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时分,曹钟秀老汉的院门被一阵急促的敲打声惊动。钟秀从沉沉的睡梦中惊醒,侧耳听了一阵,待确定无疑是有人砸自己家门时,这才披衣下炕,向院门走去。老伴躺着没动身子,却在被窝里说,把衣服穿好,外边凉,小心凉了。钟秀没有理睬,拉开房门端直向大门处走去。
晚秋时分,夜露很重,天气很凉,月明星稀,万籁静寂,老汉捂着衣服,边走边大声地问着:“谁呀,半夜三更的,叫人觉都睡不好。”说话当儿一连咳嗽了几下,声音在静夜当中显得很是遥远很是响亮。这是他那肺上的老毛病,这时也来打扰,让他不得消停。门外一个哭牺牺的声音应道:“他二叔,是我,快开门呀。”老汉听出来了,是汉星的女人,嗓子中带着浓重的悲哀,钟秀老汉心里就不禁格噔了一下,一准是了坏事了,别是走了汉星。 钟秀开了门,见汉星女人依门而立,在淡淡的星光中,一脸的悲苦,两行清泪从面颊上流到嘴角,闪闪发亮。钟秀老汉把汉星女人让进门来,说,进到屋里说话,就抽身向院子里走去。汉星女人却立在门前不走,抽泣着说,你快家去看看吧,他爹殁了。钟秀老汉脑子嗡了一下,心说怕什么就偏有什么,刚才还说别是汉星走了,这就得了女人的准信。钟秀老汉止住了向家院走去的脚步,停立在门前,正色的问道:“你说的可是实情?” 汉星女人哭着嗓音说:“才走的,没有一袋烟功夫。” 钟秀老汉叹口气说:“走吧,到家看看。” 汉星女人转过身去,向着自己家里走去。钟秀老汉跟在后边,一边走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汉星女人拉话,全是为了消弥女人心中的悲痛。 “夜儿个还好好的,我去的时候他还和我说过好长时间的话,晚上一下子就殁了。” “晚上十多点的时候发了紧,我给他喝水,按摩,好了一阵,睡过去了,可是到了后半夜就又发了紧,一下没喘过气来就过去了。” “真没想到这么快,说走就走了。”钟秀老汉心说,怪不道夜半时间听到村子里“星狐”叫,一定是星狐落在了汉星家的屋顶上,叫走了汉星,不然星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发声。大凡天下的事都是有定数的,星狐一叫,有人死了。想到这里,钟秀老汉心中不禁有一种神秘莫测的伤感,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说是迷信,可这是被多次验证了的事,不由人心存敬畏。老汉说的星狐,那是一种学名叫做猫头鹰的,在当地被叫做星狐,一直被视为不吉祥的噩鸟,夜里听到叫声,心里就有一种惊惧,第二天,就有一个人永远地离开村子,向着西方极乐世界,再也不得回首。 “屋里头没个人,人一倒,我也没了主意,就到你这里来了。”女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弱,放在白天,有一点噪音,钟秀老汉可就听不到的。 “别慌,别怕,有我在,汉星的事会办好。” 钟秀老汉是村子里的主任,任职时间长了,村子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他一手操办,而且每一件事情经了他的手,没有办不好的。夜空很高很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两人的脚步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响亮;夜风吹来,灌进衣服,有着湿冷的冰凉,钟秀老汉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 汉星的家在村子中间,两间宽,庄子有点挤,前几年批了一院新庄子,三间宽,在老村的后边,汉星早早备了料,想从这地方搬出去,可是苦于人手不够,手头也紧,迟迟没有动手,三待两等,这不,新房没有盖好,庄子没有搬挪,人却要挪了。在此情况下,老庄子显得十分破旧,房子里外也十分凌乱,人走进去不忍下脚久站。 钟秀和汉星女人一前一后走进汉星的房内。灯亮着,照得房内杂乱的物件,横七竖八地摆,人呢,仰面躺在炕上,嘴角流着血,双眼大张,四肢自然平放。看得出来,汉星临走时是在一阵痛苦的挣扎之后才撤手西归的,他常说胃疼,可能是在胃部出血之后走的,血涌太多,从嘴里冒出来,流到嘴角,女人没来得急给擦,变成了紫色。钟秀上前察看了一下情形,断定汉星确已走了后,这才伸出手去,放在汉星的眼上,轻轻地揉搓着,一边揉一边大声地说:“你个老东西,还有啥撂不下的事情,人都走了,还不把眼闭上,想看着人把你的房子背走了。”说也奇怪,钟秀三下两下揉了眼皮,汉星的眼皮悄然瞌上,钟秀这才放了手,对汉星女人说:“拧条手巾,把嘴角的血擦一下,让他干净地走!” 汉星女人这才从慌乱的情绪中镇定过来,抽身在房子外边拧了毛巾来,把汉星嘴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做完了,钟秀老汉又说:“有纸吗?快拿几张纸来,在床前点了,烧一烧,有蜡了也点上放在头上,再打一点浆糊,给门上贴一张纸。等天亮了,我叫几个人给汉星把衣服穿一下,然后再说葬埋的事。” 钟秀是一句一句说的,说的很快,汉星女人做的很慢,可是一点一点做了,不一时房子里就弥漫出一阵烟火,汉星的头前亮起了一盏油灯。这是引魂灯,照见他去幽暗阴间的路,明亮闪闪。钟秀帮着将一张麻纸贴在门上,这才松了口气,说:“他婶,香火啥的,天一亮就着人去办,衣服啥都备了吗?” 汉星女人说:“衣服早就备了,放在柜子里。” “寿材也有了?” “有,在西屋里搁着。” 衣服和寿材备好的事,钟秀老汉早就知道,汉星胃疼不止,儿子知道他时日不多,就征得汉星的同意,择日在家里做了寿材,顺带也备了寿衣,以备不测事情。这事在动手之前,汉星儿是征求过他的意见后做的,村里人都知道。这两样东西有了,事情就好办多了,下边的事情就是葬埋的一应事情了。比如报丧啊,打墓啊,祭奠啊,抬头啊,一个一个,从小到大,都不能少的。钟秀看看大事已经做好,就稍带着对汉星女人说:“你把你亲戚六人的名字和住址理一下,等天亮后,着人报丧。你备些钱,准备办事,外边的事情我和麻子商量着,一样一样办,”说到最后,钟秀老汉禁不住又开导了几句汉星女人,别难过,节哀顺便,早走早托生,总比活受罪强。你看他一天疼的样子,谁看谁难受,不及早走了,脱了这灾难,舒坦了好。汉星女人一一应着,声音里再也没有哭韵,显然已经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不再有惊惧之心了。 说着话,东方天色开始放亮,鲜红的太阳从村头升起,把村子里的黑暗驱赶殆净,光明照得家里家外亮亮堂堂。汉星女人凌乱的头发和悲哀的神情,在灿烂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抢眼。钟秀让汉星女人守在家里,兀自出了汉星的家门,向麻子家走去。 麻子是是光路的小名,小时候出了天花,没及时治,到后来落了一脸麻点,于是也落了个麻子的别名,时间一长光路的大名没人叫了,只剩下麻子的别名了。麻子脸面不光,心底不坏,心下精明,村里红白喜事几乎都由他来执事,没有不顺利的。村子的人没有人不高看一眼他。 麻子起身早,在院子里收拾东西。这是麻子的生活习惯,从不睡懒觉,所以家里的一应事务都做得井井有条,生活也过得很美满。钟秀走进院子,喊了声麻子,起来的早,麻子应了声来了,放下手中的活路立在院子拉起话来。钟秀说,把你手上的活放下吧,咱说说汉星葬埋的事。麻子把扫帚放在厢房墙上,拍了拍手,走进了麻子的房内。 房子收拾得很是干净,东西也置摆得整齐有序,钟秀看了,想起汉星家的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麻子一坐下来,顾不得给钟秀泡茶喝,就盯着钟秀的眼睛说:“夜儿个听得汉星女人的哭声,我想肯定是汉星走了。” 钟秀点了点头说:“汉星和咱都是一辈的,莫说平时的关系好,就是不好,也得把这事办得好好的,平平顺顺的葬了,了了一件大事。我看还得你执事。”麻子给钟秀递过一支烟去,钟秀点了,放在嘴上狠狠地吸了一口,把烟吐出来,屋子里香烟缭绕。 麻子看了一眼钟秀说:“你说了,我还能不办,再说了,咱村子里大小人的事都办了,汉星的事咱还能不办,不但得办,还得办好。” 钟秀汉星和麻子三人一般大,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也从来没有拆过伴,关系很好,大小事情没有不伸手帮一把的。这回汉星走了,照理更是应当好好送上一程,让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钟秀咂吧着烟说:“你快到村子里招呼几个人,做你的帮手,先把丧报了,再弄抬头,让他们这几天都不要远走,把这事过了再说,后边的事一样一样排拨。” 麻子说:“你放心,我这就去办。” 钟秀把执事的事说完了,觉得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就不再在麻子家里待了,起身向外就走。刚要抬脚,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就用手比划着对麻子说:“咱俩先到汉星家吧,赶快给他把衣服穿了,时间一长,胳膊腿都硬了,穿都不好穿了。” 麻子说好,钟秀和麻子就向汉星的家走去。 汉星女人已经把汉星要用的东西全都取出放在炕上,这时候屋子里也来了好多帮忙的人,全都是女的,也都是上了岁数的,一脸的沧桑,一脸的悲悯,在房子里忙前忙后。女人们见钟秀和麻子走了进来,让开了一条缝隙,让钟秀和麻子走到炕前。钟秀对汉星的女人说,有没有床?汉星女人哭牺牺的说,没有,钟秀又问有没有床板?女人又说没有。钟秀就对屋子里拥着的女人们说:“快卸下一块门板,用板凳支上,放在脚底。”说完招呼麻子到里边和他一起给汉星穿衣服。 这句话似军人命令似的,在屋子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一堆人就各司其职,开始忙了。钟秀和麻子还有汉星女人上手折腾着给汉星穿衣服。钟秀和麻子常遇到这样的事,也常为那些逝去了男人们作最后的衣着打扮,即所谓的让逝者安息,生者安慰。这样的事一时三刻便做完,脚底的床也支好了,钟秀麻子一搭手,将汉星抬在床上。头在里脚朝外,让他放心地走。寿终正寝,头里脚外,似成村子里丧葬中一种固定礼仪。 做完这一切,钟秀对麻子说:“这里的事你放下,去撺报丧的人吧。”麻子哎了一声,急火火地向外走去。 麻子一走,钟秀问汉星女人:给娃打过电话了吗?女人说,打了没打通。钟秀说,可能是晚上关了机,这会儿可能开了,这样吧,你把电话号码告我,我打,你去准备其他事情。女人哆哆嗦嗦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串号码的那一页,钟秀接过手上,兀自拿出手机,按本子上的号码打了起来。 汉星总共守了两个娃,一个女子,一个小子,女子大,小子小,俩人都成了家。女子出嫁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也生了两个娃;小子呢,六年前结了婚,隔年生了娃,家里光景不好,日子过得牺惶,小子和村上的小伙们就外出揽活,媳妇在家里闲着,不长时间也跟了在外打工,留了一个孙子在家。去年,媳妇嫌娃在家上不好学,又把孙子接了出去,一边打工一边带娃。汉星不放心打过电话去问,小子在电话里说一切都挺好的,汉星虽说心里放心不下,可拿小子和儿媳也没办法,日子就这样过了,小子一年四季也不太回来,逢年过节打个电话,就算一家老小团圆了。这不,汉星一走,小子没在跟前,就得赶快通知小子回来操办汉星的丧事啊。 钟秀一按电话,通了,彩铃响过三四遍后,汉星的小子接了电话。钟秀就说:“是不是小青?”对方说:“我是小青,你是?”钟秀说:“我是你二叔钟秀。”小青在电话里“哎呀”了一声说:“二叔可是有事?”钟秀说:“你大殁了,夜儿个晚上的事,你和媳妇快点回来。”小青大叫了一声说:“前几天我和我大还通了话的,当时还好好的。这咋说殁就殁了。”钟秀说:“你收拾一下快点回来,别误着了事。”小青说:“好,我这就回。”钟秀挂断电话时又追问了一句说,你几天能到?小青说,沈圳离咱村挺远的,得两天吧?钟秀揣了电话,正好阴阳先生到了家来,汉星女人正招呼着算黄道吉日。钟秀就坐在一旁听阴阳先生掐指算日子。这阴阳先生一身布衣单衫,头上戴顶方士帽,袜子将裤腿紧紧统住,脚登一双布鞋,远远看去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是这一带远近有名的半仙。 阴阳先生掐完指头,摇头晃脑地说,后天是好日子,就放在后天吧。女人说,那就后天,钟秀一听急忙挡住汉星女人的话头,对阴阳先生说:“别慌,小青后天才能到家,时间来不及,往后推上几天如何?”阴阳先生掐了手指,说,也行,日子也不错。钟秀就对汉星女人说,你看呢?女人说,就照你说的办。钟秀说,这就对了。阴阳先生得了话,顺便说了出殡的时辰,就坐在一边写七单了。阴阳先生对这行熟门熟路,毛笔在他的手中龙飞凤舞,不一会儿一张七单就放在了桌上,淡淡的墨香,冲人鼻息。钟秀着人贴到墙上,让汉星女人给了赏钱,打发阴阳先生走了。 阴阳先生一走,钟秀问汉星女人,打墓的人请了吗?女人说,还没有。钟秀说,这样吧,我去跑一趟,叫打墓的人赶快来。女人说,那就麻烦他叔了。 钟秀出了汉星家门,马不停蹄,向北庄头走去。北庄头有一拨专门打墓的人,活做的又细又好,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这拨人的名声,一有了丧葬事宜,便都赶到门上,请他们帮忙做活,生意好的了得。钟秀边走边思量,打墓和下葬是同步进行的,汉星在家停五天,五天之中墓子也就打好了,不妨事的,就是不知他们手头有没有现活,要是有现活,那可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了。 刚走到街上,碰到麻子正和小豆说话。小豆年龄不大,三十刚出头,正是风华正茂时,就是一样,小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没有及时救治,也像麻子一样留下了一个后遗症,走起路来,一走三摇晃,十分的不方便,村子和他年龄上下的年轻人全都外出打工了,小豆很想跟着走,同伙嘴里不说,心里说着,带着他不是连累个人就是连累大家,没有一个人愿意带着他出门打工。小豆就留在家里,作务庄稼。他家的庄稼做的好,可是村子里的庄稼几乎全都要撂荒,这事很是让钟秀这一辈人揪心不下。小豆不走也好,要不,这村子里就没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了。 钟秀问麻子,报丧的人定了没有?麻子说,叫小豆去。钟秀看了眼小豆,心里明白,这样的腿脚能报丧?可就难为小豆了,但嘴里却说,小豆一个人怕是不行啊,亲戚不老少呢。麻子说,能顶事的人就这一个小豆了,再寻,就是几个不懂事的鼻嘴娃,怕误了汉星的事。钟秀说,不管咋相,你把这事安排好,说完对小豆说,骑车子去,快一点,可别在路上停,把丧报完了再说别的,这可是人生大事。小豆说,哎。麻子说,我已经说了,叫他骑车子去。钟秀心里说,叫他跛着脚,天黑了也走不了一个村子。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村子里咋就没有一个能顶事的人呢。钟秀向麻子叮咛了几句,就向村外走去。 钟秀到北庄头找到打墓人,一问正好手头没有活,钟秀心里高兴,就把打墓的事三捶两梆子定了下来。回到村子里,脚一拐进了自家家门。从夜儿个晚上出了门,他还不曾一步回到自己家,身子觉着有些困,脚也走得有些软,就趁从北庄头回来的空儿,想进门歇上一阵子,刚把屁股落在凳子上,麻子就跟着走了进来。麻子看钟秀坐在凳子上挺悠闲,就讥讽了一句说:“看把你舒坦的,我还没有歇半口气呢。”钟秀瞪着眼,看着麻子的麻脸说:“我屁股刚沾凳子,还没见一点温星,你跟尻子就进来了,喉咙里的烟往外冒呢,还说我舒坦的。”麻子说:“你总比我强,好坏尻子沾了凳子,我在村上走来走去,个子都磨低了一大截,连凳子的面都没见哩。”钟秀说:“那就坐着歇会儿说话。”麻子就势坐在凳子上,说:“汉星女人把要报丧的人名和村名全都给小豆了,天黑时,小豆把丧一准报完。”钟秀说了声好,也说打墓的人明天一早到地里,误不了事的,工钱按行价定就是了,亏不了汉星。麻子说:“还有一事,这过事要吃要喝,汉星女人一人顾不过来,村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帮忙,只好请外边服务队了。”钟秀思量了一下说:“也好,这样方便,就是价钱不知高低贵贱?”麻子说:“关价,蒙不了人的,都是一步连近处,谁也哄不了谁。” 钟秀这个村子有一个老习惯,不管谁家红白喜事,全村凡能帮上忙的人全都一齐上手,做饭的做饭,烧火的烧火,端盘的端盘,桌椅板凳凑在一起,组成一个流水席,全村人能吃饭的都来吃席面,忙而不乱,几天时间就把事情红红火火井然有序的过完了。可这几年情况大不一样,村子里能做活的人全都奔了外头挣了外快,留在村子里的人全都是老弱病残,遇事别说帮忙了,就是自顾自也不定能顾得上呢。好在有些有经济头脑的人,从中谋出了一门生意,成立了一个红白喜事服务队,做什么呢?有事了,这服务队带着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桌椅板凳,为你服务来了,末了按桌结算,省了不少事,减少很多麻烦,一时成为乡里一支很受欢迎的行当。 钟秀说:“好是好,可就是怕汉星家开销不起。”麻子说:“差不多吧,娃在外边打工,多少也得有些积蓄,再说了,撑得住撑不住,也得撑着,这事不像别的事,凑和一下过去了,这可不是凑和的事。”钟秀说:“话是这么一说,理是这么一理,就怕汉星过不了这个坎。”麻子说:“我看可以。”钟秀说:“还得你出面,联系一个服务队,叫他们今天晚上就来,晚饭时村里人就要在这里吃的。价钱的事你尽量给低的压些,少一点是一点,汉星家也挺不容易。”麻子说:“不用你操心,我去办就是了。”钟秀说:“待一会儿我给汉星女人说一声,备点钱,人一上场就要备料的,没钱可桁不了事。”麻子说,那是那是。说话的时候,钟秀女人已经把茶熬好了,放在桌子上,直说快喝快喝。钟秀的儿子也在外边打工,也是带着媳妇儿子,屋里头就落下两老口,互相照应,钟秀大半辈子在外边忙乎的多,顾不上家里,老婆子就一门心思忙了家务,说是忙家务,实际上大半是照顾了钟秀的生活起居,相濡以沫,日子过的倒也自在。麻子和钟秀大口的喝了几杯,也没敢多停,两人就又向汉星家去了。 钟秀坐在汉星家照看着办事,三四点的时候,服务队的人马全都开进了村子,在汉星家门前搭了一个临时帐篷,锅台支起来,火也烧起来,开始了晚饭的准备。乐队也来了,人马一到,锣鼓家伙拉开阵势,就开始了吹吹打打。一时间,哀乐低回,喇叭声声。钟秀放心地看着这一切顺利地向前迈进,心里也就踏实起来。可是还没踏实多长时间,麻子满脸流着汗跑来说:“钟秀啊,我看这抬头成了问题了。”钟秀扭过脸来看了一眼麻子,见麻子的脸上冒着汗水,眼神里汪着不安,就不解地问:“成啥问题了?”麻子咽了一口唾沫说:“抬头不够啊。”钟秀直着眼问:“咋个就不够?”麻子抬起手来伸出五个指头,另一只手逐个向钟秀数了起来。 可是埋人时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人死了,灵柩要送到墓地,灵柩可不是被随便拉着走的,全凭人抬着,棺罩和棺木几百斤重量,全部压在抬头的肩上,这些抬棺木的人就叫“抬头”,而抬头都得要非亲非故的青壮年肩扛大杠一步一步走向墓地,没有一身力气是抬不下来的。抬棺还有一个讲究,一旦走上不归路,棺木是不能停歇的,停了就被视为不吉利,会有血光之灾。一般情况下,抬头都是两班人马,一班困了累了,另一班接过肩上继续前行,确保棺木在路上一气不歇,直到墓地方可落地。因此不论谁家,对抬头一点都不敢马虎,全都高看一眼,出殡那天,别的人吃喝先不管,抬头可是要最先吃在前头,吃饱了,别的人再吃。这成为村子里丧葬习俗中重要的一个关口,也是雷打不动的习俗。 麻子说:“你看么,从三十岁算起,小豆算一个,可是腿脚不灵便,抬是能抬,用不上力,三十岁上就完了,四十岁有三五个,胜利,瓜蛋,龙娃,二万,人是不少,可是些啥人你还不知道,全都有病在身。胜利是老病号,胃出血几次,说不定哪次犯了就毕登了;瓜蛋能使蛮劲,得要个人招呼,这家伙不招呼使了踅劲,出了事可就麻烦了;龙娃你不知道,早就得了肝硬化,出不得一点力的;二万出了车祸,一走一摇,手扶着杠子还行,让他抬,你就别说了,理不了事。五十岁的,只有三个,身体比你我差不了多少,勉强可用,六十岁,风烛残年了,力不从心,上了七十岁走了一个汉星,剩下咱俩你说说这抬头的事,不就成了问题了? 钟秀心里暗算了一下,麻子说的很是不错,这村子里外出打工的打工,陪娃上学的上学,留在村子里不是死老汉就是病娃,平时还倒不显得怎么样,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上,送人到墓地里,连个抬头都凑不齐,抬头不齐,总不能让那些上了岁数的,像麻子和自己,腰里缠了麻绳,肩上扛着杠子,去送埋吧?也总不能让人把棺木背上,下到墓坷脑里埋了吧?想到这里,钟秀瞪了牛大的眼看着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抬头的事着实让他犯了难。麻子见钟秀牛眼瞪自己,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就正色地说道:“钟秀,我可是没有胡说啊,你算算,村子里的事不是明摆着吗?”钟秀面无血色地说:“这还真成了事了,得好好合计一下。汉星闭了眼,总得好好地把他抬到墓地里啊,要不,这家伙在地上也把咱骂个不得安然。”麻子说:“是啊,就是这。你快得想个办法才是。”麻子焦急地喝了口茶,盯着钟秀铁青的脸。 钟秀陷入了沉思,这会儿,哀乐低回,哭声大作,锣鼓家伙震天价响,弄得钟秀有点心烦意乱了。钟秀弄得六神无主,瞪着眼睛四处乱看,小豆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腿脚虽说跛点,但在摆桌椅的场子里游刃有余。钟秀见状心里有些好笑,却突生一计,赶快对麻子说:“这样,把离村子不远的年青人都往回叫,让他们回来帮忙。”麻子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麻子脸上放光,眼睛也不由得亮了,可是转念一想,直着眼对钟秀说:“好是好,要是他们不回来可咋办呀?”钟秀一听眼睛就瞪了起来,生气地说:“我就不信他们家就不死人,他们的家人就不要人往坟地里抬了!回不来,他们家要是有人殁了,就让臭到家里,或者说让他们自家人背到坟里去。我就不相信他们不回来。”钟秀说到最后,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这才是怪事了。”麻子一听,脑袋都有点震麻了,钟秀的话说得太重了,村里埋人是有讲究的,不论谁家死了人,自己人是不能抬埋自己人的,村里人搭伙抬了送到墓地,体现的是同舟共济,共赴死难的一种情爱,也践行的一种千百年来的丧葬礼仪,要是自己人抬了自己人,那可是村里的凶兆,家中的凶兆,万万可是使不得的。钟秀不是不知道这里边的下数,是冲着那些不懂事的,只知道在外边挣钱的毛头小伙说的,去年村里殁了人,让外边就近的小伙子回来,应当回来十一个,到头来却回来了六个,勉强够得了两个抬头,把钟秀气得跳脚在村上破口大骂。眼下汉星走了,要是又遇到这样的情况,可是个让人不放心的事。麻子说:“对,给他们把话说死,不回来不行。”钟秀点了一下头说:“就这么办,不信猫不吃糨子!”麻子笑了,抬身想走,却趄着身子说:“你光说的好,谁出电话费钱呢?”钟秀笑着骂了起来:“你个没皮脸的家伙,打个电话就把你打穷了,你攒那么多的钱没处花去,死了还是留给婆娘了,就那么一点钱,不行我给你几块钱成不?”麻子说:“不是一个电话,是十几个呢。”钟秀说:“你扳着指头算算能费几个钱。”麻子说:“一碗优质泡馍不见了。”钟秀说:“羞先人哩,把肋条骨当算盘打哩,回头我请你吃一碗泡馍。”麻子笑笑,站在一边给就近打工的小伙子们打电话去了。 第二天,汉星的小子回来了。跑到灵前一阵大哭,泪水涟涟的,见了汉星女人也是一阵大哭,直说,走的时候我大还好好的,咋就说走就走了呢。钟秀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插进嘴去说:“甭哭了,事就是这事了,你一个人回来的?”小子泪眼蒙胧地说:“哎,一个人。”钟秀又问:“娃和媳妇呢?”小子说:“在深圳。”钟秀说:“咋不回来呢?”小子嗫嘘着说:“上学,不敢耽搁课。”钟秀一下子来了气,瞪着眼说:“你大殁了,就你一人回来了,钱就那么重要,上学就那么重要?你大把你从一尺长养这么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受过那么多的罪,临走的时候都不让娃回来看上一眼,媳妇就不说了,你也不叫娃回来,不知你这娃心里是咋想的呢,一点大理都不识!”钟秀说着狠狠地把脚在地上跺了一下,转身向别的地方走了。汉星女人赶忙追了出来,说他叔,娃小不懂事,下回就知道咧。钟秀说,汉星还有下回么?说完顾不得汉星女人分辩,甩袖而去。汉星女人回转身生气地对小子说,看看你,做的是啥事情。快去外边招呼帮忙人吧。 下午行礼。四处赶来的亲朋好友齐集在村口,花圈片片,旗幡猎猎,逐一走进村来,向汉星默哀致礼。 晚上祭奠。孝子贤孙一个个排起长龙,在哀乐声中一一将贡品举过头顶,慢步缓行,在主祭人的高声指挥下,放到灵位前头,供起来。 诸事停当,只等出殡了。 这天一大早,钟秀把麻子叫了过来,问:“抬头有几个人?”麻子说:“你不问我还想给你说呢。”钟秀说:“说啥?”麻子说:“抬头只够一套人马的。”钟秀奇怪地问:“不是让就近打工的人回来吗?”麻子说:“是让他们回来的,可是只回来了两三个人,两相加起来,只够一队抬头。”钟秀一听脸上就没了颜色,说:“一队抬头可怎么成呢,路长着呢,路上不换肩,可是要出事的啊。”麻子说:“我就担心这个事。” 钟秀心里吃紧,不再看着麻子那张阴云密布的脸,掐指一算,八个杠子,十六个抬头,村子能抬杠的人刚好十六个,掐尺戥寸,一个不少一个不多,天如人愿,打不住事,可是,路走的长了,要换肩就成了问题了。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不至于耽搁埋人的事,怪就怪在这几个该回来而不回来的几个打工人身上,要是少一个人,这杠子就没人抬了,还得麻子和自己搭着老命扛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咋个办的呀。咋个办,凉着办,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好如此了,盘算到这里,钟秀对麻子说:“对付着抬吧,只能这样。”麻子说:“十几个大小伙子能扛得住的,到时候让他们脚步攒快点,一路就不换肩了。”钟秀说:“你说的好听,他们是人呢,血肉之躯啊,几百斤重的杠子压在身上一气能走下来?”麻子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下身自直。”钟秀悻悻地转过身去,不再吭声,心里说,真到换肩的时候那可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难题了。 两人说着,要抬头吃饭的人已经在紧催着了,服务队的人早已把桌椅板登擦拭干净,只等抬头入席了,抬头们也不客气,从四面八方走到桌子跟前一坐,席就开了。钟秀没急着吃喝,在一旁招呼人坐席,麻子忍不住摸起一个白面馍馍,就往嘴里塞,一边塞着,筷子就夹住了一块条子肉,送进嘴里,一气嚼了,满嘴流油。钟秀看着麻子的吃相,忍不住心里暗笑了,八天没吃肉了,单等今天这日子! 抬头一看,后边的孝子贤孙们一涌而上,草草入席,赶快吃饭,按习惯,九点之前要起灵,十二点前把人埋到墓里,时间一点耽搁不得。钟秀也跟着吃了几口饭,还没来得急胀肚,执事就喊“起灵了,起灵了,钟秀无奈放下碗筷,把剩下的馍塞进嘴里嚼着,一路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了。麻子提着一个撒纸的笼,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路走,一路撒着纸钱,让汉星富着上路,别穷得在地下没钱花销。 抬头的身子挺得很直,脚步很整齐,钟秀心下安稳,到底是年青人,精力充沛,不知劳累,关键时刻说顶就能顶得上去,可是走到一多半,却见抬杠的人开始有人叫唤慢些慢些,而且步子也有点乱,钟秀一看,大事不好,抬头们有人扛不住了,再仔细一盯,小豆和龙娃的腰在队伍里乱拧,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胜利和瓜蛋也有些撑不住的样子。钟秀心里不由得吃紧道,要是这几个人撑不住怎生是好?急忙走近抬头队伍前,大声地喊了起来:“不敢松劲,把腰都挺起来,别弯腰,大家都分担些量,脚步倒换快些,一会就到了,到了再歇着。”小豆听了钟秀的话,在队伍里喊:“路还远呢,人实在受不了了。”钟秀就开口大骂:“你娘的个脚,叫你给你家里扛两袋面,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叫你抬个棺材,你就压的受不了,你个奸驴,快些走,别在这叫苦叫累,回来让你多吃两个馍。”小豆不说了,龙娃咧着大嘴,一脸的苦相说:“二叔,快把我换一下,我撑不住了。”龙娃的病情钟秀是知道的,可是这时候没人换,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放下,就大声地鼓励着说:“坚持一下,路也不长了,咬个牙就到了。”说完,扭头对着麻子喊:“麻子,快上烟,抬头没劲了,一人一包烟。”麻子在前边高声地应答着,好嘞,可就是不见着烟过来。瓜蛋就喊:“烟,烟,烟。”钟秀说:“烟你娘个脚,碎碎个娃,还要烟,吃死个你。”瓜蛋一听也就不再作声。队伍里嘻嘻哈哈一阵,继续向前进。 走了一段,小豆和龙娃再次喊了起来,撑不住了撑不住了,龙娃的腰深深地猫了下来,小豆总想撂杠子,抬头们一齐喊了起来,不敢撂,不敢撂。钟秀见状,马上跑到龙娃和小豆前边,鼓励两人别撂杠子,龙娃先就撑不住了,说:“二叔,我实在是招不住了,你接着吧。”说着就要把杠子往钟秀肩上放,钟秀紧喊慢喊杠子已经到了自己胳膊上,龙娃气喘咻咻的从抬头的队伍里钻了出去,钟秀只好扛着杠子和抬头们一起向前挪动脚步,钟秀还没有倒过脚步,这小豆就大声地喊了起来:“二叔,我也不行了,快来个人换一下。”钟秀肩上压着杠子,扭不过头去,就朝着前进的方向对小豆骂了一句:“你娘个脚,谁换你啊,没人了。”小豆真的不行了,这家伙小时候的毛病,从小没扛过大活,一般像抬头这样的事,都找不到他的头上,这回是法儿他妈死了法儿了,实在没法儿了,才找到他的,走到半路,果然就顶不了事,小豆可着嗓子说:“没人换我就撂杠子啊,有了事我可不管了。”钟秀一看,真的是,小豆不中用了,就一边稳着小豆,“别撂杠子,别撂杠子,”一边大声地喊起:“麻子,麻子,快来换肩,快来换肩。”麻子走在前头,不知抬头后边发生了什么事,就急急地跑到跟前,问咋回事,钟秀趁麻子还没回过神来,一把拉住麻子的胳膊往小豆跟前一拽,小豆赶紧把杠子向麻子身上一放,自己脱身出来,麻子猛不顶逮了杠子,笼子掉在地上,纸钱撒了一地。钟秀就大声地喊了起来:“快接着放在肩上,不敢丢了杠子。”麻子这才回过神来,接过杠子放在肩上,嘴里骂骂叽叽的说:“狗贼的,小鸡给老鸡踏蛋哩,我都七老八十了,还让老汉当抬头。”小豆啥也不管了,坐在路旁大口大口地喘气,龙娃靠着路上的树,脸上无色,汗珠一颗一颗向下流。钟秀一看发了急,就大声地说:“不敢放肩,步子倒快一点,把腰都挺起来,一会儿就到了。”队伍里谁也没有吭声,只觉得棺木唿地一下向上抬了一节,向前走的脚步也迈得快多了。麻子在队伍里大声地说:“汉星睡的这家伙沉的要死,弄了个松木的,咋就不弄个杨木的哩。”一句话引得队伍里一阵哄笑,大家的步子又加快了许多。 钟秀肩上压着杠子,觉得力不从心,只想着年事已高,干不成重活累活,那知走了一段路,直觉得胸腔里一股热浪直向外喷涌,来不及堵回去,刹那间就见一股热血从嘴里向外箭似的喷吐而出,前边后边人的背上脸上全都是红彤彤的血水。红梅花开,血雾浓浓!一股浓浓的腥味在抬头的队伍里弥漫开来,麻子呐一声喊,叫了一声钟秀,队伍里一阵骚动,旁边赶快跑过来几个人把钟秀的杠子扶住,都是些带孝的女人,生怕杠子落在地上,停了队伍。钟秀说:“不敢撂杠子,往前走,到了墓地再说。”大家在一阵惊慌之后,又趋于平静,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行。可是,这天偏是要出事的,送葬队伍走过一个不大的高坎时,前后力量不匀,钟秀气力不济,被杠子重重的别了一下,胸腔再次沉沉憋闷,直觉得又一股热血直往外冲涌,眼前发黑,钟秀强忍难受,紧紧把住杠子不让从肩上掉下来。麻子心里一沉,苦叫着道,钟秀背不住火,这下完了。抬棺木的队伍再也没有人说笑,脚步不由得再次加快起来。钟秀被两人扶着,一路艰难地挪动步子,向前迈进。 棺木终于抬到了墓地。抬头把抬杠一放到地上,麻子撂下汉星的棺木不管,先跑到钟秀跟前,紧张地问道:“咋样咋样?”钟秀摇摇头说:“不打紧,去招呼着把汉星的事办了。”说完使劲地向麻子摆手。麻子无法,只好把钟秀扶到一棵果树下,让他歇息,自己也顾不了许多,跑到墓前张罗着下葬事宜。 下葬很顺利,攒坟,烧纸谢纸一应事宜做得井进有条,忙而不乱。十二点前,汉星已经安然地躺在了坟墓之中,大家收拾着慢慢往回走,汉星女人在家里张罗着孝子谢埋。麻子搀扶着钟秀,一步一挪地向家走去。一到家,钟秀女人就紧着麻子和她一起把钟秀送到了医院。到了医院,医生看了钟秀的病情,说,没有生命危险,麻子和钟秀的女人这才放下心来。 钟秀平常就有咳嗽的毛病,他小心依依,这回不成了,吐了一大口血,伤了肺脉,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元气。老婆伤心地数叨着:“不该这样,为了抬埋,伤了自己。”钟秀说:“事情已经有了,就别说什么了,再说,我也七老八十了,离死也不远了,伤了身子也属正常,吃点药,打点针就会慢慢好起来的。”老婆呻失着说:“净一天胡说八道,这么大的病咋就会慢慢好起来。”一边说一边偷偷抹眼泪。钟秀勉强笑着说:“人的寿数是有定数的,再活活不过定数,你也就不要太操心了。”正说着麻子从外边走了进来,一进到屋子里,麻子就高喉咙大嗓门地说道:“钟秀,我看你得把在外边打工的娃叫回来,叫嫂子一人照顾你,顾不过来。”钟秀说:“不用了,你嫂子一人就可以。”麻子说:“你快别说了,一个人到底不行,你还是把娃往回叫吧。”钟秀女人说:“我看也是,把娃叫回来。”钟秀说:“死不了,叫娃在外边好好待着,实在不行了,再说叫娃回来的事。”麻子看着钟秀固执的脸相,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就好言好语的安慰了几句,从家里走出来,钟秀女人送麻子出来,悄悄对麻子说:“你给娃偷偷打个电话吧,我看这次他是过不去了,早点让娃回来,好商量后边的事。”麻子一看钟秀女人伤心泪落的样子,就说,行,当下掏了电话就给钟秀的娃打了过去。电话通了,钟秀的娃在那边说:“噢,是麻子叔,你还好吧?”麻子说:“我好着哩,你大有点不好,你快回来,把你大看一下。”钟秀娃吃惊地问:“咋个不好?前些天不是好好的吗?”麻子捏着电话,心里说,你大都七十多的人了,像一盏油灯似的,经不住风吹雨淋了,有今没明的,还说前些天,一天一个样子呢,嘴却对着电话说:“也没有啥,就是胸膛有点难过。”麻子知道给外边的人打电话,病要说的轻一些,说的重了,万一对方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不好看了。钟秀娃说:“我知道了,我趁空回来一下。”就挂了电话。麻子也把电话往兜里一塞,回家去了,心里想着抬埋的事,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钟秀斜靠在炕上,轻轻地喘息着,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拿起电话一看,电话显示屏上显示着儿子两个字,就喂了一声,儿子就问:“大,你是不是病了?”钟秀说:“不咋得,就是胸口有点闷。”儿子说:“要紧不要紧?”钟秀说:“死不了,你大命大。”儿子就说:“我当是啥呢,把我吓了一跳。”钟秀女人在一旁插话说:“你快回来吧,看看你大。”儿子就说:“我这就回来。”儿子说完就挂了电话,钟秀也放了电话,女人眼眶里汪着泪水,眸子里充满希望。 可是,女人等待着的不是希望,而是一个又一个失望。一天过去了,儿子没有回来,又一天过去了,儿子没有回来,三天过去了,儿子还是没有回来。钟秀倒是没事人似的,女人却发了急,偷偷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说,这几天忙,顾不上回来,净是些加班,工资不老少。女人没法,只是个抹眼泪。 十多天了,儿子还是没有回来。钟秀的身子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麻子来家串门,对麻子说起身体变化,一脸的高兴,但是,麻子心里却想,这不是一个好现象,钟秀没多长日子了,嘴里没敢说,忍不住背着钟秀对钟秀女人说了,女人一听,由不得大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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