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第三卷·自毁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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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19:44:27 | 显示全部楼层
17         




     接下来总负责老师说:
     “我下边将会代表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以及我们中心校的领导对你今天的考试的整个情况作一个详细、具体的陈述,并且宣布一个暂时性的、也就是不是最后定性的处理决定,其中,我会考虑到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而你父亲已经为你个人对我们作出了请求。当然,这些都要在原则的许可范围内。原则,是我们谁都没有权力超出和违背的。另外,我还要强调,我将向你宣布的处理决定只是暂时和临时性的,至于对你的最后定性的处理决定,我今天还无权作出答复。
     “通过你今天在我面前的整个表现,还有你父亲对你平时的情况的汇报,我们现在可以说已经基本清楚了,你出现今天这种情况并不是偶然的。你父亲说你今天是初犯,我们认为这个说法值得商榷。可以说,你是一个固有败坏、恶劣品性的学生,而且,通过你今天在我们面前的表现和你父亲对我们作的汇报,只能肯定你是一个本质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有严重问题的学生,至于你的问题到底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这一点还不能说很清楚,还需要对你进一步的考察。
     “我有责任让你明白的是,我们这些老师,具体地说也就是我们中心校的全体老师,当然也包括我本人,都有对你的全部的教育你、培养你,如果你需要改造的话,也就包括改造你的权力、责任和义务。因此,只说到你今天的考试,我还要对你说的是,我们将在这次竞赛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专项对你的这次竞赛的这份考卷,结合你使我们已经有的对你的认识,给出一个最后的处理意见,上报学校领导批准,到时候我们会将这个处理决定通知你,并严格执行。
     “下面,我仅仅就你这份考卷向你说一下我个人的初步的一些看法。当然,这些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综合了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我们中心校的老师们的意见,你可能也看见了,在这间办公室的我们中心校的老师都是我叫人通知他们,让他们放下手头的工作到这里来的,实际上,他们都是负责这次竞赛的骨干老师,今天是很忙的,是专为你的事情到这里来的。我利用这个时间对你说一下对你这份考卷的我个人的初步看法,也是为了你能够对你这份考卷的问题、你今天考试的问题,还有你这个人本身的一些问题,现在就能够多少有个清醒的认识。
     “现在考试还在进行,考试时间才刚刚过半。从整个考试到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只有你一个考生把题做起了,而且把考卷交上来了,别的考生都还在认真做题。实际上,你还只是在考试时间不到半个小时就把所有题都做起了。不过,我们初步认定你的考卷不是你独立完成的,你的考卷存在着严重的问题,需要特殊对待。
     “首先,你的考卷上答题没有步骤,没有运算过程。而任何事物没有一个过程它就不可能成其为一个事物,就是你吃醋汤面也不可以一口就把一碗面吃下去。你可能自以为非常聪明,却没有意识到,更没有真正认识到,客观规律是谁也无法违背的,马克思主义教导我们的真理是谁也无法违背的。
     “马克思教导我们,任何事物它都有一个产生、发展、壮大、灭亡的过程,没有这样一个过程的事物是不存在的。马克思还教导我们,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任何事物的发生、发展、壮大的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都必然要经历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总之,一口吃下一碗醋汤面和一步登天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如果看起来似乎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也必定是假象,是骗局,至少也是假象和骗局!
     “而你的这份考卷上的答题,我们恰恰就看不到哪道题有这样一个过程,更别说还有一个曲折、艰难、复杂的过程,全都是一口就吃下了一碗醋汤面,一步就登上了天!
     “我们也许可以说,你解题的过程虽然没有反映在考卷上,却一定是反映在草稿纸上的。可是,我们又恰恰没有在你的草稿纸上发现这些必要的也必然的过程。这些过程要么反映在考卷上,要么反映在草稿纸上,不可能两者都没有反映,这才符合事物的必然规律,才符合马克思教导我们的真理。
     “你说草稿纸不能作为考卷对待,那你问问在场的老师,看我们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规定。至于你说我们一开始就让考生明白了做题不必写上步骤和过程,甚至说这是我们对这次考试的重要规定,但这不等于做题本身必要也必然的步骤和过程它不存在。而且,规定是我们定的,也是我们可以改的。现在我就派老师去通知各考室,这次考试做题要有详细具体的步骤和过程,草稿纸也一并作考卷对待。”
     他说得锕锵悦耳,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我的感觉是,在场的老师们脸色越来越开朗了,外边的家长们也都个个脸上扯着对他无限信服、讨好的干笑。是的,我是觉得那笑是“扯”出来的。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种情况。就这一种情况来说,对你这份考卷,我们原则上也只能给它零分,把它作废卷处理,不可能也不应该对它是别的什么态度。
     “我还要对你说到几种情况,它们都是符合客观必然规律、符合马克思主义真理的,不是随便说的,不是主观臆想的。不过,你要记住,它们仅仅只是针对你这份考卷而言的,至于你作为我们的一个考生和学生,我已经说了,要在这次考试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经过集体专门研究讨论,形成一个统一的处理意见并上报学校领导批准,这不在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一切之中。
     “我已针对你的这份考卷说了第一种情况,现在说第二种。
     “对我们这次的竞赛,有一点你可能还不怎么明白,那就是我们这次出题是以超出所有这次可能参考的考生整体的水平、能力,也在相当程度上超出了他们已学知识范围为出题宗旨的,和以往每次考试都不同,和你们平时在下边的考试就更不同了。其中,最后三题还是今年北京、上海、天津三地区你们这个年级数学联合竞赛题的最后三道题。全部考题不是我们哪一个老师出的,而是由学校领导挑选、组织的一批老师指定我负责集体反复研讨才确定下了每一考题。我们查阅了许多资料,但也没有原封不动照搬资料。为了考试的严肃性和保密性,最后三题的资料是我们通过层层关系昨天才得到的,我相信下边你们村小没有哪一个老师或考生能够先于我们得到这些资料。
     “综合所有这些情况说明,这次的考题本身就不可能让我们挑选、召集回来的哪一位考生全做出来,一题不错。最后三题在北京、上海、天津地区做出来的考生也屈指可数。你要知道,全国各地区和这三个地区的差距是很大的,更别说像你这样的纯粹农村的学生可以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们都做出来了!因此,可以肯定地、毫不含糊地说,假设我们这次的考生中有本事上了天的、聪明程度千里挑一的,也绝对不可能出现你这种情况!你以为你可以拔着头发飞上天吗?你可以把一碗醋汤面还没到嘴边就已经囫囵吃下去了吗?你是百里挑一甚至于千里挑一的,但你是万里挑一的万万里挑一的吗?”
     众人仿佛他是多么幽默似的全都附和地笑出声了,包括那几位中心校的老师笑也都是包含着对总负责老师讨好、取媚的笑。我也听见爹笑了,笑得跟其他人一样,而且只比其他人更包含着对我也不可能“拔着头发飞上天”、“还没到嘴边就把一碗醋汤面囫囵吃下了”的嘲笑。我往门口扫了一眼,看到家长们都是更加看不起我、可怜我的样子了。他们不知道,我不敢听他们的笑声,不敢看他们笑,不敢看他们可怜我、看不起我的样子,因为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他们看不起人的样子是那样难看,而对于我,只要是难看的,就是假的,就不能接受和认同。当然,对难看不难看,我有我自己的标准,不能和一般所说的难看不难看混同。
     “你竟敢狂妄地扬言我们今天的所有考生到这时候还没有一位把题做起了!你是对的,可你为什么对了?你凭什么对我们整个考试情况有这么一个充分的估计?现在我们暂不追究这些,只凭我上面所说的第二种情况,就至少应该将你这份考卷判着零分,判着废卷!
     “第三。也许你对我上面说的两种情况都会有所不服,那我们就暂把它们放在一边,退后一步来看第三种情况。
     “我们把你这份教考卷作为特例来对待,把你这个人作为特例来对待,假定你有超人一等的能力,你有本事超过所有人,你甚至能够违背客观规律,违背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能够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
     众人又笑了起来,他们每次的笑都让我更是一阵阵发怵和发冷,但是他们一定在他们觉得应该笑的时候笑起来,该怎样笑就怎样笑。
     “但是,如果这次竞赛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我们没有发现一位考生也像你一样把题全做对了,做得跟你一模一样,那我们在原则上仍然只有给你这份考卷评零分。这是因为,你张小禹做得出来的事,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做得出来。
     “你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就一定会有其他的人也能够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你在学校,老师应该每天都在告诉你,集体的力量、大家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一个人不管他做出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我们群众中就一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人把同样的事做得出来。如果果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出来,我们就绝不能把这判成他个人是有能力的,相反,我倒应该认为他这样是在向群众、集体、大家挑衅,是在把自己凌驾于群众、集体、大家之上,甚至于是在把自己凌驾于我们整个社会之上!因此,从这第三种情况看,我们也只应该给你这份考卷评零分,把它判着废卷!”
     总负责老师继续说下去:
     “介于我以上所说的几种情况,对你这份考卷,我们认为最好的、最理想的也是你在考试前曾得到过一份资料,这份资料上刚好有今天全部的考题及详细的解答,你不过是把这些记下来了罢了!你可能也估计到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无法找到证据,只要你自己不说、知情者不汇报,我们就拿你没办法,所以就把这些资料上的解答洋洋得意地照抄在考卷上了,以求一鸣惊人。但是,我们是认真负责的。像这种情况,如果是考大学,也许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我们这不是考大学,你也不是个大学生而不过是一个农村学校的小学生(众人又笑了)。
     “对于小学生,我们就不只是要注重他们的学习能力,更要注重他们的道德品质!不要说对小学生,在我们社会,对大学生也是这样的!一旦发现一个学生在道德上有问题,哪怕只是一些蛛丝马迹,我们也决不能姑息养奸,听其放任自流!你敢把你通过不能说正当的途径得到的资料上的东西照抄在考卷上,这至少说明你的道德品质有问题吧?我们拿不出你照抄的证据,但至少可以肯定你有想一鸣惊人的心态吧?就是为了端正你这样一种不健康的心态,我们也仍可以判你这份考卷为废卷,给它零分!”
     一个个“废卷”、一个个“零分”,个个都对我是下地狱的判词,多一个就让我多看到一个堵死前边的路的黑色高墙,那可是人生之路,是爹和人们所说的那种出路、活路、生路。我感觉到这对爹也是一样的,感觉到我们父子这时候是“心心相印”的,两颗心就是一颗心,为同样的东西感觉着同样的寒冷和黑暗,同样的恐怖。
     “就算你能够把我上面所说的几种情况都否定了,对你这份考卷,我认为都还会有一种情况,而它们就不是我上面所说的那几种情况了,性质是另外一回事了!”总负责老师毫不停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这种情况就是,我们可以认为是有人向你泄了这次的考题。你难道认为我们没有权力这样认为么?当然,说到泄题,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包括我,是不可能向你泄题的(众人又附和地笑了),对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我们不能有任何怀疑,他们不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也不会成为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
     “我意思只是说,我们在原则上有权力也有理由认为有人向你泄了题,但它和我们这次竞赛的考评组的老师是无关的,如果我们进行追查,也不会以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为对象,在中心校,也只有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们在考试前知道这次竞赛的题。所以,对你这份考卷,我不仅有权力有理由判作废卷,判分零分,还有权力有理由进行追查,追查它的解答的来源,首先就要从你和你亲近的人身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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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19:45:41 | 显示全部楼层





     总负责老师越说越情绪化了,激愤、气恨,还有满足和狂喜,正义的光辉在他身上闪耀,他整个人似乎越来越光辉灿烂,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越来越对他只有崇拜、景仰和敬畏。他也越来越无所顾忌了,如什么都剖开来亮出来地高躺在椅子里,脱了鞋,把一只脚高高放在桌沿上,脚很臭,一股一股的臭气冲进我的鼻子,这只臭脚离门口那几个家长比我还近,但他们谁也没有表现出闻到了这股臭气,我的感觉是,即使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惩罚和折磨的恶鬼也比不上他们的悲惨,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开,没有一个人表示对总负责老师说的多少有异议,哪怕只是通过神色表现出来,哪怕只是通过不再听下去了离开去表现出来,他们就像是都被完全冻住了,凝固了。我为他们到这时候了,听了这么多了,连仅仅通过离开不再看下去了以表示一自己个人的什么也没有而震惊,但是,他们就是连一个离开的人也没有,还再也没有人看我一眼,只把目光集中在总负责老师身上,以无限喜悦、幸福、满意、敬畏的也是无限做作、干涩、勉强、丑陋的笑望总负责老师,如望着他们的神明。
     总负责老师开口闭口“你这份考卷”、“我们这次的竞赛”,就好像我与这次竞赛是无关的,我没有对它的任何权利,我只是以我的“考卷”侵犯、玷污了他们这次竞赛。总负责老师如此也许是无意识的,但他不知道,也许多少感觉到了,他这样到底有多么正确。我不在人世间,不在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个社会里面,不在宇宙之中。
     我在一坨非人世间的冰里面,这坨冰有时候可以是看起来只有那么大的,但实际上它有一整个宇宙那么大,所有一切,一切考卷、考试、数学竞赛那样的东西,还有现在在我面前的总负责老师这样的存在,全都在这坨冰之外,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穿透这坨冰,它本身也没有出口和入口,连一丝儿最微小的缝隙也没有,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到达这坨冰之外,也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到这坨冰里面来,这坨冰里面只有冰,我也仅仅是这坨冰里面的冰中之冰。这绝对不是今天来参加这个竞赛才是这样的,而是一向就是这样的,至少,我已经不记得是否有过不是这样的时候。这是我的基础,包括我一切言行的基础,我的一切言行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从这个基础出发的,最终仅仅证明我就是这样一坨冰的真实性。
     只有我自己是如此完全清楚,这就是我把今天这次对于我一生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的考试弄成了这样一个结果的根本原因。所以,对于我,总负责老师说得就好像我不是一个考生和学生,我甚至于都不是一个人了,我对这次考试和所有考试没有我的任何权利,其他考生什么权利都有,就我没有,其他考生都是考生和学生,是人,是这个世界的孩子,就我不是,只不过是十分苍白地表达了事实本身的真相而已。没有人可能想象我对总负责老师这样的的接受、接纳的程度,就像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出我对它们的拒绝、反抗的程度。
     我脸上早已是做出了一种幸福、满足、臣服、美好,仿佛心里越听越亮敞,就跟电影里和书本里孩子们听好老师、好领导的谆谆教导一样的“笑”,这是总负责老师和在场所有人都需要我的,我非在这时候交出不可的。但是,我也知道,正因为我向他们这样笑了,还因为门外的家长们,还有我爹和那些中心校的老师们,他们都那样难看地笑了,对总负责老师所演讲的一切,只在那样极力笑得好看却终于是难看地笑着,以致惨不忍睹,我就要我做出的这个“笑”凝固下来,变成一铁面具,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我脸上,丝毫变化也不能有,就跟我的上下牙绝对不能接触一样,以此做到对自己的绝对不能原谅和不能饶恕,做到对自己的绝对惩罚,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我既然被迫这样笑了,如果我做不到这个,我就会坠入那个深渊。我的一切实际很简单,就为不坠入那个深渊。
     “我已经向你详尽、周到、全面、透彻地讲了你这份考卷所可能的几种情况。有这么几位老师,这么多家长,还有父亲本人也在这儿听着。我想他们都是赞同的,至少基本是赞同的。你本人也表现出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像开头那样桀傲不驯,目中无人,要和老师对抗、学校对抗,只不过还不能认为你内心就真接受了。当然,介于我们已经清楚的你的情况,也知道你要从灵魂深处真正接受、全面接受,还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艰巨的过程,我们也将帮助你来完成这个过程。
     “不过,就我前边说的只针对你这份考卷说几种它来历的可能情况来说,我都还可以向你说一种。我要说的这最后一种情况就是如果你硬要钻牛角尖、俗话说头撞南墙不回头、一条路走到黑(众人又是一片起起落落地附和的笑声),用你个人的思维逻辑把我所说的几种情况都否定了,认为它们都不成立,以我们已经对你的本质的了解,我相信你不但一定会这样做,还现在就已经在这样做了,我最后说的这种情况也是你无论如何也反驳不了的。这就是,我们综合所有各方面的情况,包括你今天到我们学校来,在我们的考场上的表现等等,我们完全可作出结论说:你偷了我们的考题!”
     总负责老师一语道出他这个结论他是多么兴奋啊!红光满面、汗光闪闪的他像个得意忘形的歇斯底里患者哈哈大笑起来,张狂、露骨、毫无保留地瞪着我。在场的所有人也一下活跃起来,仿佛他们也觉得有个什么结没有最后解开,这一下就迎刃而解,一通百通了。
     而对于我来说,也是总负责老师这样说才击中了我的要害。这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说反话,或有别的什么用意。尽管我还只是一个孩子,但要再现身为一个孩子的我的世界、精神和灵魂,几乎是我难以胜任的,尽管我企图在这部书里这样做。不管你信不信,我实际上在一开始就在等待着总负责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来,对我作这样的定性。
     我是这个世界、这人世间、这宇宙间、这人类、这社会唯一的和全部的罪恶和堕落,这是我始终也在面对着的绝对的事实,它也是我一切行为的基础和前提,至于我这次考试,对于我,它不仅必定是罪恶性的,而且,这种罪恶性如果老师们要把它以他们所可能做到的做个定性,那也只有说我偷了他们的考题是最近这种罪性的了,尽管又并没有什么是接近这个罪的,因为这个罪是无限的和绝对的。
     还可以说到那个我始终也在一个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奇形怪状的“东西”里面的幻觉,我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站在这间办公室里,我当然仍然在这个“东西”里面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而且,我在这个“东西”里面,总负责老师、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中心校的老师,我爹,门口的大部分家长,也都在我这个“东西”里面。
     对我来说,他们在我这个“东西”里面,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受我这个“东西”统治和支配,不管他们对此意识到没有或意识到了多少,而我心里始终也在想着对我这次考试的罪和我偷了他们的考题是相当的,我几乎看得见我心里这种活动通过我这个“东西”而传递到总负责老师那里去了,这使总负责老师最后说出这样的话,也传递到在场的其他人那里去了,这使总负责老师那样一说,他们都不但没有异议,还像终于解开了最后一结似的那么舒畅和得意。一切都是我这个“东西”造成的,但我能够把我这个“东西”怎么办呢,我只能不能原谅自己和不能饶恕自己。
     总负责老师狂笑了好一阵:
     “你叫大家说说,叫在场的全体老师,还有家长们说说,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认为、这么推测?我们有没有权力最后这么认为和推测?我们到底有没有这么认为和推测的全部理由和依据?不,我们认为它不只是推测,而是事实,是我们绝对有权力和理由、依据认定的事实!
     “你也许可以说你个人没有这个能力在考试前偷了我们的考题,可你难道会没有帮手么?原则上你是有足够的帮手的,虽然我相信广大人民群众中是没有一个人会帮你的,你也同样不可能在我们中心校有内应。但是,你有家人,亲人,他们个个都会甘做你的帮手。这在逻辑上是成立的、无可辩驳的。你有这么多的帮手,不仅可以做成事,还可以在现场不留下显明的证据。如果有这样的证据,我们也早就发现了,因为我们对待工作的态度是认真负责的。但是,这不等于说你,应当说是你们,就没有在现场留下蛛丝马迹。
     “我们国家对一切的、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形形色色的犯罪,当然包括偷窃,全都是破了案的,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因为再狡猾的罪犯总会在现场留下痕迹,而我们的破案工作者、执法人员火眼金睛,绝对能够发现、识破这些痕迹,顺藤摸瓜,直到水落石出,罪犯落网!而我要告诉你,要在现场找到你偷窃了我们的考题的蛛丝马迹,只要我们愿意,那是一定能够找到的。至少,有人偷了我们的考题这一事实我们考评组的每个老师都可以作证,甚至于提供证据。比方说,窗子有人动过开过,密室里的摆设变动了位置,某处擦去了一点灰尘等等。这些虽本可有可无,介于有和无之间,但如果我们要把它们上升到一次作案的高度,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对你张小禹可就不意味着只是前边我说的那几种情况了!
     “只要我们出于必要认定了事实,就不得不把情况上报、移交给公安部门来处理了!确不确认这次考试有人在考前偷了我们的考题,完全不过是我们考评组全体老师口中的一句话而已。可以给你说,我们现在就可以马上报案。既已确认失窃是事实,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你张小禹列为重点嫌疑对象。除了你这份摆在这里的考卷,我们全体考评组的老师,还有这么多的家长,都可以提供你今天前前后后都是多么反常、出格的事实。一百多考生只有你一个人最后进入考场,还慌慌张张这考室跑那考室,一入考室就刚好是入场结束钟敲响了,一开始考试就三五两下把所有题都做起了,还一道也没有做错的,每道题又没有一个必要的步骤和过程,连草稿纸上都没有,只写了几个互不关联的简单的数字,叫你到办公室问问情况,只是问问情况,你却态度恶劣,甚至怀有明显的敌意……我要告诉你,就凭这些就可以把你列为唯一的嫌疑对象!
     “当然,并不会马上给你定案,只是把你列为嫌疑对象,我们、我们的公安部门做事是讲究程序的、按照客观规律办事的。你可以不服,但也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后才有你的话说。我们会配合公安部门立案组织专门的人员调查事实,查找证据。当然会走访群众,包括今天在这里、在现场的除了你和你父亲外的所有人员,还会到你们那里,你们大队,深入查访当地的干部群众。
     “我给你说,这样一来就绝对不可能找不到这次考题失窃案就是你张小禹伙同几个亲密的帮手作的大量的、充分的人证乃至于物证。因为,我们下面的干部群众是听话的,是永远维护大多数人利益的,是站在正确的、顾全大局的立场上说话的。可以说,我们只需找你们那里的干部谈谈话,你们那里的干部再向群众作个一般平常的宣传和解释,比方说召开个群众大会,就能达到目的,就我们需要群众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了,需要群众提供什么他们就会提供什么了。他们,我们的群众,只要看到上头的人来了,他们就会有一种感觉了,就会考虑自己到时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了。而且,我还得说,照你父亲今天向我们反映的你平时的情况和你今天在我们这里的表现来看,我能够想象你在你们当地、你们那个沟里的群众中的印象是不佳的,甚至于是极坏的!如果我们派人到你们沟里调查你,我想,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就都会说你不是好东西,你在外边犯了什么事那真是太自然了!对这个,我敢说我不是妄加猜测!
     “总之,你下去后可以问问你爹,还有你能问到的所有人,看我们这次要给你定个偷窃考题的罪名,不是像把你这份考卷判为零分、定为废卷那么简单,而是把你送去你该去的地方,看我们有没有那个能力,做得合法、合规、合理,让天下人、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甚至于大快人心、大快民心!”
     总负责老师在说到我们沟里的“干部群众”时,以那样的鄙视和歧视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他全看到了我在我们沟里从小到现在全部的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的情景。我只能服他。
     他继续说:
     “我现在把我想要给你说的你这份卷可能的几种情况都说了,对这个问题我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我现在要临时通知你,我们将在原则、权力、义务、责任,权力、义务和责任当然是对你的权力、义务和责任了,的范围内,不同程度地考虑我上面所说的你这份考卷的几种可能的情况而把你这份考卷判作零分、判为废卷或类似的什么情况。我这是代表我们考评组的全体老师说的,也是代表我们中心校的领导说的。我已经几次给你讲明了,在我们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我们会组织相关老师对你这份考卷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兼顾你父亲为你做的求情、你父亲是我们的同事等等情况,经过集体讨论,给出一个大家一致通过的处理意见,最后上报学校领导批准。对于作为我们的学生和我们这个社会一员的你这个人,我们也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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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19:48:59 | 显示全部楼层



18         




     他仿佛说得有些累了,散漫而满足,似乎对说什么都没有兴趣了地躺在椅子里。大家都静静地,鸦雀无声。他把他的脚举得更高了,离门口一位家长的鼻子还没有他的脚板长,而且像这样已经不是一小会了,这位家长,还有其他所有人,始终也像是没有意识到他这只脚是一个只脚而且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他本人也始终也像是没有意识到他这是一只高高举在这么多人面前的一只脱了鞋的脚,还散发出难闻的臭气。
     在场的所有人,都凝固在一种对我的深刻的、绝对的、视我为无物的蔑视之中,很显然,总负责老师越是对我加以否定、越表现出他不可能容我,他们对我的这种蔑视就越大、越彻底,他们也就越加无条件地站到了总负责老师那一边去了。他们那种蔑视我、鄙视我、对我幸灾乐祸的神情,让我强烈地联想到在整人的大会上,张书记那些“相好”在张书记背后给张书记打扇子,看着张书记在宣布一条条某某人的罪状时,她们脸上那种露骨的幸灾乐祸的神情。我感到他们还在无声地表明,我是如此可蔑视的,我什么也不是,在我面前根本就没有可能为他们这样子而羞耻。
     但是,我为他们羞耻,为他们所有人羞耻,我真想一下跪在总负责老师面前请求他想对我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他收起他这只高高举在众人面前的还散发出那样的臭气的脚,因为这不只是在场所有人,也是他本人的耻辱啊。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我被迫那样“笑”着,但我一定要为了这种羞耻而让自己在他们面前,在这个世界上端端正正地立着、立成一块唯一的岩石。这个决心我是把它定到了我灵魂深处的,尽管不是今天才定下的,也不只是为这次考试而定下的。
     我的外表凝固宁静如岩石,但我里面却是那样的紧张,对接下来更不看好,充满更不祥的预感。我感觉到一种压力从那几位老师那里在向我压过来,甚为恐惧,也在等待着,果然,有一位老师那么凶地叫起来:
     “不要跟他说那么多了!撕了他的考卷,不让他回去,在我们学校关他三天禁闭,写三天检讨,饭由他家里送来!写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直到我们说行了再说其他的!”
     我发抖,没什么可以形容我对他们真对我这样做的害怕。但是,我预感到,完全可以说是确切地知道,总负责老师未必会对我这样做,却一定会对我有更大、更深、更黑暗、更可怕的,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的,我也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放过。但是,我心中却有卑下的希望,希望他们放过我,希望总负责老师放过我,不要把今天他们所说的我的错误或犯罪当回事,因为它们本来就算不上个事。
     又过了一点时间,总负责老师像休息够了,让他的话语、腔调都提升了一个层次地开口说:
     “前面我讲的都仅仅是针对你这份考卷而言的。下边我要说的才是针对你个人,你这个人本身而言的。当然,它还是我个人的观点,未经集体讨论并上报领导批准同意,但是,它仍然是我站在我身为一个国家教师、国家干部的立场上对我们的一个学生,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说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代表大家、集体、领导的!
     “你要明白,我们国家需要人材,可她需要的永远也品学兼优的人材!这是我们立国的根本,立国的准则,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仍然如此。它是不可能改变的,因为它改变了,我们的国之根本、国之基础就没有了,我们就将国之不国,我们国家就不能叫做中国了。因此,这一原则也是我们国家整个教育系统,包括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各级学校教育学生的原则,是我们根本的办学思想和办学理念,它在决定性和根本性的意义上决定了我们国家的教育的性质、任务和目的。
     “实际上,那些道德品质优秀但个人能力较差的人国家更需要他们,因为国家更信任他们。试想想,如果我们培养出来的是道德品质恶劣、自以为是、甚至于连国家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材,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给国家带来危害。对于我们这些人民的学校和人民的教师,国家授予我们的职能也是不允许我们培养出这样的人材,这样的学生!我们国家是人民的国家、大多数人的国家,她是为人民谋幸福的,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绝不会允许极少数、极个别个人主义至上、目空一切的人的存在!
     “说到你,完全可以说,你这样一个狂妄自大,目中无老师、无学校、无纪律的学生,且还不说你到底还是不是真的目空一切,不管你的本事是不是大上了天,也不可能为我们任何一级学校、任何一级学校的老师所接受和容忍!如果你不是一个学生,而是社会公民,那你也不可能被我们的社会所接受和容忍!总之,你不会被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的任何一方,包括学校所接受和容忍!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和我们的国家、社会是人民的国家和社会,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国家和社会,所从事的事业是为人民、为大多数人谋幸福的事业格格不入的、根本对立的!
     “我给你讲的这些也应该是你平时在学校接受的教育,只不过这种教育没有在你身上起到作用,或这种教育还没有对你做到位。国家是什么?国家是一个大的整体,国家与个人的关系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就像一个人的身体与他的器官和细胞之间的关系,机器和它的零部件之间的关系一样。任何一个人离开了国家、离开了集体都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可能再存在。相对国家和集体来说,个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的财产、他的生命、他的身体、他的所谓的个人的聪明才智,都是绝对属于国家和集体的,与个人无关的!可以说,个人只是暂时保管它们而已!国家、集体任何时候都可以向个人索取它们,对它们作出任何安排,个人则任何时候都要服从国家、集体这种安排,个人随时准备为国家、集体献出自己的一切!
     “所以,对像你,就你张小禹这样的学生,我们学校的第一原则就是不能接受和不能容忍。但是,不能接受不等于是不能接收,相反,我们还一定要把他接收进来,不轻意放他进入社会,因为学校的任务之一就是教育好他、改造好他!我们不是不能接收他来作我们的学生,而是不能迁就、姑息、放任他不健康的身心!我们有责任也有权力对他不健康的身心进行深入、全面、彻底的治疗、矫正和改造!责任是国家赋予我们的,权力也是国家赋予我们的。原则上是,没有把他教育和改造好,教育和改造成为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我们就不能把他送入高一级的学校,更不能让他进入社会!
     “是的,他们中间是会极少数、极个别的人还没有教育和改造好,还没有教育和改造成为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就进入了社会,这当然是因为这部分极少数、极个别的人在歧途上走得太远了造成的。但是,社会对他们就不会如学校那么温和了。因为学校主要还是以教育为主导手段的,而社会更多的就是强制了。你不要以为他们进入社会就自由了,就没人管他们了,恰恰相反,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十分严密、精细的组织,是一所更大的、职能更完备的学校,她除了对他们有一般的教育、引导的措施外,还有其他的措施和设施,比方说劳改和监狱!如果他们甚至连社会这所大学校也把他们教育不好、改造不好,那他们就会被送进监狱、送去劳动改造!连监狱和劳动改造都不是最后的,如果连监狱和劳动改造都拿他们不行,那么,等待他们的就还有——法场!”
     虽然可以想象,总负责老师不会说我现在就已经够格押赴他所说的法场了,但是,他不知道,或许多少感觉到了,我随时处在“士兵”的追捕之中。当然,这种“士兵”只不过是我的幻觉,如果这事情发生在那些头脑迷信的人身上,他们定会说这种“士兵”是阴兵了,而且也的确可以把它们称为阴兵,尽管它们只是幻觉,极端的恐惧所致的幻觉。我随时看到这种“士兵”在满世界寻找我、追杀我,抓住我就会将我就地正法,随时看到它们的帽徽领章和他们的钢枪上的刺刀闪烁的寒光。其实,也可以说我的言行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建立在有这种“士兵”对我的追杀而不能让他们的追杀成功的基础上,是这直接导致了我现在这样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耳提面命受他这种教育。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对总负责老师的这一切表示心悦诚服,因为,像他这样,总比被那种“士兵”,或者说那种阴兵捕到杀死好。
     “不过,说到你,你张小禹,就还有一个优势,”总负责老师继续说,“那就是你年龄还小,毕竟还只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在我们学校的老师的监督、教育、改造下,从现在起就改正自己、纠正自己,悬崖勒马、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今天,你把你的恶劣品质多少向我们暴露出来了,这一方面是必然的,另一方面也是一件好事。你看,一百两百多考生唯有你最后像赶集似的跑进考场,还跑错了考室,这考室跑那考室,一进考室就说你座位上没有凳子,考试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全部题做起了,还一道也没有错,连检查都没有检查一遍——你的监考老师向我们反映了你连检查都没检查——刚一敲考试时间过半小时钟就交了卷……你自己说,你这些情况有哪一样发生在别的考生身上了?它们又可不可能发生在我们别的考生身上?为什么它们全都发生在了你一个人身上,你就有这么多‘第一’和‘唯一’?把它们仅看成一种巧合说得通吗?
     “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你说你座位上没有凳子。我们的老师是认真负责的,尤其对这次的考试,我们是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负责的态度在对待的。有三四个老师专门负责这次考试的桌凳方面的工作,他们把一切做好后前后反复检查了三遍,每遍都向我作了汇报,而我在今天考试前还亲自带几位老师,包括那几位专门负责这次考试的桌凳的老师把所有考室检查了一遍,可以说没有遗落一处地方。如果果真有一个座位上没有凳子,我们早就发现了。我想我应该对你说,这事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也是有问题的,有蹊跷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再说了,就算我们做得如此细致的工作会出现一个疏忽,为什么这个疏忽偏偏出在你身上,偏偏出在你这个在今天的考试中已经那么多的‘第一’和‘唯一’的考生身上?
     “据你的监考老师反映,你当时跑进你的考室,一到你的座位前就敲响了考试入场结束钟,时间上惊人地吻合。另外据一些老师和家长反映,你在入场钟敲响前就表现得和所有考生都不一样,特别是入场钟刚一敲响你就跑向厕所,时间上也是惊人吻合的。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些吻合?时间上如此精确的吻合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我虽然为他说的这些发怵,因为它们作为罪恶和罪名对于我都昭然若揭,我绝对无法否认的,但我还是平静地看了看总负责老师的眼睛。对于我来说,谁向我的眼睛看过来,如果他看到的都是无边无际的岩石和坚冰,除了岩石和坚冰还是岩石和坚冰,同时看到的还是和整个宇宙一样广阔无限的绝对空无一物,一种没有我看到的,也没有我用来看的眼睛,也没有我自己本人的一丝一毫的真实性的“空无一切”,那他就看到了我的真实。我不知道我距离这种真实还有多遥远,但是,我用的就是如此接近这种真实的眼睛看总负责老师的。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儿疑惑和恐惧,看到了我的那么多“第一”和“唯一”让他意识到了他的座椅下并不是他自以是那样的、坚实牢靠的大地,更不是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讲演的那样的,而是一个无法解释、无法直面的深渊,这个深渊不但需要另样的解释,更需要一种绝对的担当,那可不是他这样的。但是,我看到的更多的、压倒一切的是怯懦的强大,他正因为有这一丝儿疑惑和恐惧,正因为无意识中多少意识到了他的座椅下不是他平时以为的坚实可靠的大地而是一个无形的深渊,他才断然不可能放过我,至少可以说更加不可能放过我。这是因为,如果他敢有这种疑惑和恐惧,敢直面他身体下的无形的深渊,他就迟早会站在我现在站着的位置上来。我已经知道了,他们为了不站到这个位置上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而他们不站到这个位置上来,就只有我来站在它上面了。
     “你今天考试的座位上的板凳是有还是无的事情,我们下去后还会深入调查。现在能够给你下结论的是,你今天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表现自己、突出自己,有意识有目的地和学校、老师对立。我相信我这个说法是绝对没有冤枉你的,你可以扪心自问,你不是这样,那才怪了!
      ——众人又是一遍笑声,这次笑的是他们都如此同意总负责老师给我下的这个结论,都认为总负责老师火眼金睛,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把我看穿了的——
     “还有一个情况我都替你想到了。那就是你交卷后本有权利立即就离开学校回家去。然而,你没有,一直在那儿站着,那么长时间地在那儿站着,直到我们叫你到这办公室里来。就好像你知道我们会叫你,知道我们叫你来会像这样对你。我还敢说不是好像,而是你还真的就是这样的!而且你这一行为,是你今天整个有意识有目的所作所为的一切的一部分!当然,这样说把你拔高了,你并没有什么超出常人的地方,你也不可能有,但你今天的一切行为中那种动机是不可能否认的!
     “不过,我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你这些了,只需对你说你作为我们这个社会大家庭的一员,作为我们的一名学生和考生,你应该是的,你也必须是的!
     “仅就你今天在考场中的答题来说,一位真正合格的考生,一位我们社会真正需要的学生,就算他聪明过人、本领超群,就像你一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题答起了,还都答对了,他也绝无可能匆忙交卷,而是会反反复复地检查,连细枝末节都要反反复复地推敲,他不仅会想不到去交卷,还会觉得再长的考试时间也不够,他再对自己做的题有把握,他也不会相信自己,因为他知道个人是有限的、渺小的,个人总是会出错的,而且往往是看似失之毫厘其实谬之千里。
     “在原则上,我们可以把考试时间无限期延长,延长到明天、后天,乃至于延长一个星期,考生吃、睡、拉都在考室,一位我们合格的考生和学生,他也不会在考试时间结束前就交卷,即使他早就题做起了,还全都做对了!在原则上,我们有权力进行这个的考试,以检验谁才是我们合格的、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的考生和学生。我们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绝大多数考生和学生都是合格的,听话的,是我们国家和社会需要的,像你这样的只是个别的例外,对这种极少数、极个别的特殊者,我们只需把他们提出来特殊对待就行了!
     “你不知道,但作为你的老师我有责任从现在起就开始让你知道,我们书本上的一道题、一个知识,老师出的一道题、讲的一个知识,不管它看起来有多么简单,背后都隐藏着谁也不可能弄明白的深奥的东西,除非他不去弄明白。要这个东西才是我们的每一题,我们的每一知识真正的内容,真正的本质性的东西。绝大多数学生对这一点都是明白的,知道自己在这个东西面前自己到底算个什么!
     “可以举个例子加以说明。2+2=4够简单了吧?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吧?可是,如果我们让你连续把2+2=4做十遍百遍你不会出错,但让做一千遍、一万遍你就一定会出错了!
     ——有两位老师非常开心地笑起来,我觉得他们是在为自己对学生们有这样一种叫他们把2+2=4做一千遍、一万遍的权力而高兴和自豪——
     “原则上,我们是有权力要你把2+2=4这么简单的题做一千遍、一万遍的。你在第九千九百九十九遍上都没有错,但你第一万遍的时候就可能错了,把2+2=4做成2+2=5或2+2=6了!对于学生,我们每一位老师都有权这么做!我现在就可以对你这么做,看你能不能够证明你是长有三头六臂的,永远都不出错!
     “我还要告诉你,在我们国家,别说是一位小小的小学生,就是科学家、教授,不管是多么知名的科学家和教授,交给他们在他们的知识能力范围内的再简单的事,哪怕是他们不看一眼也能明白的,他们也不敢说他们是那么明白,他们也会有所保留,要看上级是怎么说的,领导是怎么说的!这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让他们把2+2=4做上一千遍、一万遍他们也会出错!一万遍不行就叫做他们做十万遍,三天三夜不休息不睡觉把2+2=4做上十万遍,他们不出错也会出错!他们更知道即使他们是科学家,是教授,领导也有权力让他们把2+2=4做上一千遍、一万遍、十万遍、十万万遍!那些不认为领导有这个权力的,不管他多么了不得的科学家、教授,国家都送他们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了!也一定会送他们去他们该去的地方!我所说的该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下去后可以叫父亲,还有你周围的人,给你讲一下,我想你不问他们也会给你讲。
     “而这种品质,这种可以说是我们国家和我们社会对每一个人,不只是每一个考生和学生,而是每一个人,包括我们的科学家、教授,不管多么知名,对国家做出了多大贡献的科学家、教授,最基本的人品要求的品质——没有这个品质,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材也绝对不是我们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材——在你身上是没有的。
     “你还有一件事连我都希望它不是真的了,它让我们所有老师都感到震惊。可以说,它是我从事教育工作十多二十年来还从未遇到过的。你的监考向我们反映,你交卷出来后对你父亲说:‘我全做起了,而且全做对了!’”
     外边的家长们一遍唏嘘之声,纷纷摇头的摇头,叹息的叹息,议论的议论。我的“问题”和“罪恶”成堆成山,已经是宇宙中唯一壮观和恐怖的存在了,我所做一切就为把它们掩盖住,哪怕多少掩盖住。总负责老师现在又揭示一个出来,让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他们所做这些,和爹总要当众脱我的裤子,把我那个“东西”暴露于光化日之下一样,同样是揭示我相当于那个“东西”的罪恶,同样是把我相当于我那个“东西”的罪恶暴露于光天化之下。总负责老师已经揭示和暴露了我那样多的罪恶了,他揭示和暴露的这个罪恶,让我怵得骨头里都在开始结冰了。
     总负责老师顿了几秒钟后才接着说:
     “你父亲反映了你平时的一些情况,却没有把你这一情况主动反映纵我们,我想你父亲应该认识到他这是在包庇你,更是在害你。由这一点我们可以推测到你父亲对你平时情况的反映是不充分的、有保留的,未触及到你的问题的实质,我们从而不能不认定你是整个品质的问题,你有严重的品质上的缺陷——你居然敢说你全做起了,还全都做对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做得对不对,对多少错多少都要我们确认了才算数,完全可以说要我们说了才算数!我们说你全做起了,还全做对了你才全做起了,还全做对了!你有说自己做起了还全做对了的权力?是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你能够、你有本事把属于老师、属于领导干部的权力据为己有?”
     他探过头来逼视着我低垂的眼睛质问道。他这两只满含对我的极端的嘲弄和蔑视的眼睛,在我看来有两个天体那么大,没法形容那血些丝有多么粗,那些肉肉什么的则成堆成山,和我的“罪恶”、“问题”一样丑陋恐怖。他大讲特讲,唾沫星子飞溅到我脸上,我的脸一直就是一个承接他们的唾沫星子的东西。
     他又向我飞溅来一批唾沫星子地讲道:
     “据我所知,就是我们国家做出巨大成绩和贡献的科学家,甚至是为我们国家制造了原子弹、卫星的科学家,他们也首先是把自己的成绩算为领导、上级和集体的成绩,不敢说他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在我们国家,个人成绩的大小对错,都是由领导和上级说了算的,领导和上级说你的成绩是成绩那就是成绩,不是也是,说你的成绩不是成绩那就不是成绩,是也不是!我相信,像出自你的口的这样的狂言,即使是给我们国家造了原子弹和卫星的科学家也没哪个敢说!你他妈的才不过是一个小学生,才他妈的参加了几次小小的考试,就敢这样口出狂言!
     “在我们国家,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个人高于领导、国家、集体,而是领导、国家、集体高于个人,领导就代表国家和集体,可以说,领导就是国家、集体。我们个人的一切,不管它是什么,是什么性质和内容,也都要交由领导来裁定和裁决,也只有领导裁定和裁决了的才是有效的,真实的,也才会被承认!
     “你父亲在反映你平时的情况时说你爱思考,有探求精神。他似乎认为这是你的优点。可这反映了你父亲作为一名教师在认识上是有一定偏差的,这也可能是你会走得这么远的一个外在因素。不过,我们现在还不会去追究它。你父亲毕竟比你成熟,是能够反省自己的。
     “我想你父亲应该比你知道,在我们国家,一个人,一个公民,包括学生,不论是小学生还是大学生,包括科学家、教授、作家等等等等,他们该思考什么、该探求什么,该在什么范围内思考和探求,依据什么逻辑前提、什么样的指导方针、走什么样的方向,所得出的结论应该是什么性质和在什么范围的,都是要听领导干部的框定和指示的!
     “完全可以说,我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也不该想,都要听领导干部的,听国家的!对爱思考和爱探索,我们国家在原则上当然还是鼓励的,但是,具体到个人和具体到事上,就是一件辩证的事了,要一分为二地对待,对什么该探索不该探索,向什么方向探索,走到哪一步为止,这些都先要向领导请示,明白领导的意图之后再说!
     “说到学生,那就当然是要听老师,听学校的了!所有那些超出国家和领导的意图之外思考和探索的人,只有他们这样做了,不仅就取消了他们的思考和探索的意义和合法性,弄不好还取消了他们本人的存在的意义和合法性、生存的意义和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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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19:50:32 | 显示全部楼层


19




     总负责老师说到这里又略微歇息了一下说:
     “根据我们对你只能说是有限的了解,我们也可以作出,事实上也必须作出定性的结论说,你是一个有严重个人主义倾向,对学校、老师、集体,甚至于可以说对于社会都有严重对立情绪的学生!一句话,就是一个品质极其恶劣,距离我们的国家、社会和学校一名合格的、是我们国家、社会和学校需要的和能够接受和认可的学生,还不知差多远的学生!
     “介于这些我现在郑重地向你宣布,我本人、在场的所有中心校的老师,还有我们中心校的其他老师,在不管你这份考卷将作何具体处理的情况下,也将从今天起就对你进行长期的特殊的跟踪教育,也包括跟踪监督、跟踪改造。
     “我这个意思是,我本人和我们中心校的全体老师有责任也有权力对你进行教育和改造,直到我们认为你已经被教育和改造过来为止,直到你令我们满意为止,但你还不在我们中心校读书,在空间上我们和你有一定的距离,跟踪教育、跟踪改造就是考虑到这种空间上的限制而采取的一种相应的教育方法。
     “你父亲作为你的科任老师,是在我们的领导之下的,从今天起,我们把他作为我们专门派出的平时具体对你进行教育和改造的一名老师,在这方面,从今天起,他随时都要听我们的,具体执行我们向他下达的每一项任务和指示。我还要向你重申,这是我们全体中心校的老师,也包括我本人,对你的责任和义务,也是我们对你的权力。这个责任和义务是国家交给我们的,这个权力也是国家交给我们的。
     “在我们对你进行这长期的、特殊的跟踪教育期间,它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几年,我们将责成你父亲随时定期向我们汇报你各方面的情况,有时还可能要求你自己向我们写出书面汇报。
     “算上今天的考试,你已回我们中心校考过几次试了,以后这样的考试还会有很多,越来越多,每次这样的考试对别的学生只是考试,对你则是检查、发现你固有的恶劣品质改正、改造的情况如何。在这一点上,你将和别的学生是有性质上的不同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将定期叫你父亲把你带到我们中心校来,接受我们这样或那样的考查、检验,当然也包括现场对你的教育。这将是我们就针对你这样一个特殊的学生长期的、严肃的,甚至于还是艰巨的工作,我们一定要把它负责到底,做到底,做到我们认为你已经将你的恶劣品性完全、彻底、干净改正和改造好了为止!也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我们身为国家教师、人民教师的称号,才对得起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社会!”
     到了这一步,连我的整个身心都觉得他是一位圣人,一位神人了,他是真代表他一再强调的他所说的“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则是当然的神了,在这位神面前我们哪一个人也是和只能是一只虫子,但是,这只虫子却是永远活在神的怀抱里的,活在天国里的,无限幸福美好,而总负责老师今天对我所做这一切,不是别的,就是这种幸福美好,就是神的光辉对我的照耀和恩泽,就是我的福佑和快乐。
     我感觉到我凝固在脸上的那种“笑”更加出神入化了,更加是天国幼儿园里过着无限幸福美好的生活、而总负责老师今天对我做的一切就是这种生活的具体体现的幼儿的“笑”了。我要让我这一“笑”不仅从此凝固在我脸上,就像我脸上一个无法摘下来的铁面具,而且“笑”到这样的程度,“笑”出这样的结果:整个世界除了神的光辉的照耀和无限的幸福美好外就一无所有。
     我感到我的身心这一路折磨下来,被逼到这样的高度和低处,它发生了轻轻地、不易觉察地一跃,就有“黄蜂”在这间办公室里,把这间办公室全占了,没有给我和世间之物留下一点空间,在外边的整个校园也是如此。
     “黄蜂”是什么呢?我的一种幻觉,只是它比我今天这个时辰之前的全部幻觉都要更鲜明、清楚、壮观。不只一只“黄蜂”,而是不知多少只,都是“黄蜂”的样子,连翅膀上的纹路、身上的绒毛都看见得纤毫入目,但却个个大如黄牛,个个是无限的庄严、宁静、美丽和壮观,绝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之物,来自天国之物。
     我低低地垂下眼皮,这是因为我虽知道他们看不见这些“黄蜂”,但他们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因为我的眼睛正看着它们,它们是反映在我的眼睛里的,而他们只要一看到,就谁看到谁都无法承受它们。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以形容他们那样活着和存在着的可怖,但是,还是让他们那样活着吧,因为即使像他们那样,也比承受和经验这种“黄蜂”样的东西要好,好很多很多,好无限,无限好,只要不和这些“东西”相对,那就是永恒母亲温暖怀抱里任性妄为的孩子,尽管这些“黄蜂”只是个人的幻象,既只对个人显现,也没有他们在一般事物上所认定的那种实在性。
     但总负责老师还没有完,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没有说完的:
     “张小禹,我就给你说清楚点,在我们对你进行我上面所说的跟踪教育期间,没有看到你身上我认为的那些恶劣品性完全改正过了,真正消除了,你是不可能走得出我们学校的。你现在还在上小学,你小学毕业后要升初中,按规定你上初中就只有在我们学校了。我本人历来就是兼任初中的班主任的,到时候我要专门把你录取到我班上。我有这个权力。然后对你进行更直接更严密的教育和改造。
     “我并不相信你用我上面说的那种跟踪教育就能够将你教育和改造过来,但是,你要清楚,我是绝对有信心、有能力把你改正和改造到至少令我个人满意的!我满意的标准并不高,但主要是我要满意,所以希望你,包括你父亲从今天起就要和我们密切配合,做到始终心诚如一。你可能还不大清楚我所说的始终心诚如一的意思,但下去后,你可以叫你父亲,还有其他人给你讲一讲,我相信他们也会给你讲的。这就是为了把你教育、改造成令国家满意、社会满意。
     “有一句话我想对说正是时候。我们作为老师的,责任的对象主要是学生,权力的对象也是学生,我们对学生是有权力的。在我们的权力范围内,我们可以成就一个学生,让他飞黄腾达,也可以毁掉一个学生,让他一文不值,不管他被认为本来有多大的前途!我教的学生有在县委坐办公室的,也有在捡狗粪的!
     “你这么心高气傲怎么了?要把你在我手上毁掉还不是易如反掌?恐怕来得比你今天在考场上答题还要轻松!可以说,作为你的老师,让你高升到将来坐在县委办公室里,我们见了也会陪笑脸,还是送你去捡狗粪,全操纵在我们手里!不管学生个人因素多么重要,我们老师的因素也是主要的!把你毁了,让你沦为一个捡狗粪的,你还没二话可说。在我们国家,干什么都只不过是分工的不同,捡狗粪和在县委坐办公室一样是为人民服务。所以,对于我们学校,也本来就需要把一部分学生教育培养成将来为我们的社会捡狗粪。就算到时候你有怨气,特别是居然还敢表达你这种怨气,也会有别人来收拾你,直到你再没有怨气、服服帖帖为止——你他妈的才多大,便居然敢目空一切!
     “你必须过我这一关,过我们学校这一关!你首先就得过我这一关!我教了快二十年书了,还没有遇到一个不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学生!办法有的是,不信你可以走着瞧!我教过比你还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学生!他们本来可以有前途,甚至于坐县委办公室,我一手亲自把他们变成了只会捡狗粪的,他们现在就都在老老实实捡自己的狗粪,见了我那比我教出的哪个学生都还要尊敬我!总之,从今天起,就看你与我们配合得如何,配合得好是一个结局,配合得不好则是否另外一个结局。你要记住,就算你是个人材,聪明绝顶,我们国家这么大,也有你一个不多,无你一个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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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19:52:31 | 显示全部楼层


20        




     总负责老师至此把他主要想说的话说完了。我感到我们这一路上如在一个密闭的大铁罐子里,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和不可能知道外面的情况,却在一路上被颠簸倒腾,如在从一座高山上滚下山去,有可能还真是在从一座山上滚下山去,现在,我们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铁罐子总算停下来了。没了总负责老师的声音,四周显得那样安静。我和爹绝对安静地、动也不动地、规规矩矩地立在总负责老师面前,如罪人、如老师面前犯了错的小学生。我感觉爹有时也在发抖,但他也在控制自己。我感到,爹还和我一样,还有一点清醒,他也必始终保持这一份清醒,不管他被怎样倒腾折磨。
     总负责老师坐在那里,一副发泄和倾倒完毕后疲倦、沮丧的样子。好久都没人看我了,但这时却有人看我了,门口家长和屋内的老师都有人拿眼睛看我,是可怜、嘲笑我的目光,还在探究,就像他们已经在我身上发现了异样。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总负责老师以那种一个人对他眼中最贫贱、最下贱的人才会有的眼神看着我,轻声细语好像这里没有外人他要说些真心话地说:
     “张小禹,我现在给你说几句纯属我个人的内心话。按理,我作为一名国家干部、国家教师是不该对说这些的,它超出了我的职责之外,也是违背原则的。可是,在这里的都是人,你爹你妈是人,你也是人。既然是人,我们就可以说是一家人,就可以关起门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话就不是大话、假话、空话,而是只有关起门来无外人的情况下才会说的实话,心里话。”
     爹这时候开始动了,他就像抓住了一线转机似的上前一步俯下身来,双手温柔亲切地按住我的双肩,脸贴着我的脸以一种几乎是柔美的声音说:
     “娃儿,听见没?老师现在才要对你说真正重要的话了,这些话才是真心话,大实话,你一字一句都要记在心上,永生永世也不能忘了啊!”
     门外那位一直特别同情和可怜我——是那种歧视性的同情和可怜,在场的所有人对我的同情和可怜都是这样的——的妇女也连忙探头到我垂着的脸下,眼睛对着我的眼睛说:
     “娃儿,娃儿啦,这下你可要好好听啦!老师是不得害你的呀!你一定要听得进去好话呀!不要连好话赖话都不分啦!”
     总负责老师摆出这一回一定能直捣我的灵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说就事论事的话的姿态和语气说:
     “你好好想一想,你爹妈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是为了什么?你爹妈是农民,你也是农民,你们全家都是农民。虽说你爹在教一个民办,可是据我所知一个民办教师甚至比一农民都还不如,至少强不到哪儿去。我多少能想象你们家的境况,想必一年到头有几个月连锅都揭不开吧?即使是把一天两顿饭吃上了的,但那吃的是什么?会比猪狗食强吗?就是猪狗食你爹妈又是怎样风里来雨里去、当牛做马、四处陪笑脸当孙子求爹爹告奶奶才吃上的?
     “我本人是一个国家教师,享受国家干部的称号和待遇,每月有固定工资固定的商品粮,没哪个敢少我一分,而且是非常丰厚的,可以说是吃不完用不尽。但是,对农村的情况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虽说总负责老师的确是他所说的国家教师,也如他所说有固定工资,旱涝保收,但他的家在农村,他老婆孩子都是农村人,是地地道道的他所说的农民,而且他的儿女一大堆,全都正是所谓“吃长饭”的年龄。他家所在地距离我们沟并不太远,就隔几个山头,他的家庭情况我们是知道一些的——
     “你爹妈当牛做马,没过过一天人过的日子,供你上学,为的是什么?说白了,为的不就是你将来考上大学,拿国家工资吃国家粮吗?说俗点,不就为了把你身上的农皮脱掉吗?
     “我们世界人分两等,一等人可以说生命阶层,他们总的称呼是非农业人口,他们在生活、工作等所有一切方面都享受国家的特殊待遇,吃香的喝辣的,旱涝保收,可以说,只有他们才叫做人,才能算作人,才过着人过的日子;一等人可以说是死亡阶层,他们总的称呼是农业人口,也就是农民,他吃的猪狗食,住的牛马圈,面朝黄土背天,虽同在一个国家和社会里面,但国家和社会任其自生自灭,只有他们该国家和社会的,没有国家和社会该他们的,说不好听点他们就只不过是劳动工具,长着人样子的牲口!一句话,非农业人口和农业人口的分别就是一道生死线,它让一部分人活在天堂,另一部分人活在地狱,活着还不如不活着,等于是给提前埋了的。
     “我说这些,是要问你,在一两年前,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也就是一个农民或农民的子女,连通过考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脱掉农皮的这条路也没有,今天有了,你却为何不好好珍惜?你学习,读书,十年寒窗,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该为,就为了弄到一块敲门砖,把大学的门敲开。而看你今天表现,还有你爹对你平时情况的汇报,能说明你学习、读书是为了这块敲门砖吗?你不就是在自己毁自己吗?你毁了你自己,你又对得起你当牛做马的爹妈吗?
     “如果你是个城里的学生,或者你至少是个非农业人口,又或者你是个农民但你爹是有权势的,可以保你将来不当农民,你或许完全可以像你今天那样答题,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你这几种情况都不是,你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无权无势的农民的儿子。既然是个农民,俗话说农皮在身,你就要正视这个事实,就要把农皮在身当成你有重案在身、重罪在身来对待,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一天是个农民就一天不是人,要做一个人、像一个人,包括要实现什么理想,都只有等到哪一天考上大学脱了农皮之后。说通俗点、说实在点就是随时随地都要明白、晓得、懂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东西,在哪儿也别忘了!”
     他这席话一出口对在场的人都像是他说出的是至理,说到所有人心坎上去了。那些老师们就像吃了仙丹神药一般那样舒服、称心的样子,把他们的目光任意地、放肆地投向我,对我进行任意地、放肆地“爱抚”,仿佛我至此已经不能不把什么都对他们开放了,他们爱咋样就咋样,我全都会无一例外感到舒心、美好、幸福,直到我不再一个农民,或者说直到考上大学脱掉农皮为止。门外的家长们则是一遍“娃儿啦,老师说的好说的对呀!”“老师这才是说的大实话大真话呀!平时有没有人教你这些呀?”的溢美之词。
     还有一个人特意挤到前边来语重心长地说:
     “娃儿啦,我虽今儿一天都站在后面的,但是,我把今儿天你这事情啥都听了,啥都看了的呀。你一定得听进去,一定要改呀,不管你自己是咋样一个人,有多聪明,你都别忘了你是个农民。你是个农民还就真的啥也不是呀,这个世界不会拿你当啥子呀,不说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就是有你说半个不字的权利也没的呀,叫你站到你就要站到,叫你跪到你就要跪到,还要站到跪到你都要说好。我这说的可都是真的,没半句假话呀。所以,娃儿啦,老师刚才对你说的还真的都是大实话呀,你一定要让你的读书就只为了有一天考上大学,咋个也不要当农民呀!一个农民在这世上,还就这一条路呀!”
     在这一片七嘴八舌里,我听到爹无限哀凉、无奈的声音:
     “这些都是我平时千遍万遍教他的,没哪一天没哪一时忘了教他这些,只有是给他说得更透更全面,打比方,举例子,前说后说,左说右说……”
     门外又是一片摇头叹息的声音,连总负责老师都认真看了我一眼,虽有对爹说这些他并不意外的样子。那位妇女又把她的头伸到我的面孔下说:
     “娃儿,你爹不是没教你这些,还是千遍万遍,天天在教你咋就没听进去呢?该呀,怎么你也该听进去呀!从今儿起你就再也不要听不进去了呀!”
     最后,总负责老师说我的事暂告一段落,我可以回家去了。不过,他对爹说:
     “我们要求你亲自或派人送他回家去。他今天受了点刺激,他个人的情绪也显得很不稳定,怕在路上出个啥问题。不过出了问题也没有我们的什么责任,我们已经给出了一些合理的建议和意见。”
     我和爹走出来到了操场,远离那间办公室了,赶上来几位家长,也叫爹一定要把我亲自送回家,看我的样子,路上还真怕出啥子事。我听到他们在议论:“你们看那娃儿都变脸变色的了!”“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怕真是要出啥子事!”那位妇女还试图把爹挽住要他一定要亲自送我回家。爹对他们只是应付,实际上还很讨厌他们,把他们当成敌人,只想甩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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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19:54:12 | 显示全部楼层


21       




     我和爹站在中心校的操场里。在我站的这个位置,是看不到我那间考室里去的,也看不到总负责老师那间办公室里去,但是,我却不无惊讶地看到了考室里那个座位上“站”着一团巨大的、具有一个模糊的人体形状的“黑暗”,对这团黑暗,我只能说它是一个大鬼魂,或者说它是一个魔鬼的背影,而总负责老师那间办公室里,在我在那里垂头动也不动地站着耳提面命听总负责老师滔滔不绝讲了一两个钟头的位置上站着一个“我”,它不仅个头、样子都和我差不多,而且还只能说是我的灵魂那样的东西,或者说,假如有人能够看见它,一眼就会认定它是我的灵魂或鬼魂之类,它不是黑的,而是在一团光里,是这一团光里的光,我现在就看见了它和这团光。
     我惊讶,并不是因为在我这里我本看不到那间考室里面去,也看不到总负责老师的那间办公室里面去,但我却看到了这两个在它们里面的东西。它们是我的幻觉,而幻觉不同于一般事物,不遵守一般事物的规律,我能够看见它们这不奇怪,我已经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了。不过,作为幻觉,它们和这时候我仍然看得见的那种“黄蜂”是不一样的。“黄蜂”满校园都是,个个都有黄牛那么大,它们的神态、状态、样子等等,只要谁看见了,谁都会叫喊起来:“天国的狮子!神的座骑!”反正是喊出诸如此类的。它们看似不动,实际全在绝对自由地飞翔和绝对自由地展现自己,整个校圆、校园里的一切,对于它们全如虚空一般。而这两个东西,我感到,尽管如果它们是一般所说的实物,在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是看不见它们的,可是,如果敢于向它们走去,它们就会像一般实物那样把它们更多的东西向我展现出来,也会更加清楚地向我展现,就和我们走向一般所说的实物一样,这是那些“黄蜂”所没有的特征。
     对于考室里那团黑暗,我看到它,感觉是“它”已经多少走出来了,多少现身了,“它”就是要我多少看见它的模样,看见就是它一手操练和安排了那一切,支配我做了那一切,也就是总负责老师所说的我今天做的那些“第一”和“唯一”的事情,是它们直接导致我有现在这个结果,而它安排那一切,支配我做那一切,也就为了导致现在这个结果。“它”还让我看到我的那个“尾巴”、那个将我“罩”在它里面的怪物,就是“它”的阴影,“它”的气息。看见“它”,我心里平静了许多,因为,“它”是无法抗拒的,它也是绝对正确的,只要是它做的事情,绝对服从是我的天职,人的天职。可以说,“它”就是神。只有“它”存在,一切都不存在,“它”是不会管我的痛苦和毁灭的。对于用我那个小背兜换掉了那条板凳,而那条板凳则让它消失于虚无的事情,我原本还有些不相信,多少还当它是偶然的巧合,但看见这团黑暗,我完全清楚了,那绝对不是什么偶然的巧合。
     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那团光和考室里的这团黑暗看起来不同,其实都来源于那同一个“它”。我感觉到,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那团光就是我站出来的结果,因为我自始至终都站得如一块岩石。我还将这样站下去。就为了今天的事情,为了那些老师和家长们让我看到了那样丑恶、可怜的笑,而人不应该那样笑,为总负责老师让我看到了那样丑陋的高举在众人鼻子底下的脚,而人不应该把脚那样高举在众人的鼻子下面,我还将这么站下去,直到永远,直到赎清这一罪过。
     看见我这团黑暗和这团光,我吃惊的是,如果我继续这么站下去,这团黑暗和这团光就不会消失,就会一直在那里,最终,连包括总负责老师在内的这所学校的老师们都有可能看得见这团黑暗和这团光了,即使并不是他们中间有人看得见了就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看得见。我熟习幻象,知道已经显现为“这样”的幻象,它们再强化发展下去都有可能被他人看见了,尽管它们只是我的幻象。这就是它们和那些“黄蜂”的不同,我知道“黄蜂”再怎么显现和强化,他人也是看不见的,只可能通过我的眼睛看见,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我正看着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实际上,即使不熟习幻象,谁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幻象,谁都会本能地感觉到它们再发展强化下去,就连他人都有可能看得见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假如真有这种事情作何解释,不可能有这种事情我如何反省自己竟有这种幻想,我是不是已经快疯了……所有这些问题我都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当然,实际情况也许是我已经把它们想透了,已经认定出现这种事情是很正常的,可以理解的),我只是觉得像已经显现为这个样的幻象它就有可能被其他人看见。而让像总负责老师那样的人看见这样的东西,那是十分可怕的,对他们的打击将可能是毁灭性的,如果他们看见的话。不过,我更意识到让他们看见正是我的责任所在,哪一天他们看见了,我也就赎清了他们今天那样笑和那样说话的罪过,这罪过不是他们罪过而是我的,之所以是我的,就因为他们那样笑了,那样说了,还把脚那样举到众人的鼻子底下了。要赎清这一罪过,就只有像那团光那样站下去,像那团黑暗那样行动下去。该如何“站”,如何“行动”,那团光和那团黑暗就是提示。我不过才刚刚开始。
     从我看见“黄蜂”起,我就低垂着眼皮,不让别人看到我的眼睛,这是因为如果让他们看见了,他们就会吓坏。我的眼睛看着那样的可怕的“东西”,我清楚怎么样也不能让他们看到这样的“东西”,这会吓坏他们的,即使他们只是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或者是因为我再低垂着眼皮,也不可能把眼睛全闭上,他们还是能够看到从我眼睛内射出一种光似的东西,没有人可能眼睛本身能够射出光来,但是,正看着幻象的人的眼睛却能射出光来,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说,他看见的幻象本身就是他的眼睛射出的光;或是因为我始终这样低垂着眼皮让他们不能不生疑或担心,他们,包括总负责老师才说我今天受了一点刺激,怕我路上出个什么事,要爹亲自送我回家去。
     不过,爹却不可能亲自送我回家去。他的心还整个在那张考卷上,还没放弃对它的幻想,还要去为它做他能做和不能做的一切事情。我知道哥哥早走了,回去了,跑回去把我今天在这儿搞出的事情传给我们沟里的人了,他肯定太激动了,怎么能相信我用了不到半小时就做起了那样的考题还全做对了。可我心里只有无奈悲哀的摇头叹息,因为,他这样,对于我们沟里的人们,无非是又让他们知道我的一个“罪行”,他们会更看不起我、更不能接受我、更不能容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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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19:57:20 | 显示全部楼层



22




     爹把我领到操场上,远离那间办公室了,当然要对我说他要对我说的了,这之前是总负责老师掌握了发言权,他只能时不时的插句嘴,而这时候,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了,发言权就归他了。
     他先是对总负责老师进行长篇大论的、激动的、热烈的歌颂,说总负责老师对我是多么的关心、多么爱护,所有的老师今天对我做的一切、说的一切,都体现了作为老师的他们对作为他们的学生的我无限的关心、关怀和爱护,他们说的每一言每一句对于我都是真言和真理,我要永远牢记在心,永远把它们当成我的行动的指南,他们已经说了,将对我那份考卷和我本人在这次考评工作结束后集体研究讨论,给出一个一致通过的处理意见,上报学校领导批准,然后具体实施执行,这个处理意见不管是怎样的,他们将对我怎样做,那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健康地成长,有一个远大而光明的未来,我对他们这个处理意见、对他们将不管对我做的什么,不能有任何抵触,要心甘情愿、心悦臣服、满心欢喜地接受,心甘情愿、心悦臣服、满心欢喜地配合,云云。
     说完了这些,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他说他是总负责老师的老师姓钟,你要一辈子牢牢记住他!”他这么说,我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但这一切总算过去了,再不过去时间也不允许了,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就是我得独自一人回家去。他不可能亲自送我回家去,我得独自完成安全回到家里这一任务,但他又怎么可能放心地把这一任务交给我。这是必然的。他躲开了那些讨厌的家长们,把我领到一个地方,又像今天来这儿的一路上和到了这儿他离开我去做他所说的“重要的事”和见他所说的“重要的人”之前一样,把我陷入四面八方都有无数的车辆向我横冲直撞而来、四面八方都是似乎看见我就一定会找上来淹死我的大江大河、四面八方都是只要我敢出脚一步就一定会掉下去摔个粉骨碎身的悬崖那样一种“境地”中,尽管这种“境地”只是他的想象,只是他描述出来的,可是,他说着说着就气恨地叫起来:
     “对了,啥也不说了!反正你不可能一个人独自安全过那条街道,更不要说独自安全的回到家中了!”
     但他不得不压制自己的气恨,又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地给我讲我要如何如何如何才能独自一个人过那条似乎它的每一寸都对我、就对我是崇山峻岭、汪洋大海、刀山火海的街道,还有出了那条街道到我们家的那漫长而凶险密布的道路。
     他终于说完了,瞪大眼睛低下头来问我:
     “你现在还能不能独自一个人走过我们那条街?你弄没弄清楚我所说的是哪条街?”
     我没有办法不到这时候了也不回答他,所以我说:
     “你去办事吧。我想我一个人能。”
     “你还没有弄清楚我说的到底是我们的哪条街……”他仰天绝望地长叹道。
     但他仍然只有强压下自己的绝望,他也没有办法。他又讲,讲啊讲啊讲啊,末了,又问我道:
     “这下你能一个人过我们三官场这条街不?”
     “我这次一定能。”
     他发作起来,仇恨地、歇斯底里地、每一个字都是咬出来地叫道:
     “又、是、你、这、次、一、定、能!”
     他没办法,只有放弃我独自一个人穿过那条他所说的“我们的大街”的幻想,尽管如果他利用他给我讲这些的时间护送我穿过那大街,都穿过了好几回了,只不过有他亲自护送,他也不会放心,因为他护送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我啊我啊我啊。就这样,他如此对我说:
     “你如果不能独自一个人走过我们的三官场大街,我现在就另给你指一条路。这是条小道,你走它可保你的绝对安全。我决定了,你就走这条小道。它可以让你绕过整个三官场大街,保你完全没有危险。
     “你看,你从我们站的这里不必拐弯一直往前走。你看见那条通往那片竹林的小道没?你从这里直接走上这条小道,进入竹林,竹林看起来把小道遮住了,可进入竹林如果你的目光是一直平视朝着前方的,就可看见这条小道直接通往一扇围墙上的小门。你就通过这条小道直接走到这扇小门前。你要注意在站到小门前之前,还得上两级石台阶,上石台阶千万要小心,左右看好,看好了才上一级,又看好了才上第二级,千万不能有丝毫分心,否则你会从石台阶上跌下来,而一跌下来你就什么都完了!
     “上了台阶了,看清楚自己已经上完台阶了,真正站到小门门前了,你就做个深呼吸,调整调整自己,然后轻轻地、礼貌地敲小门。千万不能一上去就去推,而是站好站端了,把自己的衣着从上到下检查一遍,一切弄得规规矩矩、像模像样,然后微笑着轻轻地、礼貌地敲小门,一次敲两三下就够了,要再敲,也要过一会儿。记住每次只能轻轻地、礼貌地敲两三下。
     “这小门那边是我们的公社政府大院。你敲过之后,定会有人来给你开门,开门的一定是我们公社政府的领导或他们的家属。对来开门的人,你先要看一看他们的身份年龄,然后毕恭毕敬、礼貌周全地叫爷爷、奶奶或叔叔、阿姨。该叫爷爷就叫爷爷,该叫奶奶就叫奶奶,该叫叔叔就叫叔叔,该叫阿姨就叫阿姨。接着一定要说‘感谢爷爷、奶奶,感谢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为我开了门。’然后你就详细、具体、老实地讲明你的原因,一定要老实诚恳,一点儿也不能隐瞒,更不能说一个字半个字的假话。你先说你姓甚名谁,家住哪儿,来干什么,你现在要回家。然后说你想请求借公社政府的大院过一过,你年龄小,觉得走外边的三官场大街不安全,而你要回家又一定要走外边的三官场大街上经过。记住,一定要说‘三官场大街’,还要在前边加上‘我们的’几个字,说成是‘我们的三官场大街’,绝不能马马虎虎地说‘三官场’什么的。要多说感谢了、打搅了、麻烦了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即使对公社政府领导的家属也要这么说,称她们为‘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
     “为你开门的无论是公社政府领导还是他们的家属,他们听了你的情况,都会无比亲切、周到地领你进门。进门后要下四级石台阶才到得了公社政府大院内,为你开门的公社政府领导一定会亲切地牵着你的手,亲切、细心、周到地,无微不至地领你下这四级台阶,然后牵着你的手,亲切、细心、周到地,无微不至地领你横穿整个公社政府大院。他们会把你领到一道门前,为你敲开这道门,过了这道门就是我们公社信用社的后院了。
     “你要记住,过这道门也要上下几级台阶,但公社政府领导一定会亲切、细心、周到地,无微不至地,生怕你出一丁点儿差错地领你安全上下。这时候你要回头和公社政府领导告别,说爷爷、奶奶再见,再次万分感激、感谢。公社政府领导也会慈祥地微笑着挥手和你告别,目送你走进我们的信用社后院内。
     “你遇上了信用社的同志,你站好了、站端了,毕恭毕敬、轻声细语地详细、具体、诚实地说明你的情况。他们也一定会亲切、细心、周到地,对你无微不至地领你穿过信用社后院,又会领你到一扇小门前,为你敲开门,过了这道门你就到了我们公社供销社的后院了。过这扇门也要上下几级台阶,你自己个人去上下是不安全的,你就请信用社的同志,也要叫他们叔叔、阿姨扶你上下这几级台阶。信用社的叔叔、阿姨一定会手拉着你的手把你亲手直接转交给供销社的叔叔、阿姨,替你说明情况,供销社的叔叔、阿姨则接过信用社的叔叔、阿姨做的,把你亲切、细心、周到地领过供销社后院,又到一扇门前,出了门就上了一条大道。你先已经向他们每次都说明了你家住哪儿,领你出来的供销社叔叔、阿姨会向你指明你回家该走哪个方向,你沿着这个方向就能直接回到家了,不必走三官场大街了!”
     他越说越陶醉,越说越把他说的都当真了。他正说到兴头上,又灵感来了似的说:
     “不,你最好是在进了公社政府大院后,对遇上的第一位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就百般详细全面说明你的情况。你就说你虽有十二岁了,但你实际连一个三岁的小孩儿也不如,哪方面都不如三岁小孩儿。你也要无限真心诚意显出你不如一个三岁小孩儿,一点儿也不能是装的,而你也没有什么可装的,因为你本来就不如我们的一位三岁小孩儿,平时我也是对你这么说这么教的——我们的一个三岁小孩儿都会走路了,而你连路都不会走,只会爬,在原地乱爬。对,你就不要走了,沿着我所说的这条道爬到公社政府大院去。你遇上的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一定会无限亲切、慈爱地寻问你,你说明了你的一切情况后还要说你不会走路,只会爬——领导干部最喜欢只会在地上爬的人了!你请求他把你扶起来,教你走路,亲自一步步地扶你穿过那几个院子。我们的公社领导一定会无限亲切、慈爱、温暖、细心、周到、全面地,无微不至地教你怎样走路,你反反复复地学,学了又学,学中还要问,问了又问,公社政府领导也一定会无限耐心、细致地教你,直到你学会了走路。然后他就会亲切、慈爱、温暖、细心、周到地把你扶着穿过那几个院子,送你到那条大道上。这才是你最保险的、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说得如此陶醉和逼真,就跟他自己就是那个那么大了还不如“我们的三岁小孩儿”的人一样。但是,突然之间,他的语调变了,沉重、低沉、冰冷、伤感而又残忍:
     “你可要记住啊,到了这那条回家的大道上,你不能就走了啊!还一定要问问你回家该朝哪个方向走!你先已经向他说明了你家在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他一定会为你指出正确的方向。但你不能问一次就够了要再次、三次、多次地问他,每次把他指的方向盯了又盯、看了又看、望了又望,都好像是还不明白似的。他也一定会亲切地、含笑地多次反复给你讲解、指明。你还不能光在方向上这样请教就够了,还要毕恭毕敬地、天真可爱地寻问在这一路上你该注意哪些问题,那些事项,怎样才能不跌倒,怎样才能避免走到大江大河或深沟夹渠里去了,走到万丈悬崖下去了!他都会一一细致地向你反复讲明,给你一个个具体可行的方法,还会给你说明这一路上在哪儿有河、哪儿有崖,你在哪儿哪儿该注意什么。你同样不能只请教一次就够了,要多次请教,好像你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好像你比一个三岁小孩儿、一个白痴还要愚蠢无能。最后你才向领导告别,连声不断地感激、感谢,恭敬地叫爷爷,说再见,这才规规矩矩地上路。上路走多远了,你也要不断地、多次地回头看,回头望。领导会一直站在那里,亲切、慈祥、含笑地目送你,如果你走的方向和行走的姿势是正确的,他就会向你亲切地点头——你要知道,不这样你是不可能走回到家中的!”
     爹说到这里更见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沉重,说:
     “娃儿,你今天还就要去走我所说的这条小道!全都要丝毫不差地照我教你的去做。那你一定会遇上一位我们公社政府的领导,他不仅会把你当成两三岁的小孩亲自护送到你回家的路上,使你安全到家,而且,还大有可能来学校调查今天你考试的整个真实情况。对,你一定要照刚才我说的去做,现在我们找到一条路子了!”
     他顿时激动起来,似乎突然看到了一遍光明:
     “你把今天的什么都告诉他,什么都不能隐瞒,前前后后,还有你过去的情况,说你实际上出自家门三步也需要上级领导的指引,从来就是走这么三步路也不认为自己个人能走好。你在他面前哭,痛哭流涕,最好跪下来……对,给他跪下来!
     “只要你把这位公社政府领导感动了,我看今天的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会叫你安心地回家去,然后自己亲自不来也会派人来这所学校调查核实,找出真相,还你一个公道。虽说这世上没啥公道可言,但是对领导我们还是应该信任的。特别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们都是受公社政府领导的,公社政府的哪一位领导也在这些老师之上,只要公社政府里的领导说了话,这些老师就会对你那份考卷公平对待了,就像对其他哪一个考生一样。而且,这所学校的那些老师们,包括那位他说他是总负责老师的老师,今后也不敢把你怎样了!
     “娃儿,你还小,可能还不懂他说他是总负责老师的老师说要对你今后跟踪教育、跟踪改造是什么意思。爹是过来人,啥子没有经见过啊!把一个人弄得一巴臭狗屎都不如,永世不得翻身,埋没了你一生的前途,在他们心中算个啥啊!你要知道,从今天起,也只有那些老师不对你照他们说的那样去作,你才会有一个正常的学习环境,才可能真正安心学习,也才可能考上大学,改变你的命运啊!我们是些啥呢?是穷人,无权无势的穷人。但穷人也有穷人的一个办法。这就是在哪一级领导干部整你时,你就去找管这一级领导干部的上一级领导干部,到他们那儿寻求保护,不管采取什么手段,而最好的手段就是求情、诉苦、流泪,最后还有下跪。下跪是穷人的最后一招,也往往是最有效的一招。只要你给领导下跪了,他们就会起恻隐之心。古往今来含冤受屈、无路可走的穷人都是用的这个办法,靠它,他们都还是过来了,我看也没啥了不起的。现在爹给你指出了一条最简便、最有效的出路,实际上也是你唯一的出路。现在,你就马上去做,我去做其他方面的事!”
     他的样子那样凄惨,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的亮光,却终于仍是一片迷茫。不过,虽然他几乎天天都要我挨打、要我下跪,但是,要我像他所说的那样去做,去给他所说的那些人下跪,我却知道纵然不给他们下跪我就得永生永世活在万劫不复地狱里面,我也是不可能给他们下跪的,至少是现在不可能,也许我活到爹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就会了,但现在的确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爹和我两父子相对无言着,过了一阵,我以一种隐含了我的决定和决心的语气对他说:
     “不,我还是走前边的大街。”
     这次他没有爆发,过了阵才说:“管你的。”然后长叹一声。随后,他很快就无端地愤恨起来了,对我指着天上西垂的太阳咬牙切齿地说:
     “你看清楚太阳现在的位置!我计算了你若按我的要求走回家的时间,太阳下到这个位置,”他把手指斩钉截铁般地往下一移,好像他要把天戳个洞,好像他这一戳太阳就永远定在那里了,成个永不落的太阳,“你一定要在家中开始学习了!我一回来就要向家里的人和周围的群众调查,看你是不是在太阳到了我现在给你指定的这个位置到家的,并且一到家就开始学习!但是,你也不能在太阳还没到这个位置就回到家中了,因为这也说明你没有在路上好好走路,而是在跑,你跑了,比我说的走快了,就说明你也可能去干了别的了!我回来会把你回到家并开始学习的太阳的位置和我现指的这个位置相差多少,向群众调查清楚的!当然还包括你是不是一回到家中就进你的屋开始学习了!”
     我终于可以上路了,他又凶狠地几次叫住我,问我是不是记住了他说的、教的一切。
     “你记住了啥子是向右转吧?!”
     “记住了。”
     “你晓得上了回家的那条大道后朝哪个方向走吧?!”
     “晓得。”
     “你能叫自己的耳朵听得到汽车的喇叭声吧?!”
     “能。”
     最后,他又声嘶力竭、只有无比的仇恨地叫道:
     “还要不要把你的裤子脱了重新穿一遍?!”
     “不了。”
     他在三官场的场街市口脱我的裤子,我已经忍了,如果他竟然要在这中心校把我的裤子当众脱了,我想我是一定会疯的。实际上,他这样声嘶力竭的叫喊,我也感到无比的羞耻,感到那些老师们、家长们都在看我们的笑话。可是,我却不得不忍受着啊!我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即使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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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20:04:07 | 显示全部楼层



             23       




     我脸上那种我要让它凝固而且永恒的“笑”,在走出三官场后我让它变得缓和了一些。但这不是我就不会让这“笑”成为我脸上凝固和永恒的东西了,而是客观情况是,我如果“笑”得太激烈、夸张了,人们就会把我当成疯子了,尽管我们沟里的人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把我当成疯子了。我得考虑可操作性。
     我脸上那样幸福、美好地“笑”着,只有生活在一个自由、幸福、美好的天堂般的世界的孩子才可能的那样“笑”着,内心挤得心脏快爆裂,甚至于已经爆裂了的复杂而激烈、极端的东西却无法言表。
     我无法原谅自己,无法饶恕自己。我这一生已经毁了。虽然我还说不清一生毁了具体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我这一生已经毁了,就因为今天的一场小小的考试。而这事情本来是可以不发生的,至少在“我们的世界”里的人们,也就是除我一个人以外的所有人,都会说这事情本来是不会发生的,更没有理由让它发生,它的发生充其量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全是我自己把这种可能性变成了必然!
     为什么要沉到那种阴森、幽冥、寒冷的深处,动用那种“能力”,让我考座上那条板凳消失于虚无,还让我那个小背兜代替了这条板凳;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有意识有目的地入场钟响了、所有的考生都已经入场噤若寒蝉地坐好了才去上厕所,上完了厕所进考室还要故意跑错考室,就是刚站到座位前入场结束钟就敲响了也是用那种“能力”有意识有目的地做到的;我在考试中纵然在不到半小时内就答完了所有题,还题题正确,但我为什么不像“我们的世界”里的好孩子、好学生一样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反复检查,在草稿纸上写满运算,甚至于还让草稿纸不够用了,找老师要,要来的也在上面写满表明我在怎样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思考、计算,我是何等地敬畏这些题、敬畏老师们的东西、敬畏老师们,有如敬畏天神,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它(他)们面前……
     所有这些事情,这些总负责老师所说的“第一”和“唯一”的事情,我都知道它们发生了的后果,那必然的、神仙也给我也改不了的后果,提前就知道,一清二楚,知道这个后果就是把我一生毁了,通过一场小小的似乎在人的一生中不应该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的考试就毁了,我甚至是就因为知道结果是这样的,还知道老师们把我推向这个结果的所有那些过程、步骤、细节就是我今天经历的那样的,我才做那些事情的,才弄出那样精确、简直堪称完美的“第一”和“唯一”。既然我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那样去做?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毁掉自己,毁掉自己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为了毁掉自己?为什么?
     正如总负责老师那样准确地看到的,我在我们沟里已经完了。在我们沟里我是不会有未来的。我就寄希望于沟外的世界,希望那里的人们不会像我们沟里的人那样看我,因为那样一些理由把我看成坏蛋、疯子、人民和社会的敌人,正常地待我,正常地看我,正常地和我交往和交流,而我知道,我要走出我们沟,进入到外面的世界里,就是这个我今天来这里参加我平生第一次数学竞赛的三官公社中心校,是我必经的、绕不过的第一站,它也是我的第一个外面的世界,如果我不能顺利地通过这里,领不到它给我发的我可以向更远更大的外面的世界进发的通行证,我就被掐死于这里了,一辈子走不出我们沟了,得一辈子接受我们沟的人们了,包括接受他们对我那种种“教育”和“改造”了。
     总负责老师今天可以那样对我,所有人都报以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就因为他掌握着发给我这个通行证的权力。但是,我就这样把这个中心校变成我们沟的一种复制品了,叫它不可能善待我了,不仅将像我们沟的人们那样“教育”和“改造”我,还不可能发给我那个凭它才可能向更大更远的世界、在那儿在我才能立足和生存不在那儿我就连起码的立足和生存都不可能了的世界进发的通行证。我明明知道这一切,我也把自己一切的希望、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中心校了,可是,我为什么还要把它变成我们沟的一种复制品,变成我的第二个监狱和坟墓。
     我回头往中心校的方向看去,虽然已经看不见中心校的什么了,它已经完掩盖在三官场和一座山拖得老长的山尾的后面了,但是,却看得见一种非现实的,也就是只有我才看得见、只不过是我的幻象的升腾于空中的“烟雾”,像是一种污秽恶浊的气体一般,从这个“烟雾”里我看到了中心校将如何毁掉我,毁掉我的一生。我很清楚,虽然少有人能够看到这类“烟雾”,能够看到这类“烟雾”的如果让他人知道自己能够看到这类“烟雾”,多半会被他人视为疯子,但是,从这种“烟雾”里看见的未来的预兆,那是一切都阻止不了它们变成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的。
     我感到我不能回到家里去了,不仅不能回到家里去,回到那个我每时每刻都不想再看到它和面对它的家里去,还不能到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去,这世界任何地方也没有我的地方。脑子里想着这些,心里堵着这些,我下意识地走进一块麦地,向麦地外的那个悬崖走去。照爹的描述,这回家的一路上都是悬崖,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粉骨碎身。但实际上,这一路上都没有悬崖,就这儿有一处,还得穿过一整块大麦地才能到达那里。但是,我离悬崖都还有几步路,悬崖对面山脚下的一户人家的户主,是个中年妇女,手里还拿着一个竹筢子,不知她是从哪里看出了我往悬崖处走去有那种动机,着急得跟啥一样在那里跳着喊,喊娃儿娃儿可不能乱来不能乱来,快回去回家去,爹妈在家里等你,云云。
     她的叫喊让我惊醒了。其实,我也并没有真去跳悬崖的动机,我只是看到跳悬崖是我唯一的出路而已。不过,真正让我惊醒的还并不是这位中年妇女,而是我背后的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当然,这声怒吼只是我的幻觉。正确的解释应该是,中年妇女的叫喊提示或触发了我心中的一种什么,我的心中发出一声怒吼,我听到的实际应该是我内心发出的。听到这声怒吼,我就义无反顾地转身走出了麦地,走到了大路上,向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大路上,在天空中我看到了一个异象。当然,和在中心校看到的什么“黄蜂”一样,它只是我的幻象,不同的只是和“黄蜂”相比,它是更上一层楼的幻象而已。它的样子既非人类又非动物类,既像人类又像动物类。但是,它无限的宁静、庄严、崇高,可以说,它什么也不是,就是无限的宁静、庄严、崇高的化身。它有一双眼睛,似有无限的力量,似乎在它的注视下,宇宙万物就既是它创造出来的又对于它什么也不是,只是虚无。
     我听到那声怒吼就是这个异象发出的,或者,这个异象就是那声怒吼,它可以是一种可怕的声音,也可以是一种可怕的形象。
     看到这个异象,我就感到自己周围被一种光照亮了,为我照亮出了真实,也为我照亮出了道路。我看到,世界万物,当然也包括我自己,还有三官场中心校和它的老师们,还有我的未来、前途、考大学、脱农皮等等,都什么也不是,只是土灰,土灰的土灰,甚至于连三官场街上那种土灰也不是,三官场街上那种土灰在这种土灰面前都还是什么,而这种土灰什么也不是。世界万物,包括我自己,就是虚无。唯有处在现在这种光照之中,我才有生命,才存在,而要完全沐浴在这种光照中,拥有完全的生命和存在,只有到达宇宙之外,今天我在中心校所作所为的一切,只不过是在这条道上迈了一步而已,它毁了我在世间的前途,却让我在通往宇宙之外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
     这当然是荒诞的。如果让爹和总负责老师他们来看,那就还远不只是荒诞了,把他们施加在他们所定性的敌人、坏人、堕落分子、疯子等等一切身上的那些词都用在我身上也不够,而他们在这方面的词汇是最丰富的,今天总负责老师只不过是随便从中取出了几个最轻微、最平和的,就将我的人生打倒了、粉碎了。但我只有承担这种荒诞,承担一切,因为只有如此,只有到达宇宙和存在之外,我才能找到生命和存在的意义,包括也才能找到爹、总负责老师们、大学、考大学、前途等等所有一切,甚至于三官场街上那种土灰的存在的意义,而如果只看所有这些东西本身,就只能说,它们毫无意义。
     我别无选择。
     这远不会只是自毁前程,而是自毁自己的一切和一切,但我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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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21:49:16 | 显示全部楼层



24       




     回到家里,我虽没有向天上看一眼,看太阳是不是正好是爹命令的那个位置,但是我心中还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怕不是太阳正好在爹所命令的位置的时候回到了家里。因为这种恐惧,也因为别的,我想我应该是在太阳差不多在爹命令的位置的时候回到家中的。
     回到家中,我就如爹命令地进入到我的学习屋中学习。我的脸上凝固着那种幸福、美好、天真烂漫的“笑”,我要让它变成一个铁面具一样东西烙在我脸上。爹曾给我讲过,做好一个金面具,把金面具在炭火里烧通红了,取出来一下子扣在犯人的脸上,只见犯人一声惨嚎和冒出一股白烟,接着是一股肉的焦糊味,从此,金面具就“长”在犯人的脸上了,要取下来只有连犯人的脸的所有肉一块儿割下来。我要做到的就类似这个。而实际上,我虽只是这样“笑”了没多长的时间,我已经基本上做到了,就是说,从此,这个“笑”在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每时每刻都在我脸上,都是这样的,包括我说话、吃饭、睡着了的时候,它都不会有所变化,我想有所变化都不可能,就跟我的上下牙从不接触一样。
     我为什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到这个,除了我多年来一直就在做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全身心地做这种事情,今天只不过是新增加了一个而已,还因为我依靠一种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东西”。它当然是我的想象了,本来就可以说一切幻象都是想象,只不过幻象不是大脑想象出来的而已。这种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东西”,它有幻象的那种真实感和力量,但不像幻象那样是可见的。
     这种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一个比爹、书本和电影里描绘的世界都不知还要美好、幸福多少的世界,那里所有的大街都比北京王府井大街繁华热闹,所有的人都无比的善良宽容,没有一个恶人,一件恶事,那里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互相相亲相爱,那里也有数学竞赛,但是,那里的“张小禹”在数学竞赛上做了和我今天在三官公社中心校做的完全相同的一切,却绝不会有我这种结果,相反,他还会被老师们肯定、夸奖、鼓励,他也没有“农皮”那样的东西需要脱掉……总之,那是一个近乎天堂的世界,是我们的教科书、文艺作品、政治宣传极尽全力描绘并要我们相信“我们的世界”就是那样的世界,不同的是在“我们的世界”里还有阶级敌人和“四人帮”之类的,而在这个世界里连阶级敌人和“四人帮”都没有,阶级已经消除,敌人已经不复存在,所有人都是好人、善人、充满爱心的人、爱心就是他们的一切的人。
     我不能像看见幻象一样看到这个世界,但是,它对于我是真实的,就像幻象对于我真实的、人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对于我也是真实的一样。这个世界是在总负责老师对我的嬉笑怒骂达到一个高潮时如那些“黄蜂”出现一样出现的,我也就一下子有了凝固在脸上的那种幸福、美好的“笑”了。我的“笑”是为这个对于我是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世界而“笑”的,与“我们的世界”无关,与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无关。我只要让自己始终处在这个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世界同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刀锋上,我的脸上就会永远凝固着这种“笑”,永远不会有丝毫变化,这种我被迫的、不这样今天总负责老师他们还不可能就这么放了我的“笑”。我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分裂成为两半,两半互不相干,各做各的事情,一半在那个无限美好、幸福、光明的世界里,也就是那个介乎我的想象和幻觉之间的那个世界里,一半在这个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也就是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如果说那个介乎我的想象和幻觉之间的世界是光明而美好的,那么,这个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就是黑暗和丑恶的,我要让这两个世界对于我都是绝对真实的,并且以它们应该得到的那种态度对待它们,对它们各自的真实到底是什么保持永恒的清醒,丑的就是丑的,美的就是美的,丑的给予它作为丑应该得到的,美的给予它作为美应该得到的,决不含糊。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罪,我在自己作为一个罪人的路上是越走越远了。可是,我还能怎样呢?纵然是将自己活生生地分裂,也不能把头趴在那个桶子上,一直这样下去,一直把人这样做着,不是吗?
     我在我的学习屋里,站在我的学习桌跟前,好久好久,脸上凝固着那种“笑”,有爹、有总负责老师、有他们一般认为我是那样的那个“我”如钢铁如冰岩一般地摆在我面前,那个介乎想象和幻觉之间的世界里的一切也什么都在发生着,我“看”着它们、感受它们、经历它们,就跟我在这个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里一样。就这样,我突然间看明白看清楚了,总负责老师他们将给我那份考卷打上个20分。不是零分,更不会是满分或其他任何一个分数,就是不多不少的20分,卷子上就孤零零的一个20分,再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就像在介乎想象和幻觉的世界里同样一份考卷,也是我的,却得了满分,受到那儿的老师们、家长们、父母们的盛赞和肯定一样。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断然不可能是另样的。我看到他们要毁掉我,正如总负责老师已经声明了的那样,他们对我这份考卷就注定了会给这样一个分数,而他们要不要毁掉我是他们无法选择的。他们无法左右自己,因为他们完全为他们自己所左右。我再一次向那寒冷和黑暗的深处沉去,再一次经验到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只有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只有往那寒冷和黑暗的深处沉去,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出路。
     天黑了好一阵了爹才回来。我看到他是裹着一团粗俗、丑恶的如地府般的东西回来的,这比他平时的这个时候看上去更黑了,样子也更怪了。他一回来就立刻声势张扬地叫我们院子里的几位老大妈老大爷的名字,叫他们来他要了解、调查一个情况。他所说的他要了解、调查的一个情况就是我是否在他指定的太阳到那个位置了回来的,较他指定的那个太阳的位置我回来得不迟也不早,还有是否一回来就是进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见他这样,妈跑出来伤痛地叫一声:
     “那个茂林啦!”
     他这才没有向他所说的广大群众调查我。家里就像地府一样阴暗冰冷,就像在出丧。虽然家里天天都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是这样,但今天这个时候,这种气氛要更为浓烈一些,似乎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爹来到我屋里,还算平静。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差不多把总负责老师今天对我讲的那一切复述了一遍。对此,我既吃惊,又毫不在意,完全平静。吃惊的是这是在家里了,他用不着这么对我讲话。平静的是,就是在家里了,他也注定会这么对我讲话。根本就没有家,家和外界的界限已经不复存在。在他给我讲话的整个过程中,我抬了抬眼皮,在避免他直接看到我的眼睛的情况下看了看他身后,因为,我在那里看到了总负责老师的魂魄那样的东西,一个半透明的却清晰可见的鬼魂样的东西,是这个东西在让他讲话,他讲的都是这个东西的“心声”,他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我避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是因为,虽然他并不知道他身后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但是,如果他看到了我的眼睛,就多少能够看到我在他身后看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他和他身后这个“什么”是一种什么关系,而这只会让他对我又气又恨。
     他反复不断地指出今天总负责老师,还有其他所有中心校的老师们,给我的主要是无限的、无条件的关怀、爱护、温暖,他们是在母亲一般地把我当婴儿对待,而且比这还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要我首先就要对这一点有一个高度清醒的认识。他又把总负责老师最后给我说的将如何处理我那份考卷的话说了好几遍,说这是我走后总负责老师无比关心、认真、负责的对他的答复。想来是我走后他又去找总负责老师了,企图总负责老师能够给他一个多少不同于已经给我的答复的答复,让他看到希望,可以想象他向总负责老师求了多少情、讨了多少好啊,而总负责老师只不过是把已经给我说过的又说了一遍,还是那样的官腔,还是那样没把他这个“同事”、“同志”、“老黄牛”放在眼里,只不过,这一切到了爹这儿,就不能不变成是总负责老师的无限的关心、认真、负责,就跟他给我讲演的那种叫做“领导干部”对我们所做一模一样。
     他同样说“在原则范围内……”,但这说法从总负责老师口里出来那是寒气逼人,而从他口里出来就像是总负责老师给了他一把也只有书本和电影里描述的那种“领导干部”、“国家”、“人民”才能给他的温暖的保护伞了。但是,他就这样讲着讲着,他很快就崩溃了。他越是这样讲,也就越控制不住对我的气恨,控制不住把一切过错和罪过都算到我的头上。终于,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总而言之,你,是你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真正不是好东西的只有你!你目中无人,妄自尊大,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来来来来……”
     来干什么呢?打。他在家里打我通常会叫我去抬一条板凳来,他则去拿黄荆棒。他通常会说:“去把大板凳抬来!”大板凳专指我们家最大的那条板凳,非常地结实,在我眼中,它已经成了专门用来打我的一种工具了。家里跟学校一样,在只有爹才能去那儿的地方放着一堆根根大小粗细都几乎完全一样的黄荆棒,它们也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通常是我把板凳抬来了,他也把黄荆棒拿来了,然后我脱了裤子躺到板凳上去,他就开始打我。在这件事上,我们分工不同,互相配合得很默契。在老早以前,他一开始打我,院里通常会有一两个老太婆来劝,来拉,但她们做不了什么实际的事情,只能在窗外千声万声要我听话,要爹不要打了,打几下就行了等等,因为门是爹扛上的,她们进不来。而在这两年,我挨打,就没有人来劝了,家里除了爹打我的声音——爹咆哮的声音和棍棒打在我的屁股上的声音——外一片凝固和寂静,即使会有人到窗外来劝一下,那都是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或受不了了,来劝也最多只会言不由衷地说一两句。
     今天他打我没有叫我去抬板凳,而是直接把我按在桌子上打。这张桌子,和我住的这间屋是我的“学习屋”一样,完全可以称之为我的“学习桌”。
     打过之后,他平静些了,喘着气,如对一个已经到了末路的末路的人说:
     “那么,从现在起,你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首先就是从现在起把数学书上的所有题,从第一页起到最后一页的所有题都重做一遍,每一题都要有全部详细的过程、步骤,包括在草稿纸上的演算都要无比详细,一步也不能省略和跳跃,就是2+2=4都要先在草稿纸上算一遍后才抄写在作业本上。这还不行,还要验算一遍,看错没有,验算则是加法交换加数的位置算,减法变加法算,乘法交换乘数的位置算,除法变乘法算。2+2=4交换加数的位置还是2+2=4,但还是要验算一遍。像这种把一本课本甚至于几本课本已经做过的全部题一次、两次、三次地重做一遍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一次,爹又像逮着了机会,又要我把数学书上都做过多次的题按照他的新要求再做一遍。
     不断反复地做这些其实非常之简单的题,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不明白的是,这么痛苦,我却为什么要反复地招来这种痛苦,就像我不明白我是那样害怕挨打,那样害怕当众脱裤子,却为什么要反复不断地给自己招致挨打和当众脱裤子一样。我更不明白对于这种痛苦,我其实是非常需要的,我就需要这种反复不断的、绝对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的折磨和痛苦。我只能既无法理解自己,又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天,爹就去把他的学生放了,放一星期。他以几乎有总负责老师一半的口吻说:“我也有我的权力!”他的意思是他擅自把学生放一个星期是在滥用职权,但是,这也就正是他的权力所在,他也要像总负责老师他们那样用用他的权力。他要我在这一星期内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练习算题的“步骤”和“过程”,而他呢,则每天都去中心校等待我那份他魂牵梦萦的考卷的结果。
     虽然他们总是说我不过是个孩子,我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什么都要他们教我,他们教我什么那就是什么,说什么是黑的那什么就是黑的,说什么是白的那什么就是白的,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这片“空白”却是异常的清醒和高度的、几乎已近神人水平的觉知能力,是一种大写的“看”的能力。我甚至于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种绝对的、端端正正立在那里、无论什么都逃不过被看到和被完全客观的看到的“看”本身而已。他们的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爹也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我“看”到的是,爹把一切都寄托在他们会给我那份考卷评个什么结果了,而他对它的最大的希望,仅从分数上说,他们能给它90分。这是他一个什么样的梦想和热望啊,在他这个梦想和热望面前,世界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有默默地为他悲哀,让这种悲哀使我已经深陷其中的那种寒冷再增加一分,等待当他这个梦想和热望变成彻底的失望之后对我变本加厉的折磨。
     他每天早上一大早就叫妈给他煮“早早饭”,天没亮人就走了,天黑了才会回来。他不是去改卷什么的,那里没有他的事,他只是去守候在那里等待我那份考卷的结果。我能够想象这一整天他把脸贴在他们办公室的窗玻璃上,把脖子伸得老长,就像当时他在窗外看我考试一样。这一整天他吃不到饭,甚至于找不到一口水喝,陪伴他的也许就几位同样关心他们的儿子在这次据说是至关重要的竞赛中的成绩的家长。这一整天他当然还会做其他的事情,但它们都是他们所说那种“求爹爹,告奶奶”事情,为了使我那份考卷的结果除了其他方面的外,分数他们能够给它判90分而“求爹爹,告奶奶”,对于他,我那份考卷只要得了这个分数,我就还有希望,也不会被他们生生地毁掉出路和一生的前途。我为他这样而羞愧得发抖!
     我还如此清楚地看到,他这样做只会起反作用,使总负责老师们更不可能给我好,更不可能放过我。我也为他如果清醒一点,他就该看到这个但他却一点也不清醒而发抖。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才是值得做的和应该做的,就是清醒,清醒就是一切。我只看到,对于总负责老师他们,还有他们的学校,只有一件事情才是我们必须做的,就是从他(它)们面前永远地、完全而彻底地“消失”,但这不是隐藏起来,更不是逃走,而是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他们以为是我的我,而是一种绝对的屹立,屹立本身,屹立就是它的一切的屹立,它的组成、它的原因和结果、它的部分和整体都是绝对的屹立的屹立,最终使他们以为是我的我完全不见了,甚至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也不可能存在,只有这种绝对、永恒的屹立在他们面前,就像当时我看见的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那团非现实的只有我才看得见的光、还有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的天空中那个异象所暗示和提示出来的一样。但我不可能把这一切教给爹,我只有他越是那样令人羞愧,我就越无限地让去接近这种屹立,直到最终成为这种屹立。而这种屹立什么也不是,就是一种绝对、无限的清醒,一种永恒的大写的“看”。我相信,“看”能够穿透一切,唯“看”能够穿透一切,而它穿透了什么,也就战胜了什么。“看”本身就是一切,除了这种“看”,一无所有。
     并没有等到一星期过去,在第五天的样子,爹就把我那份考卷拿回来了。也是天黑好久了才回来的。非要让他等五天,还要让他在第五天的天黑才把那个“结果”给他,我觉得就是这个他也应该感到耻辱,从而拒绝他们,拒绝那个什么“结果”。但他当然不会这样,而是一回来就冲进我的学习屋,气得浑身发抖:
     “你看你狗日的考了多少分……20分……你狗日的这次考试才得了20分……老师们才给了你20分……是考得最差的学生中的一个……而且连一道题都没有给你批改,就一个孤零零的20分……”
     那张卷子在我面前剧烈地抖动着,我只是淡淡地看了它一眼。我看见的是卷子上就一个孤零零的20分,我做的题没有一道给改了,打上红勾或红叉什么的,和我老早就已经知道的完全一样,不是差不多一样、几乎一样,而是什么都完全一样、绝对一样,连那个20分写在卷子上的什么位置,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位置和样子反映了他们在写上它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态度等等,都分毫不差。
     虽然我因为早就知道这一切而对它那么淡漠,但同时看见这个结果我的感觉是只有撞上了鬼才可能的。鬼是绝对存在的,但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而是我总在撞上它们,总和它们在一起的这种鬼。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只因为这个结果是最坏、我最害怕的结果了。
     我耻于那些没有根据的希望,为此我甚至于耻于让脑子里为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想点什么,我只会让一切和一切的本来面目、客观面目、真实和真相完全如它们本身,不会遇到任何障碍、不会被过滤、不会被扭曲变形地通过我脑海,如通过虚空。但是,对这次考试,我却幻想过他们就是给零分也不是最坏的,但最坏的还是发生了,摆在面前了。
     我看我这张卷子淡漠的神情立刻就把爹给激怒了,他立刻就把我的这张卷子和我按他的要求做了五天做出来的一厚本作业撕得粉碎,狂怒地喊:
     “给老子拿黄荆棒来!快给老子拿黄荆棒来!拿来没有?!拿来没有?!!”
     他就像要杀人似的胡乱喊妈和两个兄弟的名字。妈立刻就给他拿来了两根黄荆棒。平时他打我,如果也这样狂喊给他拿黄荆棒来,是没有人给他拿来的,家里是如死一般的沉寂,他只有自己去拿。而这次他的叫喊就是已经冷硬得和冰岩差不多的妈都吓坏了,才赶紧把黄荆棒给他拿来了。但他红着眼对妈吼道:
     “两根来干啥子!再拿几根来!把那一捆都给老子抱来!”
     妈连忙出去了,他没等妈再回来就冲过去把门扛上了,窗子也关上了,屋里顿时黑如地洞。我因恐惧而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
     他打我,我已经有两年不哭了,他爱打就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我绝对不哭,不掉一滴泪,不出一个声,这是我的原则,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让我违背我的原则。
     这回爹打了我,气还一点没消。已经是晚上了,在黑暗之中,我看到无数极端残酷的只有地狱里才会有的凶相——种种样子穷凶极恶的幻象。我平静、客观地看着它们,我要看真相,我觉得它们就是我看到的真相。对于它们,得以超人的意志忍受它们。它们只是幻象,并无如它们的样子的外在客观对象的存在,但是,它们之出现,只是因为你本来就在忍受一种超常的痛苦,它们是这种痛苦或恐惧的外化而已。只要你是如此深度痛苦和恐惧的,但你却又能如此平静、客观、就像它们完全与你无关地看着你的痛苦和恐惧,你就会看到幻象,壮丽、恐怖的幻象。
     打过之后,爹就开始给我长篇大论地讲起来了,这是每次打过我之后都会如此的,这次当然更不可能例外了。他讲了很多很多之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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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21:5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要给你说的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永远牢牢记住!以前我已教育了你不少,现在看来你不仅没听进去,而且在自甘堕落、自甘毁灭的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现在的事实已充分证明,你,就是你张小禹,不是一个学生,从来就不是一个学生,也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学生。我所谓的学生,指的是属于我们学校,符合最起码、最基本标准的在校学生。符合这个标准的,你一点也不具备,而且将后也不会具备。
     “现在看起来虽然你表面上已读到我们的小学高年级,但是,就算你将来升到我们的中学、大学,你也还是不属于我们的学校。你连这方面的资格都谈不上,你还要牢记,在我们社会的所有学生中,仅仅只有你张小禹一个人不具备这种资格,也不会具备这种资格。这就是说,你虽然暂时还在我们的学校里念书,但你并没有取得一个学生的身份,现在事实还证明了,将来你也不会使自己取得这种身份。
     “这一切只因为你的品质太恶劣。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问题不是你学习成绩好与不好,而是你没有作为我们这个社会学校的学生最起码、最基本的权利和资格。你充其量只能算得一个旁听生。这还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和学校出于对你的无限的关怀、爱护、宽容,才接纳了你作为这样一个旁听生,而依你个人本来的实际情况,早就该把你从我们的学校里清除,至少也不能允许你再在我们的学校里多呆一天……这就是你要清楚和牢记的你张小禹的现实!”
     他继续说下去:
     “你不要以为这次考试你得了20分,还有那么多得二三十分甚至零分的,你就至少还算得上个差等生,还可以通过努力赶上来。不,你这样想可就绝对错了!这次考试最高分是90分,不及格的占了百分之八十,二三十分到零分的占了半数以上,考试时间延长到六个小时,快到天黑了才结束,没有哪一个学生提前交卷。
     “所有这些考生,从最高分到最低分的都是我们学校真正的学生,至少也是符合我们学校真正合格学生的标准的。他们学习成绩再差,得的分数再少,都是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赶上来,最终得到我们社会应该给他们的。
     “而你只是表面上得了个20分,实际连零分都不是,你永远连零分都不是,连零分都得不到!哪一个分数你都配不上,都不可能给你,永远也不可能,只是因为还出于对你的关怀和宽容,才形式上给了你一个20分。这次考试是我们学校给你的真正第一次考试,这一考就检验出来了,你以前的考试得到的分数也全都连零分也算不上,仅仅是我们的学校出于对你暂时的容忍才给了你那些分数。而且,我已经说了,就算你将来还有可能在我们的学校读书学习,你所有的考试、学习都一样在零分之外、零分之下,连零分也算不上,都一样是暂时在容忍你。
     “不管给你多少宽容,你也和我们整个社会、整个国家的全体学生完全不同、本质不同!就是我们那些还未入学的孩子,那些已经从学校走出来进入到社会到了各自工作岗位上的人,你也与他们完全不同、本质不同!因为前者他们必将进入我们的学校学习,一入我们的学校他们就是学生了,后者都曾经是我们的学校的学生。而你因为不曾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现在也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所以,你要从今天的这个时候起意识到,你,张小禹,一生,一辈子,永远连零都不是,连零都不如,不管你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那么,从现在,就是从现在我给你讲这些的时候起,你该怎么办呢?
     “让我先给你打个比方。好比我们的学生,也就是我们整个社会、整个国家的学生,包括未入学的和已经走出学校走上各自工作岗位的,还包括我们通常所说的文盲——他们也是有资格上学的,天生符合我们的学校的标准,只因为这样那样的客观原因才没有上成学,你和这一部分的人也完全不同、本质不同,也不能拿你同他们比——我所说所有这几种人,实际也就是我们整个社会、整个国家包括我个人在内的所有人是一支军队,他们都是这支军队里的战士,在绝对正确的带领下走向一个最终的目的地。其中每一位战士都是好的,听话的,符合标准的,也会尽到各自的努力,在途中每个战士都会得到好处,只不过有的人得到了大好处,有的人得到了小好处。
     “而你,你所有一切从小到现在,甚至包括从出生到现在的事实,无论大小都证明了你一开始就没有在我们这支军队中,也永远不可能在我们这支军队中,没有在我们这支伟大军队里的人就你张小禹一个人。
     “我打的这个比方,是你所面临的事实最简单、最客观也最准确的描述。你听懂了这个比方,事情也就清楚了,也就可以回答你该怎么办的问题了。
     “答案就是你从现在这个时刻起一刻也不能停地,尽你最大的能力、以你最快的速度紧跟在我们这支军队的最后边往前跑,不仅不能停下来休息,哪怕是停下来休息一下,喘口气也不能,而且速度要永远保持不变,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你是跑在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那位战士的后边的,你只顾盯着他的脚后跟速度永远不变地跑着,不抬头左右看一眼,思想上绝对不能有一丝杂念,脑子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你这样做,不是为赶上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战士,更不是为了超过他们,这些都是你不可能的,仅仅是为了你能保持在我们这支军队的最后边,看得见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战士的脚后跟。
     “你要知道,我们这支军队自然是经常都会停下来休息的,一路上战士们都可以有快有慢,说说笑笑,欣赏道路两边的风景,在最后边的战士也不会确定是哪一个,时而是这个,时而是那个,他们每个人的速度都不一样,每个人作为个人的速度也时常在变化,有从队伍中掉队的,有掉队又赶上了队伍的。他们三五成群,彼此是朋友,不是兄弟姐妹胜似兄弟姐妹。当然,战士们之间也可能会发生些小小的内部矛盾,要首长上级来调停解决,首长上级来给他们调停解决了他们仍然是好朋友,是同一个战壕里战士,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
     “你可不能因为我们这支军队的这些情况就觉得你也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喘口气,也可以欣赏道路两边的风景,有时东想西想,可以和别人说话、交流,你只要这样做了,哪怕只是一次,甚至于是你只是这样去想了,你就再也不在我们这支军队的最后边了,再也看不见我们这支军队了,永远被遗弃了,只有孤身一人等待你的末日了!
     “我刚才说你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跑,指的还是你要以超过我们这支军队每个战士最快速度一千倍的速度跑,不要管你双眼盯着的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战士的脚后跟是哪一个人的,也只是盯着这个脚后跟,脑子里、心里只有这个脚后跟,使你这个速度有丁点变化也不能有,若是有一丁点儿变化,你也就同样再也看不见我们这支军队,追不上他们了!
     “你过去也许在跑着,也许是尽了你个人很大努力的,可是,你没有达到超过我们这支军队战士最快速度的一千倍,更没有做到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没有一丝松懈,至于时跑时停、东想西想,还要欣赏欣赏道路两边的风景的时候就更多了,所以,它们毫无意义,只是你的末路。而现在你要超过我们这支军队战士最快速度的一千倍,也就是要超过你个人最大程度所能达到的速度的一千倍,而且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是这样!这些都是绝对没有任何矛盾的,没有任何疑问的,因为这是你个人的实际情况所决定性的,是你的必由之路,也就是你唯一的出路和希望!”
     他还没有把灯点起来,黑暗中他的双目疯狂、亢奋地灼灼发光。他是那么坚决、斩钉截铁,好像他讲演的这些就是绝对真理的化身,就凭他这些词句本身就可以切割任意的现实,也将这些现实切割了。我是多么希望,不,渴望他说出的不是这样的,他不这样看我,但是,他说出的就是这样的,我丝毫也不觉得他说的这些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地方,有什么荒唐错误可言。对于我来说,它正好就是对我的真实情况、世界的真实情况的一种最客观、最准确的描述,它就是我面临的处境和现实,就是那个我无法回避的真相。这是可怕的,但是,我还不得不看到的是,如果说事实真相不像是他所说的这样的,他说的这些是十分荒唐和错误的,那我还得最终做到事实真相对于我还就是这样的,因为,只有事实真相对于我是这样的,我才有出路和希望,才有真正的出路和希望。
     讲完了这些,他把灯给我点起来了,给我拿来几个本子,把从小学一年级到我正读的这个年级的数学书全找来了,还拿来了几个手工装订的草稿本,要我把从小学一年级到我现在正读着的这个年级所有数学题都依次做一遍,连2+2=4都要有详细的过程、步骤、认真的演算和验算,而且这一切都要一是一、二是二的反映在作业本上和草稿纸上。他时时刻刻监视在我身边,在学校和在家里,我都在做这些题。
     多年来我就是每晚上都要熬夜学习的,现在,每天晚上则要熬更长的夜。我历来就是爹叫我睡觉我才睡觉,现在更是如此了。我是如此如见透明的物体里的东西一样看到,叫我睡觉,每次都有一种东西、一种力量、一个怪物在爹的灵魂里让他拗不过它,也让他对叫我去睡觉总有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东西在里面。他当然知道我是需要休息的,知道不要一个人睡觉和休息那是非理的、荒唐的,但是,他无意识之中这种东西、这种力量、这个怪物也是他拗不过的,虽然他叫我去睡觉口气还是那样温和的,但我看得到我需要睡觉、需要休息这本身是在使他灵魂深处聚积一种怨恨的,这种怨恨聚积到一定程度,是一定会暴发出来的,尽管这一切只是他潜意识里的事情,他对它们一无所知。
     他反复给我讲好像它们还真是真理的大道理,要我在吃饭、睡觉、走路、解便的时候也要想着那些最简单的运算题的过程与步骤我可能又有哪些地方给忽略了,也要在脑子里演算哪怕是3+3=6这样的题的过程和步骤。他要我先往作业本上抄写式子,抄写上后要反复检查抄错没有,是否把加号写了减号,把3写成了8,把6写成了9,或者反过来,把8写了3,把9写成了6,对运算的过程和步骤的每一步都要这样,在草稿纸上列竖式运算,反复检查竖式是否正确,是否与横式相符,是否在竖式上把加号写成减号了,而把加号写成减号了演算出的结果就大相径庭了,演算结果出来后要反复演算几次后才验算,验算也要反复几次……
     他说,我做这些题有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他会把它们拿去让总负责老师检查,这也是总负责老师交给他的任务,要监督我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题作起,从我作的题里选出一本或几本给他们送到中心校去。他自然说这是总负责老师们对我的无限的关怀与爱的表现。
     爹像观赏他的宠物一样在一旁监督我,看我连1+1=2、1+2=3这样的题也要战战兢兢地抄写好,反复对照书本上的,然后在草稿纸上列计算,虽然没有像刚入学的儿童那样掰手指头算,却也有思考一阵的样子后才好像很有些不信任自己、绝对需要外在的权威来最后裁定似的写出答案,又如此这般地表演一阵后才把答案抄写到作业本上的横式后头,写上后还要表演一阵好像我全身心都需要一个神秘、伟大、万能的外在权威来裁定我做的1+1=2、1+2=3是否正确,这才继续做下道题。渐渐的,他看着看着,都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尴尬的样子,却又是那么满足,满足战胜了尴尬,叫他欣赏着、满足着,不肯离去,又生怕打扰我。屋里是明净的光线,家里是那么的安静,世界是多么正常和自然,人声鸟语提醒这是一个多么自然美好的世界。
     就这样过去了两天,他显然有些承受不住他的尴尬了,如深水里静出静没孤独的鱼“游”了出去,好久不露面。
     但他终于“游”回来了,神色就有微妙的变化了。他显出嘲讽的样子。他把自己装扮成那个我必须时时处处依仗它的外在权威的样子探过头来看我如何做题,看我从现在起、也就是从他探过头来看着我这一刻起,我如何做题,较这之前,我会不会有那必然的、应该的、是他们的好孩子好学生就不可能没有的变化和不同。
     我非常清楚他,他的什么我都知道。但是,我不会满足他的。我正在做2+3=5。同样是如以前一样把它在草稿纸上列成竖式进行演算。我知道这就是他这一次最不希望看到的,就因为这个他一定会出状况。果然,他立即就激动和咬牙切齿起来:
     “狗日的,连2+3=5这样简单的题也要列竖式计算!你这根本就不是在改过自新!你一开始就不是!是在骗人!叫我咋个有法把你这些草稿纸拿去给老师们看!他们见了更会说你狗日的骄傲,目中无人!”
     说着他浑身就抖起来了,咬着牙说:“来,先打了再说!”于是又是抬板凳,拿黄荆棒,脱裤子,打。
     打过了,就又是滔滔不绝的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和真理。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只有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和真理的横行。
     但是,这样一来,实际情况就变得非常复杂了。因为到底哪些题应该在草稿纸上列竖式运算是模糊的、难以确定的。总之是,我开始不断地挨打,有时是刚挨了才坐下来动了一笔,一个数字还没有写完就又得脱了裤子爬上那条板凳。
     举点例子。他发现有一题的过程、步骤我少了一步,而这一步他恰好认为,或仅仅是他恰好这一时认为是最不应该省略的,就好像这一省略都叫总负责老师发现了并在大光其火了。他立即就崩溃了,于是,打,打了再重新按他的要求做题。如果他的火大了,就要把我已做了半本书的题全部作废,这半本书的题又全部重来。如果说这一题他认为运算的过程和步骤我少了不能少的一步,下一题他就有可能认为运算的过程和步骤我多余写了一步了,这多余的一步他认为总负责老师会认为我是有意为之的,而有意为之就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和他们过不去。他说得无可辩驳,当然也不允许辩驳,于是,只有打一个字了,但打了还得再做,还得重来。
     有时候,他心里已经想好了,或者说设计好了这一题的哪一步过程和步骤是没有必要写出来却是我有可能写出来的,但他不说出来,就要看我能否跟他心里想的一样不把这一步写出来。我就算无所不知,也对他这些难以猜测,更何况,我完全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完全知道他想的那一步所谓的过程和步骤是什么,我也未必会满足他,我完全可能正因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而有意识有目的地使他看不到他希望看到的,使他大光其火。于是,打、打、打,重来、重来、重来。也只有这样了。他把板凳和黄荆棒都不拿走了,就放在我的学习屋里了,是为了方便顺手地打我,也是为了让我看到一个时刻都在的威胁。他和我较上劲了,兴奋、紧张、随时准备动手地逼视着我。
     可是,他越是如此,我就越不可能如他所愿地做题。我非常清楚总负责老师们是什么样的,知道如何能叫他们把我就看成和他们对立、对抗的和就看成他们所说的那种品质恶劣的坏东西,我也知道如何把爹骗过去。
     我觉得我在一整块就有宇宙那么大、宇宙就是它的处处都是绝对密实、无限坚硬、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和空间的冰岩里面,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这块冰岩的一部分,与冰岩的所有部分都毫无差别的一部分,这是我别无选择的。但是,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死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死亡。所以,在我成为冰岩的同时,我要迸发出自己全部的力量使我虽成了一块冰岩了,但冰岩在我这一块裂开了无数缝隙,使绝对不可能成为可能,而且这些缝隙还构成了一个整体,它们就像人的血管、经络、神经网络系统那样完美和富有绝对的创造性。如果说冰岩就是空无,我要让这个“裂缝系统”就是宇宙中唯一的存在,让它的光芒普照整个宇宙。
     实际上,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事情,也正是这个动力使我在这次他们把它炒作成了那样的数学竞赛里做出那样多的“第一”和“唯一”,这些“第一”和“唯一”就是我要的那种冰岩中的裂缝,它们具有两种功能,一是揭示出世界就是一个只有寒冰的世界,再就是展示了一个人在一个只有寒冰的世界中所能展现出来的创造力。我已经注定在给总负责老师们做的这些题里面仍然会这样,仍然会把它做成一是揭示世界就是寒冰世界,再就是展现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的创造力,我坚决相信这种创造力的展现可以达到最终照亮整个宇宙、使整个宇宙成为虚无而只有这种照亮光的地步,而且这一点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这样的,只要他愿意去这样做。我也本来就是甚至于在吃、睡、拉、撒上,总之是所有一切和所有一切上,都在为自己成为宇宙中那唯一的一个“裂缝系统”而服务,而像做题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放过呢?我能放过,我的“自己”也不允许放过。
     过了些日子,可能有十几天了,爹精心挑选了我做的几本作业本和一些草稿纸拿去中心校了。对那些他没有选中的,我想他是拿去在背角里一页一页地烧掉了,就像烧掉一种罪证。
     爹一大早就出发了,天黑了才回来。本子是带回来了,但一题也没有批改。他们说的是只要我做得令他们有所满意了,他们就会给我批改。爹带回的话是爹还没出发时我就知道了的: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甚至于目空一切等等恶劣品质一点没改,还更见在向危险的方向发展;我做的题全是精心安排的,别有用心的,意在对他们进行讽刺和嘲弄。
     这是爹完全没有料到的,我把他都蒙过去了。他们当然是夸大其词,就和他们对待当初我在考试中的那些所谓“第一”和“唯一”一样,但是,他们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我以只有我才做得到的、爹看不出现来、他们却能够一眼就看出来的那些作为,让他们看到我还就是在讽刺和嘲弄他们。我在做那些题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让自己整个人以一只瞪圆了的、冷漠的、只为反映和看到真相的“眼睛”的形态存在的,也在让自己做的题从整体上说就是这只“眼睛”的一个样子,我要让他们看到的不只是我做的题,还是我这只“眼睛”,它里面只有绝对真相,不管那是什么样的真相。
     自然,打,打啊,狠狠地打啊。又重来,又重做。又过了些日子,爹用一天的时间精心挑选了几本我重做的作业,再不敢带上草稿纸了,揣在怀里,一大早就出去了,出去了又回来放了一本。妈一大早就给他做了早早饭,因为这一整天他是吃不到饭的。
     晚上他回来了,结果是总负责老师留下了我那些东西,叫他过三天后去取,他们要留着认真分析研究。他说总负责老师和几个老师把我这些东西已认真、仔细研究分析了一整天,不然,他也不会这时才回来。
     爹几乎是坐卧不安地熬了三天后准时去了。还是天黑才回来。一进屋就开始打,先打了再说。
     评语和前次一模一样,不同只是说我更加“隐秘”,更在追求一种“整体上的对抗效果”。他还具体给爹指出了几个例子。其中一个就是我把一个“9”数字写得又高又直,还特别大,特别有力,而把它相邻的数字全写得软软的,用来衬托和突出这个“9”字,可以看出来,我的本心就是要用这个“9”字来象征自己。总负责老师说他教书多年,对学生这类有意识有目的表示“对立”、“不满”的小伎俩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夹在一本作业中的几页,我在题的抄题、式子、步骤等等的排列上根本没有按照书上的模式,只是表面上像,可以很容易就被蒙骗过去了,排列得有一种美感,这几页的排列篇篇不同,都在为一个“美”字服务。为了突出这种美感,我还故意把字体写得并不前后一致大小,而是大中夹小、小中夹大,根本不是偶然无心的,而是更精心的设计。我这些设计都是做给他们看的。这些东西虽为爹没有事先看出来,经他们一指点,就一目了然了。它们实际上太惹眼了,只要有心,就一下能看出来了。
     他们真是太有经验、太有眼力了,完全没有看错。如果他们更有眼力,还可以看出,我根本就不是在给他们做题,做题不做题这样的事情与我是无关的,包括我在这次考试做出的所有那些他们所说的“第一”和“唯一”,都只在向他们表达一个事情,世界是冰岩,处处是冰岩,他们就是这种冰岩完全没差别的组成部分,作为一个人和自己,我别无选择地得承担起他们的绝对重量,在这种重量下裂开出只有作为人和自己的存在物才可能创造出来的“裂缝系统”。
     当然,这样的结果,不管他们从我做的题里面看出了我多少本质性的东西,也是他们否定我,爹打我,打了又重来,重做那些题。做了之后,爹又精心挑选出几本,先去找我们沟里那些他所说的权威人士看,权威人士又为他做了一次挑选,然后,他才把我的作业给总负责老师们送去了。这回是他去了就回来了,总负责老师大致看了一下,要他一周后去取。这一周爹在家里像个幽灵,事少作,人不安。一周后他准时去了。这一回总负责老师批改了我的这些作业,本子上画满了红勾,但让爹带回来的评语是,我已经作了两三个月以训练我注重过程、步骤为主的题了,但从中反映出来的是我的恶劣品质不但一点没有改,还在越来越在变本加厉,他们这样说是负责的,符合客观事实的,爹对我教育改造工作、他们的“跟踪教育”现在看来更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工程,他们建议爹回来后联系和发动当地群众,让群众也参与到对我的教育和改造中来,这样,效果也许会好一些。
     爹庄严而又气势汹汹地向我传达总负责老师这些后就发作起来,打我,把我这几个月做的全部题,还有那些书都撕了,要我从此不准再去上学了,他叫道:“我宣布,现在连你作为我们学校的旁听生的资格也给我取消掉,因为你只配如此!”按照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取消我作为“旁听生”的资格是必然的,我有什么理由和可能使这个必然发生的不发生呢?但是,他当然只不过是说气话而已,在几天内,想起来又来打我一顿,想起来又来打我一顿。
     这天,在每次吃饭都是一样的沉闷而紧张的饭桌上,妈似乎是个局外人似的对爹说:
     “为便硬是要他们说好那才好了?”
     “为便”,方言,我也不知道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字音是“为便”(weibian),其意是“难道”,整句的意思就是“难道一定要他们说好那才好了?”
     爹显得那么疲倦,悲哀地、是那么的清醒和正常而不是那样暴戾和疯狂地长叹道:
     “你晓得个啥啊!不过他们这一关,他这辈子还能有个啥啊!”
     听他这么说,看他这样,我是那样的负疚,那样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毁自己,毁掉自己的未来和前程。这一瞬间那种心灵上的承受还真不是人能够承受住的。
     爹说连我的旁听生的资格也要取消当然是气话,接下来又是重做那些题,只是他再也不敢拿给总负责老师他们看了,而我和总负责老师他们的较量,那绝对必然的较量,如果称得上较量的话,不用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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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舜 | 2016-10-13 21:51: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更新完毕,随后更新第三卷《神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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