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纪小说】苦笑

显示全部楼层 · 2016-9-4 21:40:03

   秋风萧瑟天气凉。
   秋风未起，天是确已凉了。几十个春秋代序没有今年如此敏感。日里还背心凉席，夜里便已是“薄衾难耐五更寒”了。
   烟雨昨晚睡得很好。对他来说熬夜不是他睡不好的理由，兴奋却常能使他恬然入梦。
   昨天下午偷着上了微信，到晚上就放不了手机。自从辞了工作这半年他就在家里赋闲。妻和儿子都北漂了，他走不了。父亲去世是他一生的痛憾，那时起他才体味到失亲之痛不是一种疼而是悔，他开始理解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老了。老而孤。当年写.小说《妙姨》他自己就写着哭，妙姨就有母亲的影子。
   为了保护视力，妻儿都严格管制他上网。但想写点东西时十天半月冲动一次也不奇怪。
   他有许多群。多不看。看只看高中同学群。这里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份纯真。当过多年高中班主任，从心理学角度思考他以为，大学只是各奔东西之前的集散地，即使四年却形同陌路，高中才是一个人一生情感世界观和价值取向的形成期，所以记忆终生。
   他看群就象小时看连环画，只欣赏，少进去，也少评论。每跳出一个名字他脑海里先是当年的颦笑举止，再是现在只言片语中的作为心性，进而便有了这个同学三十年大概的人生际遇和轨迹。他就这样常常慈眯双眼一个人盯着手机偷着乐。
   群里已有六七十条消息。少侠的儿子写了首歌词，几个叔叔大姨给品评。他看了看觉得不错。秋芳本才女仰伦和晓健也尽着阿叔的职份见仁见智。
   他也想说几句。对他们这群人的二梯队他总是用宽容理解欣羡的目光看。人家说中国最亏的一代人是他们六零七零后，他很认同。上山下乡的那些人既尽情地造了反又游山顽水回来大受国家的青春补偿，大锅饭时生五六个孩子土里爬一圈站起都长大了。只有他们这一层人把自己的情感事业梦想和健康都淡化了，把“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当成了终生追求。因此，烟雨对于这一群后辈总感到更应该有父辈的责任让他们个个成才
   他也就提了点修改建议。少侠觉得中肯。对于文字的谈论他应是一个健者。二十年前他刚代高中语文讲《祝福》，已准备退休的福民先生问他“说小说思想的深刻在对祥林嫂把头撞在案几行为的理解上，我教了二十多遍，你说祥林嫂寻死怎么会不是反抗封建礼教?” 那时他才知道，共产党的制度真的养了许多白吃。他以后就常用白坡平老先生自讽的一句诗鞭策自己，那句诗是：半斤八两掂不清，耽误多少好学生。
   群里的女同学出的很少。当年的少女如今成了年轻的奶奶们，个性被生活磨得宽厚平和，不服输的也都垂帘听政了。烟雨很注意了他当年的女同桌，青各不见，汉芳出来但似已非常陌生了。那时全国都在学女排，汉芳虽在校体队和红侠军侠这些大侠一样名满却是很沉静的一个，进了教室从不张扬，烟雨那时自我卑微，所以心里虽希望这些同学也出几个郎平孙晋芳，却与汉芳同桌半年只说过一回话是当值日时要簸箕。三十岁后他有一件很难的事，别人劝他去找已到市里多年的汉芳帮忙，结果几次刚有想法就自己揿灭了，他不想因这些不正当的事玷污了同学的纯净之谊。
   许多年后每想及此，他就自嘲，他就是一个纯粹而傻毙的个人奋斗者。
   那年在临汾当年级主任，一个高三班主任通知本班谈恋爱的学生家长。那是个山里人，烟雨嗅到了这个人身上某种曰本人的基因信息，他说话声音象正闹鼻塞哼哼叽叽，又有点《小兵张嘎》胖翻译的调：“恶(我们)仙(山)里人栖惶，娶个媳子一二十万，考不上大学总叫娃混个媳妇!”
   那时他笑后静思，真对人生有了某种宿命感。曾几何时高中也会成为谈恋爱找对象的人才交流中心，自己高中三年一次恋爱都不曾谈过，即使那怕一次被青睐而肯定绝对不会成功也行啊。高中，他常有一种人生的挫败感，没有给父母领回个媳妇缺过了爱情，又没考上大学而失去了春天。

   烟雨再次点开群已是晚上九点。
   他先看到的是占民对他的问候和邀约，他说自已在核桃园，这里是个能生发灵感的地方。占民让他感到很亲近。烟雨自己认为他如今就是第二个彭泽令，半年多的隐居他才体昧到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决不是一个官场失意文人的矫情做作，那是真爱。所以现在他对于乡，土，田，园都倍感亲切。要说体验生活，下午他刚帮母亲打完她的枣，八十岁的执拗就是认真，她要一颗一颗地拾起一颗一颗抚干净又怕碰着似地放入蒲篮。明天她就能忘记老年苦累满面春光地一大把一大把送给巷里三嫂四娘五婶六姨。那是她丰收的喜悦，也是烟雨的放心与快乐。“孝顺孝顺既孝还要顺着”
   他没有问占民现在干什么，所有的同学他都不问，太厚重，每个人的三十年都是一本砖头厚的大书，，五十岁，有几个不是欲说还休发着“天凉好个秋”的感概?
但占民的影子实在清晰，那时他黑瘦，个子很高，亮眼深邃，眼窝很深又常留着出檐长发，样子象那时电影《沸腾的群山》中的焦矿长，让人联想到历史的厚重和苍凉。
群里正活跃的几个人是全义青林武斌民生广学。全义似是回家探亲正在开车返城，在所有同学中据说目前到了教授级的医学专家是全义英民和崇州。崇州今天没出来，这家伙性情变了，那时候不苟言笑走路象在数步子，而且右手夸张地前后甩，大概那时他就在比画手术刀怎么拿。他的名字那时不停变，有段时间写作重周，烟雨在多年后想，一定是他有学问的爷爷叫他崇州意在志存高远，而他在读过韩愈《原毁》后要“其责己也重以周”了。现在的崇州很能侃，多半得益于与漂亮女病人的交流吧，今天这家伙不出来，周末一定是陪老婆逛大唐芙蓉园了。
   这几个人中青林武斌民生常见，全义是第一次出世。青林是老同桌了，老是一副心神不定有点内急的样子，从教室外进来就站在他桌旁看他作业，手不停脚乱动。武斌同桌最长，三十年后还叫他“座儿”，这家伙也没上大学，但弄汽车成了暴发户，也是个能侃的主，扣着眼镜“素”面朝天两眼挤着嘴巴却在一张一合象正拉着的风箱的扇板。民生脑子最灵光，烟雨总以为这怂教书屈才了。他天生就是个阴谋家的料，如果放到中央那他就是另计划!
   烟雨决定给豹子全义打个招呼，三十年了第一次有消息，那时他两个走的最近，他是个大块头，面似林冲，站着时常握起双拳小臂微收。也不知这家伙现在拿手术刀的手什么样子。
于是他告诉全义，他也在，小心开车到了再谝。
   发完消息后烟雨倒了杯水加了点蜜，他在搅动时随手打开电视，傍晚时他看了会新闻就关了。现在的电视剧他很少看，天天都在消灭日本鬼子，如果从当年《地道战》算起，所有的日本鬼子应死过几十回了。
   液晶屏闪了几下亮了。他换了几个台，找了个生活节目放小声音。
   当墙上挂钟响了十点时，他拿起手机。这几个家伙还在侃着，这时全义到了，又加了个江龙。象女生一样秀气的江龙象他的昵称细雨绵绵。他们也曾同桌，但他感到他们总有种与众不同的默契。
   烟雨准备睡觉。见全义没有回话，他写道：
   “全义，除过烟雨的消息，医生能看到什么?听人说医生水平出神入化时，眼内不再有人的概念而全是鸡零狗碎。可我从没听英民和崇州有这种幻觉。”
   写完他没有发。他放下手机准备上厕所刷牙了。回来的路上他忽然想笑，幸亏没发，否则会暴发群震，原来只想修一下全义，哈哈，谁是鸡零狗碎?此言一出，会让青林骂娘武斌发狂民生撞墙!
   他走回来先消删了刚才写的，准备退出时却发现广学正在发火，脾气很大。他看了看，想劝几句让这位仁兄息怒。广学是大家的总理，许多年来老同学的聚合重逢都离不开他，他县城的家是走向天南海北的十里长亭和驿站，他的热情忠诚真挚同学尽知，这么多年烟雨很尊重他，他不是普通同学而是大师兄，烟雨以为他应该受到所有同学包括那些已身价千万的豪富倨高临下的官贵的尊敬。可他怎么发这么大火，还骂粗话了。
烟雨伸出的手指停住了，他想了想退出了群。
   五十岁了，生的什么气。
   他关了电视，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又一天快完了。.
   他喝完了一杯水，甜。他咧了咧嘴，脸上全是知天命的无奈中减排后的苦笑。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