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董怀禄 于 2016-9-12 17:19 编辑
——牛角塬人、事系列 小河水
八十四岁的清洁工“石榴婆”从上海回来了,回到了牛角塬上的丁圪崂。我是在村西头的大路上见到她的。过去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去商量事。”听这岁数,你一定会把她想像成一位头弯腰圈、拄着拐杖、走路摇摇晃晃的老妇人。 那你错了,完全错了! 我见到她时,就颇为惊异,一至于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棕红色的头发,我不知道是在城里人的理发店里染过还是长到这个色了,茂密而闪亮,打成一个髻绾在后脑勺上,清瘦的脸庞戴一幅小姑娘的粉红色宽边太阳镜,一身得体的黑色衣裤,看着很洋气。而且,我还分明嗅到了一股女人特有的那种淡淡的清新温润的馨香。 这是夏日的清晨,我一早起来走步,睡眼蒙眬地朝前走,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乳名。朝着声音望去,一个中年妇女在我的前头,双手插在裤兜里轻干地在路上走着,看见我时她转过身向我打招呼。 这人是谁吗? 我正困惑怎么称呼她的时候,她哈哈地笑了: “咋连你十六婆都不认得了?” 我吃了一惊,眼前这个自称十六婆的人就是“石榴婆”? 我问:“您老人家不是在上海扫街道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边迈着轻盈的步子边回答我:“前两天,不干了,退休了!” 我捂住嘴巴偷偷地笑了。心想,这老太婆挺幽默的,扫了几年大街,就卖起了关子,说话的腔调也变了! “石榴婆”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敬,便也不屑地继续走她的路。且边走边说:“笑啥呢?你十六婆说得不对吗?” 我赶紧赔话:“石榴婆,您说得对着呢!是退休了!您八十多岁了,应该退休了!” 但“石榴婆”却不以为然。她说:“不是年龄的事儿,你看婆这身子骨像八十四岁不?硬扎着呢!阎王爷是叫不去的!不过你十六婆想开了,自己把自己退休了,回来想享几年福!”说完这话,她仍轻干地走着自己的路。 望着“石榴婆”远去的背影,我脑海里关于这位“石榴婆”的片段便立时开始闪现。 “石榴婆”本来应该叫十六婆,她老汉在族里排行十六,但因她家的窑背上有两颗石榴树。我们这些匪事的孩子不懂得十六与石榴有何不同,便把“十六婆”叫成了“石榴婆”。 五十多年前,当我们共和国十八九岁、我八九岁的时候,“石榴婆”、“石榴爷”和他们的几个孩子还有他们的鸡和猪同挤住在一眼破窑洞里,柴火棍编织的门里边。脏,乱,窝囊,空气中整天弥漫着臭哄哄的味道。由于“石榴爷”有眼疾,腿也不利索,孩子多,生活窘迫,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石榴婆”也一身黑土布衣裤,邋里邋遢成天脏兮兮的。 秋天,每到石榴快要成熟的时候,我们这些匪事的娃娃便像猴子一样,偷偷地攀上“石榴婆”的石榴树去摘石榴。被“石榴婆”看见了,便少不了酸溜溜地一顿骂。我们那时候的脑袋,还无法想像,这两树石榴能够给他们一家换来大半年的油盐酱醋。我们只知道她扣门、心重,舍不得给人吃石榴,一个酸石榴要卖伍毛钱。就用自编的口口还击她,一起喊叫道: “石榴婆,石榴婆,爱骂人的酸老婆。顿顿饭时没吃喝,日子过得敲烂锣!” 可怜的“石榴婆”自知追不上我们这些猴子一样的匪娃子,能做的就是双手插在腰间站在她的石榴树下骂一阵,再就是让“石榴爷”从沟坡上斫些荆棘枣刺绑在石榴树上。 我到十多岁的时候,“石榴婆”又添了一个孩子,日子过得越发的熬煎,成了生产队里雷打不动的救济户,常常是吃了上顿望下顿。说起来也是,穷日子不见得难过,富日子不一定好过。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这样勒死猫吊死狗的,几个孩子硬是被“石榴爷” 和“石榴婆”拉扯成人。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村上的人们只要一说到“石榴婆”一家,便都为她枪杆高的几个孩子操心。是啊,有谁愿意把姑娘送到这样的烂窟窿家庭? 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孩子也长到了五六岁,“石榴婆”家与我同龄的老大却还没有娶到媳妇,他忍受不了人们的唾沫星子,悄悄地跑进了南山,引回来一个相当标致的姑娘。当然,又激起了人们议论的高潮。有人说,“石榴婆”家的老大给南山姑娘使了“闭眼法”,有人说,给姑娘喝了“迷魂汤”,也有人说,看着外表漂亮的南山姑娘说不定是个傻子,明白人谁能睁着眼睛给火坑里跳?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南山姑娘终久还是和“石榴婆”家的老大把日子过上了。 这些年,我在外地工作,偶尔回家。但每次回家,都少不了听闻一些“石榴婆”家的掌故,也会发现“石榴婆”家的一些变化。先前几年,在我们的村西头盖起了大房。南山媳妇在大房里为“石榴婆”生了一个胖大孙子。再后几年,经人牵线,“石榴婆”家的二小子也找了一个外地姑娘,另立了门户。“石榴婆”家的日子在两个外地媳妇的带领下,过得滋润起来了。但是,前几年,村里关于“石榴婆”一家的议论却再起波澜。她们家的二媳妇在上海谋了一份扫大街的活儿,不仅把自己丈夫二小子带去了,把三小子和四小子也带去了。有人说,“石榴婆”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家,这一回,可能要散伙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过了两年,这个二媳妇竟然连她的老婆子“石榴婆”都带走了。也有人说,那是“石榴婆”对在大上海扫街道的孩子们不放心,自个去的。不管是何原因,总之,“石榴婆”是去了上海。 “石榴婆”到上海不久便有消息说,老人家也就业了,也在那里扫上了大街。 村里的闲人给他们算了笔账,说是全家有六人扫街道,人平工资四千多元,一个月总收入就是两万多。“哇,至少两万五,听说都快三万呢!难怪她们家大房盖了一座又盖了一座!” 几年前的一个春节,我回乡下给先人拜年。在村口听到热热闹闹的炮声,接着,又看到“石榴婆”家的大房门前,烟雾腾腾,火花四溅。说是“石榴婆”的小儿子在上海找了对象,女人是一同扫大街的安徽寡妇,还给他带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呢。全村人都跟着他们高兴,这不回乡下待客么! 春节过罢,“石榴婆”一家又去了上海,他们一家在村里渐渐成了传说。 没想到“石榴婆”突然回乡了,八十四岁的老婆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六十岁。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她轻香干地走着路的身影,耳边再次响起了她清亮的笑声,似乎又闻到了那种女人特有的淡淡的清新温润的馨。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昵称:长安亦君;QQ昵称:细水长流。陕西礼泉人。早年任教于家乡陕西礼泉一所中学,1985年招聘到湖北十堰。先后在市十一中、市三中、市一中任教,担任过教务主任、政教主任、教学副校长、校办主任、党办主任、校史办主任,现任某校副县级专职工会主席。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1996年9月、1999年9月,先后入选《中国中学骨干教师辞典》和《中国当代专家大辞典》。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作协十堰分会会员,湖北省、十堰市教育学会会员,曾任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年轻时喜好写作,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曾担任《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教育部指定中学生读物)一书副主编,参与过《教子有方》等12本书籍的编写。有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在《中国教育报》、《学习月刊》、《湖北教育》、《湖北党建》《语文学习》等报刊发表。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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