队的，一来就是二三十个妇女，像游行队伍似的开进大山。她们不是来偷，简直是来抢柴。队里人奈她们不何，就骂我们照山的。队里也组织人拦过她们几回，柴充公，背篓和柴刀没收。过几天支书来了，跟队长和社员们比三比四地一劝，柴草留给公家烧土肥田，工具如数归还。后来，她们胆子越来越大。有一回，她们背着柴从村边经过，队里人骂，她们不仅不认错，还犟嘴：“这吃露水长大的，凭什么说是你们的。你们试试看，如果咬得出血来就是你们的，咬不出血来就是我们的。”
　　还有更横的：“偷柴出山林，偷人出房门。”
　　队里人火了，男男女女一齐冲上去。由于五队的女人们身负重担，跑不快，她们便丢下背蔸，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队里人打开背篓一看，下面全是小树截子。不是砍一棵树脑壳，相当于砍一棵人脑壳么？她们为何敢下这样的毒手呢？队里人被惹怒了，他们砸烂柴刀，踩烂背篓……
　　偷柴在白天，盗树在晚上。那时起屋造圈全是土木结构，天上的檩子椽子，四周的门窗户壁都离不开木材。队里人每年分配一次，周边的只有靠盗。
　　山顶上有一条大路，通向另一个村庄，为了防盗，队里便安排一户人家长期驻扎在山口。每当农历十五前后，月如白昼时，是盗树高峰期。队长便将男人分成几组，轮流巡山。巡山途中，每逢山梁或山包时，人们就会面朝盗贼居住的地方，狼一样引颈长啸，以震慑盗树人。强盗们虽未读过兵书，却深通游击战法。你上半夜巡山，他下半夜来。你月夜巡山，他月黑风高时来。有一天夜里，人们看见夜色模糊的山上，有手电时明时灭。凭经验判断，电光明灭处应是一条大山沟。这山沟，就是白天连鸟也难于飞度，晚上就别提了，故队里人未予理睬。第二天早上传来噩耗，有盗树者栽死了。原来有人半夜打着手电来盗树，家人以为他盗树不成，到亲戚家去了。山顶那家正是他家亲戚。第二天早晨，上工时仍不见人回，家人着急找来，在半岩上发现了他。原来他昨晚滚下山崖以后，开着的手电落在了深沟里。当电筒被流沙掩埋以后，电光被遮挡。当流沙梭下山崖以后，电光重现，因而远远望去时明时灭的。
　　这人已连续盗了好几棵树了。家人用他所盗木料做成寿材，将他掩埋了。周边人认为盗树埋自己不吉利，从此偷盗之风才得到遏制……
　  如今，这些都已成过往烟云，今天的家乡，通过退耕还林和农转城等政策的有效实施，山上的灌木蓄得比碗口还粗了，别说偷，就是送，也无人要。昔日山上再大的树，也一人能扛，今天得五六人侍候。百里途中不再是一点青，而是处处青了。

首赏佳作，问好您！

语言通顺，描述逼真。

翔鹰 发表于 2016-8-24 22:58
首赏佳作，问好您！

感谢，问好。

运涛 发表于 2016-8-25 07:27
语言通顺，描述逼真。

问好，夏安！

赏读佳作，问好您！

大家先闭着眼睛想一想，“百里途中一点青”，不是褒了家乡，贬了其他地方么?换在今天是，那时不是。因为那时候凡有半锄土的地方，都“以粮为纲，树木砍光”了，再放一把火，火不烧山地不肥嘛。裸露的土地，远远看去一片红。遇上伏旱，庄稼、茅草、竹子全晒死了，更是万山红遍。只要粮食增了产，把人们的肚儿箍圆了，砍树烧山还会得到政府鼓励。

提读！问好！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8-25 09:33
赏读佳作，问好您！

感谢，问好。夏安。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8-25 09:35
提读！问好！

感谢鼓励，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