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老兵真实的回忆记录。 作者:王伟功
我14岁参军入伍。 在那政治动荡的岁月里,我比同龄人幸运。 1970年12月,我在西安市上初二。那是不读书的年代。每天参加"大批判"之外,就是学工--铸铁,学农--割麦子,再就是备战备荒--挖防空洞。 不读书的日子混起来很快,眼看离"毕业"已经不远了。当时高中停办,我们只能混完初中就走上社会,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工,留在城市进厂矿当工人;农,插队落户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兵,参军当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参军--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首选。当时,我们家庭周边环境都是省上的文化艺术单位,参军当兵是渴望而不敢求的事。事情就这么巧,机遇来得就这么快,机会来了城墙都挡不住,一夜之间使我梦想成真,我成为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兵。 驻陕部队第21野战军,要组建文艺宣传队,委派所属60野战医院政治处主任李光,来西安招文艺兵。李光,东北人,喜爱文艺,又与我父母、大舅、二舅相交甚好。我父母、大舅、二舅都是京剧名家,在陕西辅导工厂、部队排练演出"样板戏"有一定影响。李光来了明确表态希望我父母多推荐艺术人才,他负责把好政审、体检关。就是他主动提出:"让你家小伟功去考考吧!" 父母一听,高兴地喊起来:"太好啦,那一定让他争取去当兵!" 那天的情形我终身难忘,我与班里同学正在西安体育场外挖防空洞。在黑咕隆咚的洞里待久了,我很烦!溜出来,跑到西安南门的旧城墙上,盘腿坐着,仰了头看蓝天白云。那时的天,--蓝呀,蓝得像碧蓝的墨水,似乎将从天上倒下来;云薄薄的,仿佛一层淡淡的薄纱,轻飘飘贴在蓝天上;一群鸟哗啦一声,从城墙上飞起,黑压压一片,发出嗡嗡嗡的叫声。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每每走过旧城墙,我都会沉浸在当年仰望蓝天的怀恋之中…… 这时,爸爸远远跑来,气喘吁吁地喊我,我从城墙的马道上呼噜噜跑下来,跟他回了家。那天,见到了红光满面的李光叔叔,他快言快语介绍了情况,并告诉我们:由于宣传队是业余的,又是从事文艺演出,不是作战单位,因此对家庭出身的要求,没有正式征兵那么严格。家长只要不是被戴上所谓"死不改悔"帽子的,不是地方单位造反派揪住不放的,子女就可以被招收!李光叔叔爱怜地搂着我肩头,一遍又一遍地说:"孩子,你当兵去吧!"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幸运,我乐不可支,父母更是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有李光叔叔的保荐,爸爸带我到南郊子午路21军西安办事处填了表,这事就算定了!可是我报名的文艺特长--京剧板鼓,还一点都不会呢!好在宣传队招兵还有20天时间,父亲想了想,胸有成竹地对我说:"20天--够了!" 靠着父亲这句话,使我坚定了信心。8年之工要在20天完成,机遇来啦,刻苦勤奋才能实现梦想,只有创造人生奇迹才能实现最后决心,拼搏! 我的童年生长在艺术大院,全家人从事文艺事业,都在陕西省京剧院工作。父亲王万琪是国家一级鼓师;母亲王君青是尚派真传弟子、高级讲师、获艺术终身成就奖;大舅王筠蘅是国家一级演员兼导演;大舅妈王熙苹是国家一级演员、荀派传人;二舅王君笙是国家一级琴师;二舅妈吴玉华是行政财务;全家人有导有唱,有打有拉,是剧院的主要骨干力量,合起来是一个戏班子,唱起来就是一台戏。 妹妹王伟华,虽没从事京剧艺术,但她是琵琶专业音乐教授。13岁考入西安音乐学院学琵琶,造诣匪浅。大学毕业,荣获1980年"上海之春"音乐大赛二等奖。后赴日本深造、读研究生留校传艺,成为日本高崎艺术大学琵琶专业教授,被誉为日本的"第一把中国琵琶"。 在我们家族中,京剧艺术造诣最深的,当属艺德高尚的父亲王万琪了。我的祖父、外祖父均出身农民,1934年山东大旱,老百姓纷纷祈天求雨。有一个10岁孩童,用一双筷子敲打盆底,点子打得有模有样、节奏分明。这无意的敲打,被行内人士天津京剧团一位乐师发现,他私下打听找到孩童的家长,说明来意,告知说:这个孩童有音乐天赋,想培养他学习打击乐,五年管吃、管住、管教本事。这么一说,父母也就同意孩子出去学点能耐,将来自己立家立业,他就这样走上了艺术道路。这个孩童就是我的父亲王万琪。 父亲在天津学艺,出徒后到烟台,后到青岛永安大戏院"官中场面",就是普通乐队就职。青岛永安接演的演员,都是全国一流的大演员,由于父亲天资聪慧,刻苦好学,又得以司鼓大师级人物白登云、杭子和、周子厚先生的亲传,虽然还做着普通乐队的工作,负责记录大演出的宣传档案,但他已神情专注,留心于每场演出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突然有一位鼓师急事离走,临时决定请父亲王万琪替代司鼓。一场戏下来,竟无不称赞,尤其得到主演的肯定,当场选他为私方鼓师。这些都是父亲平时看戏记提纲、找差距、用心总结而来的,印证了"机遇总是送给有准备的人的礼物"! 自此,父亲得以与全团一线艺术家合作,如"南麒北马关外唐"的唐韵笙;"评剧皇后"、"女梅兰芳"的言慧珠;"四小名旦"的许翰英、杨荣环、陈永玲;"四大名旦"的尚小云,以及京剧表演艺术家王熙春、云燕铭、吴季秋、王琴生、徐车明、孙钧卿、王舒葵、王玉田、尚长荣、王君青、王熙苹、王筠蘅、沈福存等,并灌制了一批唱片,在全国出版发行。年轻的王万琪在南方文艺界被誉为"五虎上将"之一,在北方文艺界被誉为"一代鼓师",在西安票界被誉为"票友之父"! 父亲不但是京剧大师的专职鼓师,京剧乐队的顶级指挥家,在我们子女们眼中,更是一位慈祥的好父亲。做鼓师,他手中操作的乐器是一副手板、一只鼓;做父亲,他终身做事为人,也都是有板有眼、一板一眼!那时,他每天一忙完剧院的活,便急忙赶回家给我们做饭做菜、安排生活。 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兄妹三人依偎在一起,看着父亲点蜂窝煤炉子。那时还没有什么液化气、管道煤气,家家做饭都烧蜂窝煤。煤炉子清了膛,在炉箅子上先铺些纸,加几块劈柴,然后从炉箅子下面把点着火的报纸伸进去引火。刚点火的时候,烟很呛人,父亲拿一把大蒲扇,一个劲地扇啊,把烟扇开,生怕呛着我们。火苗窜上炉顶,父亲添上一块蜂窝煤,等它烧旺。然后,父亲握了菜刀,像他打鼓点一样,有节奏地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切菜。 如果赶上父亲剁饺子馅的时候,他双手各握一把刀,灵活自如的腕力,用双刀在案板上剁出砰、砰、砰、砰的各种节奏,忽而急,忽而缓,变化多端,充满乐感,既好听又好看,肉碎的速度还快。虽然不是打鼓,却胜似打鼓!--绝对是职业使然。这些生活细节,成了我对打板鼓的最初感受。 京剧小乐队的编制,源于中国古代宫廷模式,为7人建制。唐朝皇帝唐玄宗,酷爱文艺、精通音律,邀集宫廷内外艺人进梨园,组建乐队。他自任司鼓,坐在中间指挥,乐队分左右文武场,分别为太监和六部大臣担当乐手。沿袭下来,京剧乐队指挥便是司鼓,司鼓者被尊称为"鼓师、鼓佬",因为他技高一筹,指挥带动全局。乐队分"文武场",文场--胡琴、月琴、三弦,也称三大件;武场--大锣、铙钹、小锣,也叫打击乐。随着京剧的发展,乐队伴奏的提高,增添了民乐队和西洋乐队,丰富了伴奏能力和手段;但是根基乐队还是三大件、三块铜的打击乐。鼓师的统领地位,与西方交响乐团的指挥卡拉扬、小征泽尔,毫不逊色!京剧鼓师,真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 虽然,在父亲身边长大,耳濡目染,板鼓我是从小听惯了、看惯了的,可我却从来没有真的打过。京剧界其实有着艺不外传的习俗,我作为梨园子弟,本来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父亲很早也曾想传艺给我。但轰轰烈烈的"文革"来了,整个艺术界在劫难逃,京剧界被冠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的帽子,恶斗成风,百般侮辱,人人自危。1993年,由张丰毅、张国荣、巩俐主演,陈凯歌导演的电影《霸王别姬》中,再现了京剧界那段黑暗的史实。鉴于此,父亲断然放弃传艺给我,父母双亲从被伤害的心底里,不再希望我继承他们的职业去从事京剧事业。 --然而眼下,为了让我参军,必须传艺给我,而且只有20天! 从技术层面讲,京剧打击乐手是循序渐进的:要先从小锣打起,然后是铙钹(镲)、大锣;都很娴熟了,才有可能进入司鼓。 小锣--别看锣小,难度不低,要用左手食指挑着锣沿,锣面朝外;右手捏着木片儿形锣锤,朝怀内方向敲击,既不能重又不能轻,锣锤头部还必须敲在锣芯正中央;左手丝毫不能抖,否则锣就掉了;小锣声声,很像文章中的顿号、逗号、删节号。 铙钹--俗称"镲",双手各握一半,相合撞击,难度是基本都要打后半拍,节奏感稍差就绝对难胜此任,打不到点上,就造成一片混乱。因此,天津人俗语中就把"添乱"称为"打镲"! 大锣--绝对是主旋律正拍,鸣锣开场,鸣锣开道嘛。打大锣要有一把好臂力,像"急急风"、"打闹场"等乐段,最体现基本功,甚至成为能单独演奏的打击乐曲牌。 以上三样都练好、打好、演好了,才有资格学习板鼓。 板鼓--板,是由两片竖长型的木板组成,上部用绳穿起来,下部悠荡、撞击,发出板声;板的用料非常考究,要选上乘的好红木,才能发声清脆悦耳,并持久耐用;许多名家手中的好板,都是花梨、紫檀、金丝楠等珍稀木料,乃至成为传世珍品。 板鼓--鼓,是用上好硬木做成圆形骨架,上面蒙住手工精磨出来的兽皮做成;京剧鼓的中央,敲击可响的孔位只有直径3厘米左右,发声频率很高;此外,还要有一对好"鼓键",鼓键貌似一双"筷子",细圆棍型,粗细适手,最重要的是必须非常结实耐用!演奏时,司鼓左手握板,右手持一支鼓键,分别击打--"板"一般是"拍","鼓"一般是"节";武场戏时,则要把板挂于鼓架一侧,双手各执一支鼓键,全力打鼓。 从打小锣、打铙钹、打大锣,再到打板鼓,传统京剧正规学艺至少需要5至8年! --然而眼下,为了让我参军,必须速成,而且只有20天! 父亲毕竟是中国京剧界"五鼓佬"之一,他安排出一套最简捷的教程,从早到晚手把手教我,我没早没晚地学啊,练啊,苦透了!打板鼓和弹钢琴有相似的一点:靠的是腕子上的劲儿,有弹性,而不是甩开膀子干。科班出身的人,从小锣、铙钹到大锣,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腕力;再打板鼓,就比较得心应手了。而我,一上手就学板鼓,腕劲没练出来,全靠手劲了,几天下来,手就肿了起来。一天照镜子,我忽然发现半边脸也肿了起来,非常纳闷,练在手上,怎么肿到脸上去了呢?父亲告诉我:是憋的,你成天憋足了气不敢泄,把半边脸给憋肿了!他鼓励说,就这么练,"范儿"是对的,一定成! 我的好父亲当我的师傅,他倾其心血,尽心竭力,我丝毫不用担心师傅保守或教不到点上。20天里,他收敛了慈父的笑容,拿出了严师的姿态,一丝不苟,刻板苛求。我虽然不是天才,可能缺乏司鼓的天分,但在父亲的强化教练下,白天练习打鼓打板,晚上背诵锣鼓点,仅仅20天,我居然背熟了京剧《沙家浜》全场打击乐谱,能够完整打出全场锣鼓点。自然,我这个文艺兵就顺理成章地当成了! --艺不压身!父亲授艺给我,改变了我的一生;他更教给了我勤勉、顽强、不屈不挠的人生品格,使我受益终身! 1970年年底,我与西安市其他20多名文艺青年一起,穿上了军装,成为战友,到了第21军军部所在地--宝鸡。宣传队驻防在斗鸡台区半塬边,一座已经废弃的原赴朝志愿军伤残官兵的"盲校"。 我们白手起家,艰苦创业,以军事训练的方式、手段,"速成"排练了京剧《沙家浜》,创造了许多难以置信的奇迹。譬如: --剧中"第一英雄人物"郭建光的主演,是从步兵第183团作战连队选出来的士兵,从来没演过戏、没上过台;仅仅4个月,竟成了"唱、念、做、打"全套演技的老生! --一群文艺新兵,从"拿顶、下叉"的武功"开范儿"为始,4个月后,5个人能过"小翻儿挂提"的跟头,完成了新四军打进胡传魁后院的"翻墙"武功;这5个人中除一人14岁外,其余都是成年人。 --由一个学徒工木匠新兵,带一个农民临时工,加上全体队员帮忙,两个多月,把三立方木料做成了全剧的布景、道具、"趴垃方"、装具箱、灯光箱;另一个来自连队的战士,自制了配电箱、话筒、音响;靠他们自学自制,完成了大部分舞美工程。 --我也在创造新的奇迹:打击乐队里,年龄最小的我当"板鼓佬",指挥着大锣、铙钵、小锣的演奏员,是3名女兵,而且都是大姐。这在整个京剧行业绝对前所未有! --我们排演的京剧《沙家浜》,经过陕西京剧院、宁夏京剧团悉心"打磨",下部队演出了上百场,足迹遍布陕、甘、宁三省广阔地域。我们得天独厚,作为军级宣传队,几乎演遍了21军下属的所有师级、团级单位! 然而,文艺宣传队毕竟是"业余的"。1972年8月,仅仅不到两年,我所在的21军"毛泽东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解散了。 文艺宣传队的战友们,其中有两人被选调到兰州军区战斗歌舞团、话剧团,继续从事文艺专业,若干年后,成就斐然。其余的,男兵分别下到军直属各个分队:炮兵团、高炮团、通信营、工兵营、侦察连、警卫连等等。女兵陆续分到军属第60野战医院,从卫生员、护理员干起,有些后来被提升为护士、军医。 我被分配到军直属警卫连,在连部当通信员。恰在此时,华东一级人民英雄、21军政治部主任费龙山,正在选调一名警卫员,他一眼看中了我,把我调到了他的身边。费龙山主任看中的是我年龄小,当时我16岁,可塑性强,却又担心我因年龄小耽误一生,于是就要求我学习,他规定我每月制订一次学习计划给他看,并监督执行。 我14岁入伍时,号称初中二年级。但在"文革"那个特殊年代,只有学工、学农,什么数、理、化,一无所学,更别说英语了,连汉语都没学好。充其量我也就扫了扫盲,能认点字;写起来,当然是错别字连篇。客观地说,基本等于没文化。 当警卫员以后,费龙山主任实打实地严格要求我:每个月都要制订计划,学什么,学多少,先学哪些,后学那些,一丝不苟。他每个月抽出时间对我进行学习总结、检查,并找出问题,修改下一进度的学习计划。我从给他当警卫员第一个月起,就不间断地坚持了下来,得到了稳步的提高。 我难以忘怀:费龙山主任戴着老花眼镜,拿支红蓝铅笔,一会儿伏在桌面,一会儿靠进椅背,在我的《学习计划》或《总结》上划来划去。他每划一笔,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唉,又是错儿!有时候,他干脆大笔一挥,一行,两行,三行,都划掉啦!我自知错得严重,臊得我真恨不得地上有个洞,立马钻进去。 费龙山主任不仅给我改错别字,还不断地向我提出新要求。那时我还没养成自觉学习的习惯,每次制订《学习计划》,都有意给自己"放放水",别搞得太多、太沉重;但哪次也瞒不过费龙山主任的眼睛,他不允许存在丝毫马虎眼。就这样,我在他的督促管理下,坚持边工作、边学习,连续两年半时间,30个月,每月有计划,有总结,文化水准得到了非常有效的提升。 回顾这段往事,真要由衷地感激费龙山主任对我的严格要求,把我读书学习的积极性真给调动起来了。我在军文艺宣传队时,就担任过队部通信员,忙里忙外,从不住手;分到警卫连后,我更喜欢东跑西颠地帮人、做事,一会儿帮帮这个,一会儿帮帮那个,根本坐不住。连队里很快流传起顺口溜:"活雷锋、活雷锋,警卫连有个王伟功!"其实我没有任何功利性。一方面,珍惜来之不易的当兵机会,那时军首长和军机关与我同岁甚至比我还小的孩子,大部分都在"插队"当"知青",而我却不用去"啃地球";另一方面,那个毁灭文化的年代,也不可能赋予我读书的习惯,坐不下来!多亏有了费龙山主任的管束和辅导,才使我没有荒废青春,更为我后来担负起组织部门工作重任,打下了坚实基础。 两年半以后,我的警卫员生活结束了。 我回到军警卫连,在八班当了班长。不久,连长单松管安排我当了炊事班长。嘿,这个班长可把我当苦了!接手时,炊事班是当时连里的薄弱班。班里12个人,近200人吃饭,负担已经够沉重了;为了改善伙食,还养了40多头猪,既管人吃又要管猪吃,还要打猪草、配饲料等等,负担更重。我刚一接手,蒙了!这咋弄啊? 学!不学不行,我入伍就是这么开的头,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个班里一大特点就是:班长我,年龄最小,却兵龄最老,已经是第五年兵了!我手下的炊事员们,在我面前都是"新兵",却个个比我年龄大,因此都有一把子力气;只要我带头,哪个都不敢落后。他们事事处处都看着我,学着我,也非常服我的管。 那时连队买不起压面机,200人的面条,全是手工擀出来,面条的面不能和软了,得硬,擀出来才不粘。一顿饭要蒸几百个馒头,一个一个手工揉出来,蒸出来才香;我向他们传授了老家山东"高庄馒头"的揉法,蒸出来一层一层的,非常"劲道",更有嚼头。 当时国家要求"抓革命、促生产",提倡厉行节约。为这,上级派了专家来指导我们,推广一种科学方法,叫做"优选法0。618"。说通俗了,就是经过不断实验,找到最好的各种配比。譬如:做油条,盐、碱、矾、面,各占百分之几,把比例分配到最佳状态的"黄金点",就最有营养、最好吃,还最节省材料。这需要反复摸索,反复试验,找到那个"黄金点"配比后,把它固定下来,以后照此配料。炸油条的时候,要选配最佳和面时间、最佳油温、最佳入锅和出锅时机,选到了"黄金点",以前需要三四个小时的工作周期,竟然缩短到45分钟就完成了,油条还比过去的好吃。再有养猪,也"优选"出了一种最佳饲养方式,叫"速成法",现在说起来很多人不相信,就是把原来喂猪一日三餐,增加为一日五餐,每餐的食量要达到优选法"黄金点"配比,让猪多吃,不能歇着;这样,猪吃了睡、睡了吃,成天吃、成天睡,哪能不飞速上膘,哪能不长得飞快呀?结果,猪是肥了,人却瘦了…… 当炊事班长时,我才刚过18岁,是货真价实的"小老兵",但既不能"倚小卖小",更不能"倚老卖老",一切都得身体力行,以身作则。从连长单松管任命我当这个薄弱班的班长起,我就咬紧牙关,在心里说:"我一定干出个样来,让你这个连长见识见识,别小看我是城市兵,文艺宣传队出身,只当过警卫员;我一样是条好汉呢!" 连队改善伙食,每个月要杀一头猪。以前我只看过别人杀猪,现在我是班长,会杀猪的老兵都复员了,只能我亲自动手。好,杀猪!由于采用"优选法",连队的猪喂得非常肥,一般都在400斤以上。我让班里战士们帮忙,把猪摁倒,摁住蹄子,我握了杀猪的尖刀,一刀捅去,猪拼命嚎叫,我闭上眼一直捅,直到整只手跟刀子一起都捅进了猪的脖子里,感到满手热乎乎的,我才赶忙睁开眼睛去看。 哇!手臂全是血!这我倒不怕,部队待久了,从来就不晕血。我顺势把刀一拔,猪血哗地直喷出来。战士们忙把桶伸过来,接了大半桶。渐渐地,猪血不流了,估计它差不多应该死了,大家把摁在地上的肥猪松开。谁知"扑棱"一下,那猪竟站立起来,脖子上淌着血,瞪着眼直直地向我扑了过来。这可把我吓了一跳,见过杀猪的,没见过杀不死的猪。有个战士想要上去扑它,刚一动作,就被那猪转眼盯住了,那战士也被吓得愣怔在原地。 连里另有一个大个子山东兵,叫林龙先,他顺手抄起一根粗壮木棒,高高举着,向猪逼近过去。他进一步,猪也进一步。这种时候,真是面对面比拼谁更厉害了。结果,还是林龙先突然一棒子向猪头抡过去,那猪踉跄了几下,勉强支撑住,接着一下瘫倒在地。我大喝一声,--上!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在猪腿上切个口,用通条向猪皮下全力捅去,猪皮捅松后,轮换着用嘴往里吹气,不一会,猪身被吹成个大胖球。大家一块抬起来,把猪放进开水锅里,再下来就是褪毛、开膛,收拾五脏六腑、猪下水,最后,一头整猪从中破开,被劈成两半。 我抓了猪腿,反过手把大半扇猪往背上一甩,好家伙,一百多斤呐,向炊事班伙房走去。几百米距离,压得我摇摇晃晃,为了给全班战士做榜样,我硬是咬紧牙关走下去。背进伙房,我把猪肉往案板上一扔,人差点累趴下。第一次杀猪虽然不算太顺利,但我敢下刀,得到了全班战士的充分信任,同时也积累了经验,总结了教训,后来杀猪越杀越麻利。 由于地处军部大院,警卫连的炊事班和伙食,几乎就是军直属部队的门面。来参加学习的各师团干部,来开会的兄弟部队领导,来视察的军区、总部首长,随时都可能来检查一下我们炊事班的工作,就近嘛!像曾任兰州军区司令员的老将军皮定均,不但每次乘车出入大门都给我们连的哨兵敬礼,还亲自突然抽查了我们炊事班的工作和伙食,当然,评价很高。 我这个炊事班长,凡事都由我带头做,自己做不来的,绝不叫别人去做,一定要自己先琢磨透了再说。这些拼命和努力没有白费,年终的时候,炊事班不但摘掉了薄弱班的帽子,而且全连一致推荐,给我们班评上了"集体三等功"!在连队当过兵的都知道,炊事班立功,是一件非常有难度的事啊。 而我,也因此累成了腰肌劳损,每天晚上疼得难以入睡,经常就用枕头垫着腰部,斜靠在床上休息。连长单松管看在眼里,动了恻隐之心,让我改当了"上士"。那时没有军衔,"上士"--特指炊事班的采购员。采购其实也很幸苦,那时物质极其不丰富,要到处去寻找,每天骑个自行车,要把全连200号人的蔬菜、口粮、副食品、作料等等买来,没早没晚,天天在外面奔波。 在军部大院里,我和另几个14岁入伍、来自文艺宣传队的"小老兵"都十分抢眼,很多干部都把我们当小孩儿看待,喜爱有加。军政治部干部处干事张海阳,就是其中之一。每次看到我老练地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钱粮皮包,驮着大包的蔬菜、粮食,他都要惊叹地夸赞几句,顺便也开个玩笑,逗逗闷子。一次,在军部大门口,也是碰到我买菜归来,他突然喊住我,问我说: "--伟功,你去上学吧?" "到哪儿上?"我刹住自行车,脚尖顶地,眯了眼睛瞧着他。 "北大。"他说。 "学啥?"我又问。 "中文系。"他回道。 "不去。要学就学哲学。"多少年后,我才知道自己当时的回答有多么傻!我对"北大"、"中文系",根本就没有概念,误以为北大就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名字呗,中文系不就是语文吗?张海阳没再继续问我,强按的牛头不喝水呀,他的一番好意没有得到我的呼应,他不强迫我。而我呢?一念之差,与一次历史性的难得机缘,失之交臂!等我弄懂的时候,一切都晚啦! 1978年,我在军警卫连提了干,当了警卫一排排长。 国家在前一年恢复了高考,唤起了我对接受高等教育的强烈渴求。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没去上"北大"是多么大的遗憾!饥不择食,听说西安陆军学院招生,面向军队在职基层干部,不能再失去机会了,坚决要上。为达目的,我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硬着头皮找了我警卫过的首长费龙山,此时,他已经升任21军政委。 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正在看一本《红旗》杂志,见我进来,眼睛离开杂志,满目平和地看着我。来的时候,我让自己充满了信心,但是一见到首长,忽然信心全失,张不开口了。--给他当警卫员时,已经养成习惯:提个人要求,他是决不允许的!他看了我一阵,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把《红旗》杂志往桌上一放,开门见山问我:"是不是想去上学呀?"我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还是首长了解我的心思,我不敢开口说的话他给说出来了!我笑起来,拼命地点头。 "如果别的事,我不会帮你。"他重新拿起那本杂志,"只有读书这种事例外。去吧,要好好学,知道吗?" 我立正敬礼,大声答道:"请首长放心,我一定好好学!" 我成了西安陆军学院的学员。在那里,系统地学到了很多知识:步兵战术、军兵种技术、指挥学、武器学,等等。毕竟是军校,除了读书,还有大量军事实践科目:队列课目,大暴雨中,穿着雨披训练列队行进;野外生存课目:半夜紧急集合,外出寻找地形、地物、地貌;工兵课目:在野生毛板栗树下进行工兵作业,板栗刺扎满全身,真疼呀!每次外训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脱下的确良军装,小心翼翼地拔刺,否则,整天都疼痛难忍,奇痒难搔。 虽然军事课目繁重无比,却无法抑制我狂热地喜爱上了文学。 --舒婷的诗,一有空闲我就阅读,大段大段的背诵,尤其喜欢她的那首《往事二三》: 一只打翻的酒盅, 石路在月光下浮动, 青草压倒的地方, 遗落一只映山红。 我非常欣赏那种意境,苦苦琢磨:映山红怎么遗落了呢?莫不是那酒盅上印着有映山红?咳,反正也没真懂,随意想象吧,有共鸣感。 --看小说。像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大量的俄罗斯和苏联小说,还有法国巴尔扎克,我都如饥似渴地阅读。我渐渐开始淡化了政治兴趣,爱上了散文,还练习写作。有时,我甚至想入非非,幻想当个作家。人年轻,思想活跃起来,就常常与教官发生争执,甚至"钻牛角尖"。我常常感到他们太"左",难以救药;出于逆反,我呢,就在他们面前拼命地"右",其实自己也知道,有点偏激过分。 西安陆军学院的学习、训练,堪称是极限性折磨,我险些经不起折腾。在那里,我落下了头疼病。这绝对不是耸人听闻,几乎就没抽过一根完整的香烟。队长绝不让你稍有空闲,总给安排得连缝隙都没有。 训练完了,立即打猪草、扫厕所、铺路;挖个树坑,肥瘦高低就是合不了格,非得让你忙到天黑为止;每天早上一起床,全副武装:背包、皮大衣、步枪、120发子弹、4颗手榴弹、米袋、伪装网,跑5公里越野;跑回来一看,你提前到达了,不能让你停下,马上再去跑100米障碍! 百米障碍--是我军步兵训练的最传统项目,是步兵的基本功。若干个障碍中,必有一个--独木桥:有点像体操运动的平衡木,可没有那么方正,更不是为在上面表演优雅技巧。军用的独木桥就是一根圆木头,上面窄窄的刨平两指宽一个面,5-6米长,要提着武器,从圆木这一头冲上去,一直跑到那一头,中途不许掉下来。那天,我第一个跑百米障碍,由于刚刚跑完五公里越野,腿脚松快,每一步迈出去都很大。通过独木桥的训练规则,要求两步半迈过去。我脚一蹬,"唰"的一声,冲了上去。由于是大清早,独木桥的桥面上有一层露水,我的脚后跟没落到那两指宽的平面上,打了一下滑,人便瞬间悬到空中,失去了重心,向后仰倒了下去。--呀!眼一黑,我晕了过去。足足20分钟,人事不省。苏醒过来后,我明明听到旁边有人讲话,却分辨不清,而且记不住;脑仁好像在晃荡,稀里哗啦,摇来摆去,经检查--脑震荡。 从那以后,我的记忆力被严重挫伤。更要命的是落下个偏头疼的毛病,晚上睡觉,头左侧只要一碰着枕头,就剧烈疼痛不止,经常折磨得我彻夜难眠。直到转业以后,在咸阳遇到个中医,人称"半仙",给了我一个药方:鲜姜加大黄,一半对一半,磨成泥,晚上睡觉时用布包着裹在头上,最终还真把偏头疼治好了。 1980年,我从西安陆军学院毕业,回到21军警卫连任副指导员。 可这时,我的心突然膨胀了,不再安于守在大机关的警卫连工作。我心潮涌动,想调到师团作战部队去。当然,这不是唯一的动因,在我心灵深处,还有着更巨大的推力。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会登上军旅生涯一个更精彩的新台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