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小说《热血》第五章——奔赴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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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903 | 回复1 | 2016-9-13 09:56: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临战准备——划分为四个阶段:

  参战准备阶段;

  机动集结阶段;

  临战训练阶段;

  战前作战准备阶段。

  战友周天宏在回忆录《我的老山》中,详细记载了61师临战各阶段的状态。经过几个月参战准备,61师即将踏上征程。

  全国解放后,61师全师的移动有下列几次:

  1953年,离开浙江金华,从江苏昆山登火车,奔赴朝鲜参战;

  1858年,从朝鲜鱼隐山撤军回国,驻防山西大同;

  1959年,从山西大同,赴青海玉树、囊谦平叛,翌年返回;

  1967年,从山西大同,移防陕西西安;

  1970年,从陕西西安,移防甘肃天水。

  其间,虽有1959年181团与62师184团互换,1975年两团归建等局部变动,但就全师来说,到1985年底,已经15年没有过整师规模的移动了。这一次,61师齐装满员,从祖国大西北,跨越2000余公里,浩浩荡荡,开赴云南老山前线。

  为使轮战部队适应中越边境亚热带雨林气候、环境,中央军委给各轮战部队预留出近半年的战区训练期。因此,在接阵地前半年左右,我们就开始向集结地进发。一趟趟军列,数百节车厢,向着烽火连天的南疆开进。

  生离死别之际,无尽感伤,汹涌而来。

  我当时尚未成家,牵挂甚少。但像拉家带口的战友周天宏,离别时刻体验到的,是难舍难分的苦涩与酸楚——

  当一个人预知到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在他行动之前,考虑生死问题是忍不住的。在准备工作忙的时候,顾不上考虑,可是稍有闲隙,不能不考虑:万一回不来,妻儿、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怎么办?想的更多的是,在我走之前还能给他们做些啥事。

  对于我们从农村入伍的人来说,家属、孩子随军,是当兵的一个重大目标。可是,家属一旦随军后,很难找到工作。几十年来,我们的随军家属基本上都只能守在家里做家务。要打仗了,地方政府优惠照顾,给所有随军家属都安排了工作。

  我那几天忙于输送准备,顾不上办家属招工手续,多亏了我家属的表姐夫替我跑来跑去,等到我稍有空闲时,只等着报到了。我从办公室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家属去工厂报到。当时,天水市213厂对参战干部的家属很关照,报到的同时就给放假。厂里决定:凡是丈夫去打仗的军属,一律放长假,打仗回来再上班,工资照常发。我当时一是对厂里的照顾很感激、很感激;二是家属有工作了,我心里也轻松了一些。我不能告诉别人的是:万一我回不来,家属可以自食其力了,而且,和她表姐在同一个工厂,她和孩子可以得到她家亲属的照顾。

  由于母亲看病和照顾农村的家,我提干六七年了,一直处于欠账、还账的压力之中。当我还清账目后,下决心再不欠账!参战临走前,上级从宣传部门统一订来一批电视机,宣传科长李学文是我当兵时候的老班长,他几次问我买不买,作训科的小弟兄们也都鼓动我买,我只是摇头。后来他们知道我没有钱,参谋黄杰、吉勒格和志愿兵刘金虎、岳建斌都说借钱给我。我还是不买。我一听借钱两个字心里就发毛。

  12月23日晚饭后,我又去办公室处理一些工作,加完班回家后,家属说:她和我表妹带着孩子在别人家里看电视,刚一回来,人家追到家里来说手表不见了,一会儿又过来说找到了。

  听了这话我很生气,也很难受。从来躺下就睡着的我,那一晚上失眠了。明天晚上我就要出发了,一年多时间,把她们娘俩放在家里,连个电视机都没有,更加寂寞。家属还可以忍着,不懂事的小儿子如果闹着要看电视怎么办?

  长夜难眠的时候,我想到:国家最近提高了烈士的抚恤金标准,干部在战场上牺牲,“人命价”涨到4000元了。又听说:打仗期间有作战补助,我一个月的工资可能达到100元。现在借钱买个电视机,打一年仗,如果我活着回来了,工资就够还账了;如果回不来,“人命价”也够还账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的路上,我对老班长李学文说了我的想法,他说:正好昨天又进来一批18吋的金星彩电,你把电视机上午就抬回去,赶快架天线,晚上临走前就能调好。钱先欠着,到前线慢慢还。

  就这样,我终于下决心买了电视机。

  一年多之后,1987年4月,在我们师即将交防撤军的一个晚上,我才把攒了一年的1400元电视机钱,还给了我的老班长——宣传科长李学文。

  ……

  前几天小儿子感冒的时候,师医院一个医生顺便给听了听儿子心肺,说是儿子心脏有些杂音,好像有问题,他建议到地方医院再查查。可是,我一直没有时间去。当晚就要出发了,我从办公室回来,骑着自行车,载着妻儿急急忙忙去地区医院。那时候,检查手段很落后,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做了一个X光透视,说问题不大。

  我想,问题不大还是有问题呀。接着又去了市中医医院,又一次挂号、排队,结果还是没查清楚。跑了一上午没查清问题,我很着急,也很难过。家属安慰说:可能就好着呢,你放心走吧,我以后也能带他再检查。

  从医院回来路上,经过新华书店,又进去给儿子买了几本小人书。看到书店有印刷的书画条幅,我急急忙忙选了几幅。

  家属和孩子10月份随军来到部队,到11月份,部队恰好腾出一套营职家属房。当时没有房子的随军家属很多,但我是刚刚提升的副科长,就分给我了。虽然四楼有点高,自来水上不去,每天要下楼提水,但比起漏雨的干部单身宿舍来,好多了。我很高兴,更重要的是,如果我真的牺牲回不来,妻儿总算是有个窝了。

  搬进新家,一家人包括还不会说话的小儿子都很高兴,而我心里却为布置房子难受。那个时候,家具简单,把单身宿舍的床和灶具搬进去能生活就成了。我犹豫的事情是要不要按照惯例给墙上写几幅字。爱好书法的我,过去每次换一个宿舍,都会自己写一些喜爱的话挂在墙上,当兵前在老家就喜欢这样。妻子也知道我这个爱好,搬进新家,她几次提醒我,我都说忙得顾不上,其实,我已经反复想了:万一打仗回不来,这些字会成为她们思念与痛苦的提示,所以,我决定这一次不写了。

  此时此刻,看见印刷的条幅很高兴,赶快买了几幅。还对家属说:这比我写的好。

  那个时候,有了电视机还得自己架天线,而且,要反复调整天线方向、调电视机旋钮,才能找到信号。上午,委托参谋黄群、吉勒格去买电视天线,找天线杆。中午饭后,就急急忙忙开始调电视。一直忙活到下午4点钟,总算调试好了。

  小儿子看到我们自己家的电视,又是跳跳蹦蹦、又是拍手鼓掌。

  听说许多战友都在家里录音,到前线想家人时可以听听。下午,同志们帮我调试电视机的时候,我也借来收录机和磁带,让妻子给小儿子教说话,我在一旁录音。给儿子录音,录着录着,我的眼泪充满眼眶,我便让妻子自己录,我说去看看电视天线调试得怎么样了。到房顶上,同志们不让我管,这时候,我忽然想,现在正好去准备行装。

  在她们娘俩录音的时候,我抓紧收拾好要带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并交待吉勒格一会悄悄带到办公室去。

  电视机调试好了,我又急急忙忙上街理发。如今,20多年过去了,当时理个发的事情怎么还会记得?是当年的日记本里记着一句话——下午5点上街理了个发,算是准备停当了。

  一切准备停当了,我能够做的事情也都做完了,晚上,又有了自己家的电视看,一家人很是高兴。小儿子看不懂成年人的节目,我就反复给他找动画片和儿童节目。

  师里计划夜里12点集合,我们作训科的人还要早一点到,我决定11点从家里走。可是到了10点多,儿子还不睡觉。可能是因为有了自己家的电视机,也可能是儿子感应到他的爸爸将要出征,他竟然毫无睡意。我担心离别那一刻大家会流泪,更害怕儿子拉着我哭喊。儿子刚刚学说话,但是,已经会说“爸爸,打……”

  关了电视机,我硬督促儿子睡觉的时候,儿子拉着我非叫我一起睡,我只好脱衣服陪儿子躺下。睡下后,调皮的小儿子还摸我逗我。快到11点的时候,终于把儿子哄睡着了。我赶紧起来穿衣服。穿裤子的时候,手碰到钥匙绳,我想,这东西该放下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用它。我轻轻地摘下钥匙绳,轻轻地拉开抽屉,轻轻地放进去,不想让家属看到。

  这个时候,家属背对着我,她不说话,也不看我……

  在前几天先遣列车发车的时候,许多家属跑到车站挥泪送别,场面感人却也难堪,组织得很混乱。为此,在我们本队出发前,师里规定,家属只能送到家门口。政委说:如果整个家属院哭成一片,影响上战场者的情绪,也给家人增加痛苦啊。这个规定,我早早就对家属进行教育了。

  看着家属背影,我说不出话来……没有话说,也张不开口。

  愣愣地看着小儿子熟睡的小脸,我的眼眶发酸。明早醒来,儿子找不到我,会怎么样呢?

  家属这个时候已经泣不成声,我下定决心,自己一定不要让眼泪流出来。

  走吧,还是走吧……

  我轻轻地摸了一把儿子的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小脸蛋,起来又轻轻地拍了拍抽泣的妻子,转身就走……

  轻轻地关上门,从黑乎乎的楼道往下走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61师整师部队静悄悄地出发了。

  1985年12月24日24点集合,25日1点开饭,2点登车向火车站开进,4点20分登火车,5点55分发车……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唐)的这首《出塞》,成为61师出征的主旋律。诗中颂扬的“飞将”——李广,就葬在天水市城南石马坪。2000多年过去了,假如李广将军在天有灵,可知驻守在他墓冢之地的中国军人,怀着如他当年般的万丈豪情,踏上了更加遥远的征程……

  从天水向东,第一个大站是陕西省宝鸡市。

  宝鸡,是61师上级领帅机关21军军部所在地。此次轮战61师配属给兄弟部队47军;自己的老上级21军,如同母亲送子般难舍难分。21军各级首长、机关和战友们,组织了无比热烈、隆重而深情的欢送仪式。宝鸡站台上,每隔几米就是一支乐队,乐手们一字排开,不间断地演奏着各种军乐曲目。前来欢送的军直属队的战友们,排成密密麻麻的人墙,不停地呼喊着61师各团队,特别是红军团、红军连的名字,非常激动人心。61师许多陕西籍官兵的家属和亲朋好友,得到信息的,也纷纷赶到宝鸡站,久久等待,热泪相送。

  开进途中的情形,师医院小丫头曾理记忆尤为深刻。

  大部队本来都乘坐闷罐车,可她们不是,谁让她们是女兵呢?在这个一万三千余人的甲种作战师里,女兵占不到1/200,因此受优待嘛,是硬座车厢。当她们从车窗探出头,一眼看到宝鸡站月台上人声鼎沸,军乐、锣鼓震耳欲聋,禁不住就热泪盈眶了。火车刚停下,她们就奔出车厢,寻找各自的亲人,急忙说上几句话。登车的哨声响起,她们还不肯上车,直到火车汽笛长鸣,一个个才依依不舍上车。这时,乐队齐声奏起了《小草》,那深情的曲调,使她们再也忍俊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那天,车厢里充满哭声,就数她们哭得最凶。火车驶离宝鸡,向秦岭山脉开去。回望宝鸡渐行渐远,陕西关中八百里秦川渐渐从目光中消失,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回到这美丽的故乡,与亲人团聚,她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个相互搂抱着,真怕哭趴下。

  突然,医院院长季振宗一声大吼:“谁在给我放水呢!”

  全车的女兵,这才戛然止住了哭声。大家面面相觑,帮助对方擦去脸上的泪花,不由得哑然失笑。就这样,哭哭笑笑,伴着火车“哐当哐当”的雄壮节奏,一路向南,飞奔而去。沿途每到车站停车,都有当地组织的群众前来欢送。部队指战员不能下车,热情的群众就往车窗里塞慰问品。曾理记得:塞得最多的,就是纸和笔,希望我们能多写信给他们。有一对年轻夫妻,新婚不久,塞了一大把钢笔和信纸在曾理手中,还留了通信地址。然而,曾理在前线,一个字都没写给他们,这成了她30年后,极为愧疚的一件事。

  曾理抱怨自己懒,其实不尽然。她在战地医院几乎天天生活在血腥之中,很难静下心来,加上灯火管制等限制,参战一年半,一封信都不想写。只有一次例外,是姐姐曾珠来信说:你在前线打仗,冒着生命危险,你写封信来给你外甥,教育教育他,让他别生在福中不知福!曾理觉得无法拒绝姐姐,自己也非常喜欢小外甥。在一次伤员抢救之后,她坐在弹药箱拼起的“桌子”前,写了第一封回信。

  30年了,信的原文已记不清。大意是说:姨在前线,每天都有危险,刚刚姨还给一个战士动了手术。姨和另一个阿姨,还有一个男医生,我们一起给战士叔叔做手术。他是被地雷炸的,好可怜,右脚炸掉了……听你妈说,你上学不用心,那咋行?你现在那么好的学习环境,都是前线的叔叔阿姨们,用生命和热血换来的。你如果不好好读书,不但对不起你妈妈和你爸爸,更对不起前线浴血奋战的叔叔阿姨!

  曾理把指导员教育战士的话,用来教育自己的外甥,情真意切。

  信寄到后方那天,刚好外甥又调了皮,被班主任一声吼:站住,给我老实点,罚站一个钟头!正在此时,邮递员把信送来了,班主任看到信封上来自云南部队的地址,就问他:你家有人在老山前线呀?外甥哇的一声,哭开了,一肚子委屈倾泻而出:我姨在前线打仗呢,老师,你还要罚我站,太严厉、太过分了吧。班主任看他哭得伤心,也动了恻隐之心,赶紧说:回去、回去吧,别站了。战后曾理从前线归来,听了姐姐的描述,笑得弯了腰,说外甥真会抓住时机。

  班主任将曾理写给外甥的信,郑重地贴在学校走廊的黑板栏上。学校就此组织全校师生向曾理学习!那些可爱的学生们,一个个拿起笔来给曾理写慰问信。曾理说:有些信看得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又乐不可支。那些小学生字还认不全,有的把“曾”字写一半,上面没有两个点;有的写成“曹”阿姨。但孩子们都表示:你是我心中的偶像,我长大了一定向你学习!曾理忍不住给学生们写了回信:你还等长大了才向我学习呀?现在就得学呀!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才能建设祖国、保卫祖国。

  作为“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曾理和她的战友们,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什么叫——风光一时。

  火车开进途中,我随行在师机关的专列里。车厢中有政委张海阳、副政委骆永立等师首长,还有司令部、政治部的机关干部。

  火车在宝鸡站停车,高喊我的名字,专程跑来送我的,是军28医院的几位老大姐:焦兰君、王伏香、王曼丽。她们和我都曾经是21军文艺宣传队的战友。久别重逢,我将奔赴战场,大家分外激动。

  我们禁不住回忆起当年奔忙于陕甘宁诸省各师团,下部队演出京剧《沙家浜》和小节目的历史;回忆起那时的天真、幼稚和各式各样的笑话;回忆起引领和培养我们文艺新兵的指导员袁松奇、队长张岳等等。那时,他们也就30岁上下,却那么老练、沉着,具有长辈般的威严和慈祥。

  14年过去了,如今我们也到了30岁的年龄,而且我将要奔赴他们都没经历过的实战战场……一时间,怀念、感慨、叮嘱,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滚滚而来,大家只恨见面时间太短。

  这次告别后不久,她们中的王曼丽大姐,也上了前线。我们有幸在云南老山战区,度过了一年多的战斗岁月。

  焦兰君、王伏香、王曼丽3位大姐,把自家精心卤制的猪蹄、肘子,还有大包大包的食品、用品,一股脑都塞到我的怀中。

  火车从宝鸡站出发了,缓缓而行。她们追着列车跑,向着探出窗口的我,拼命地摇手,大声喊着保重!保重!啊——,那情形,太震撼,太难忘了!我真希望能再多看她们一眼。渐渐地,火车加速了,她们奔跑的身影,慢慢淹没在我的泪花之中……

  各步兵团和炮团、高炮团,乘的都是闷罐军用列车,沿途非常辛苦,没少受折腾。但大家也充满着乐观的豪情。

  1985年12月26日开拔当天,182团政治处主任刘春灏,就在车上即兴编了一段顺口溜:

  一列车飞起了一条龙,

  车厢就像是大铁笼,

  摸一摸铁皮凉冰冰,

  门窗不严透寒风。

  铺开被褥躺下吧,

  排着几十个好弟兄。

  刹车哐当一阵响,

  人不打滚也不行。

  颠得肠胃向上翻,

  晃得脑袋直扑棱。

  你只当儿时摇篮里,

  催眠曲儿声连声

  ……

  官兵们以自己的乐观精神,把闷罐列车,形容成儿时的摇篮;把一路哐当作响的车声,比喻成动听的催眠曲。每当军列到达兵站,要开饭了,大家才睁开惺忪的睡眼,起身擦一把脸,随着尖厉的号子声列队、集合、唱歌,诱人的饭菜香味儿,扑鼻而来。

  182团3营9连1班班长白安周,30年后回忆部队开进途中,印象最深的,便是每次火车停在兵站吃饭的经历。他非常好奇于兵站和军代表们的组织工作,没怎么见到他们的人,却非常紧凑严密。每到一个兵站,军列都会驶入专用的岔道,停进兵站专用站台,周围普遍比较荒凉、隐蔽。我们在闷罐车里憋闷已久,都盼着下车透透空气,活动活动腿脚呢!哗啦一声,闷罐车门被拉开,大家兴奋地跳下车去。刚才空空旷旷的站台,突然间就站满了兵,人头攒动,列队整齐。进入餐厅,有室内的,也有露天的,但饭菜都摆上了桌,十多个菜摆成一圈,热气腾腾,最中间是一只烧鸡!沿途每个兵站伙食都那么好,而且都是热的。部队以班为单位,每班一桌,围桌而坐,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大约半小时,用餐完毕。

  军号一响,哨子一吹,大家列队完毕。班报数、清点人员,报到排里,排报到连里,一个不少,登车。仅几分钟内,刚才热闹纷忙的站台,一下子就空无一人,恢复了先前的宁静。我们把闷罐车门拉上,靠的靠、坐的坐、睡的睡,透过闷罐车厢的小窗口,观赏祖国大好河山。列车飞驰,一路向南。

  大山腹中行,

  桥洞紧相连,

  既慕青山远,

  又羡绿水行。

  抬头只见松竹翠,

  十里烟云绕古峰。

  ……

  只闻剑槊相磨击,

  又听铁马来驰骋。

  好似老山在脚下,

  上甘岭上炮声隆。

  刘春灏一路诗兴大发,随笔作记,将奔赴老山的情形作了无数诗情画意的描绘。

  列车途经“宝成线”,穿过“成昆线”。列车盘过一座座大山,钻过数不清的山洞,驶过无数座险峻的桥梁。1985年12月28日10点10分,军列开到了昆明以东——牛街庄车站。战士们打起背包,枪械装备上身,一下火车,就看到沿站台排列了一长溜带伪装网的军用卡车。部队一个排上一台车,登车完毕,布幔放下,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车厢里坐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

  12月29日,部队转为摩托化行军。我们61师是1935年组建的老牌红军部队,几十年行军打仗,都靠两条腿。从朝鲜回国后,20多年都没完成车马化运输。但1985年临战前,几个月就匆忙完成了摩步师整编。概念上迈上了现代化台阶,可骨子里还是泥腿子习俗。这不,才出牛街庄车站不久,就出现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

  当时,师机关一群干部分别搭乘了师首长的北京吉普:每台吉普车里,前排一名司机,副驾驶位置是首长警卫员;后排一位首长,一名或两名搭车的科长与参谋、干事。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向集结地——文山州。

  正在行进中,莫名其妙,车队停了,而且迟迟不再前进。我搭乘在师长刘登云的车上,刘师长恼了:“怎么回事?刚出昆明就不动了。王干事,你去看看!”

  那时,部队刚到昆明,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对“闹特工”传说得有点邪乎。据说越军特工都装扮成云南人,混进中国境内,专门破坏军车装备,偷袭部队什么的。我们这么大一支军车队开赴前线,目标明显,万一真的被越南特工蓄意拦截,再来个破坏,岂不是出师不利?

  我飞身下车,跑到车队最前方一看,原来是行进到一个三岔路口,地方上没设交警指挥,来自另两条岔路上的社会运输车辆,不是载客的,就是拉货的,都急着赶路赚钱,互不相让,阻挡了我们的军车车队。三股车流交叉在一起,谁也走不动。

  我们庞大的车队有几百台车,绵延数公里,而且载着大量兵员,后面还有炮车、装备和弹药,若论轻重缓急,我们肯定当仁不让!

  我当机立断,直接站到路口中央,伸出双手示意,将另两条路上的地方车辆分别挡住。那些地方司机,见是一个挎着手枪的军官在指挥,便知趣地踩住了刹车。可是给我们军车留下的宽度不够,还是过不去。于是,我边吼叫,边打手势,指挥地方车辆倒车。很快,三岔路口中间腾出了足够的宽度。我一挥手,军车一辆紧跟一辆,沿着我指挥的方向,飞奔而去。

  随后,我也登上了北京吉普。师长刘登云在我后背上“啪”地重重拍了一巴掌,大吼一声:“行——,好样的!”

  我很高兴。这是我在刘师长亲自指挥下,打的轮战第一仗。

  经过两天行进,12月31日下午16时,部队全部到达预定集结地域——云南省文山州砚山县113兵站。自12月24日从甘肃省天水市驻地出发算起,我们全师运行了7天。

  从昆明到砚山县380多公里,我们逐渐抵近了战区,似乎已经能够闻到硝烟的气味。全师在指定地域开始搭帐篷,建木板房,美化营区,建设模拟实战训练场。

  紧张忙碌中,有关越南特工无处不在的传闻,越来越盛,越传越夸张。普遍的说法是:他们来自越南河江省——老山战区对面。每逢我军轮战部队即将换防,军用车辆、装备活动频繁时,他们派过来的特工就会很多。越南特工有多年对美军侦察的经验,又与我国云南人长得很像,语言相通,很难被发现。他们具有很强的耐力,能够躲在暗处,或利用雨多雾大的天气,详细记录军车号牌、承运兵员数量、炮车数量等等。而且他们擅长利用时机,抓捕我军单独活动人员。

  后来部队推上前沿阵地,这些传说仍然持续了很久:越南特工最会利用我方阵地结合部潜入,一旦钻过来,就找个位置隐蔽,热带丛林之中,你根本发现不了他,而他凭着超常的耐性,可以持续隐蔽六七天。他们白天隐蔽,夜间四出侦察、破坏,侦察的目标有屯兵洞、炮兵观察哨、重火器工事、指挥所等等。他们潜伏侦察结束时,都要想方设法从我军抓个“舌头”回去……

  老实讲,这些传闻曾经造成过我们极大的紧张情绪,但也使部队每个人都高度警惕、警觉,草木皆兵,彻底杜绝了丝毫的麻痹性!后来我常想:这些传闻说不定就是我军司令部系统,比如哪个神秘兮兮的侦察科放出来的。传得夸张,却使部队紧张有序,弦绷得很紧。这是否也属于“兵不厌诈”的谋略啊。

  直到轮战结束,我才从一些情报资料中得知,近些年更从一些越方回忆中得到证实:越军确曾非常自信甚至狂妄过,他们用“游击战术”打得美军精神崩溃,他们的单兵野战生存能力,迫使美军产生了出了越式英雄——“兰博”和《第一滴血》,他们因此自称过“世界第三大军事强国”。但是,他们的这种战法,唯独对付中国军队时失了手——因为中国军队是他们的老师!

  1979年对越反击战初期,我军由于多年未战、政治运动、经济拮据等因素,造成许多重大损失。但我军毕竟不是美军,短短几天,便化整为零,班自为战、人自为战。对难辨真假的越方“群众”,放弃一贯的“爱人民”传统,开了杀戒。中国军队以最短时间,破解了越军战法,西线云南方向比东线识别得更早,损失更小。仅仅一个月,越军被打残了。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对美军屡战屡胜,令苏军专家都望而生畏的战法,在中国军队面前变成了“小儿科”!越军最狂妄时,忽略了一个极其简单的事实:从越南国防部到各军区一大批指挥员,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的毕业生;与他们作战的中国指挥员,要么是他们的老师,要么是同班同学,他们胜算太小了。

  到1985年我师参加轮战时,越军已被原昆明军区14军、11军打得伤亡惨重,被紧接其后的1军、67军拖得怨声载道、十分厌战。他们派过来的特工,许多人也已经三心二意。此外,在老山战区两侧,当地政府开设了12个大型对越贸易集市,物资丰富多彩,既可以易货贸易,也可以自由使用越南盾交易。对于已经穷困潦倒的越方人员,吸引力太大了。一些特工入境后,我方即使发现了,一般也不抓,仅仅监视。于是,这些特工尽力采购,再翻越前沿,把货物背回越南。例如最受欢迎的上海产“虎头牌”清凉油,人民币2分钱一盒,一箱2万只,他们一次就能背回越南2-3箱。更不要说还有牙膏、牙刷、毛巾等等琳琅满目的各种生活日用品了。

  但我们刚到云南时,并不知道这些情况,常常处于几分惊恐之中。还有人传说,越军特工装扮成中国人,趁你不注意,突然用麻袋从背后把你套进去,往肩上一扛,就背到越南去了……

  这种明显夸张的说法,最能唬住的,就是那些小女兵了。害得女兵们天一黑绝对不敢出营房,生怕被特工背走。曾理回忆说,她所在的“女子火线救护队”的女兵们,在部队推进到麻栗坡县坪寨后,曾遇到过一件至今都说不清楚的事。

  师医院的女兵们,住在半山腰的宿舍里,那天下着雨,雨打芭蕉,噼里啪啦作响。忙活一整天,女兵们大多累得赶紧洗了睡下。前线条件简陋,能省的都省了,像每天洗屁股这种习惯,很多女兵就省了。可是有一位女军医不愿意省,每到临睡前都要想办法打盆水,脱了衣服坐盆里洗。她洗得很慢,不慌不忙的,用水一丝一丝往身上淋。清清的水,顺着光滑的肌肤,流遍全身。那情景,放在平时应该很美,可在战场环境中,就另当别论了。

  突然,门外传出响动,所有的女兵们,立刻警觉起来,许多人汗毛竖起,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坐浴中的女军官也被吓住了,淋水的手僵在中途,不知如何是好,瑟瑟发抖,身子绷成了一块大理石。

  曾理胆子大,飞身跳起,拉着吴琳,俩人趴在窗口看去:只见三个人影,都披着雨披,遮了半脸,却看不分明,正顺着山下台阶走上来。看清了有人,女兵们更紧张了。想起曾有男兵开玩笑说:你们女兵胆子小,人家越南特工来了,直截了当打开门,不管你们有多少人在,见一个绑一个,全绑了,牵成一串糖葫芦,跟着走吧。弄到越南,一眨眼,让你们给生出一串越共游击队来……

  此时,100多女兵,只有一个女军官有枪。曾理向她嚷道:“你把枪拿来呀!”女军官为难地压低嗓音说:“不行呀,没子弹!”女兵们闻听,彻底“停摆”。这无疑告诉屋里的人,咱们无力抵抗!也像是告诉屋外的来者,你们放心大胆进来吧!果然,从窗外伸进一只手来,掰扯门上的插销。女兵们本能地缩到屋内一角,洗澡的女军官也如梦初醒,赶紧跑到床边套上衣服,——是套上一身外衣,过后她说,她是准备受死的,只要敌人进来,她就死,但一定要死得体面。

  情急之中,曾理突然扯开嗓子高声喊叫:“救命啊——!”她一带头,吴琳、马海芳、梅薏等女兵们跟着喊了起来:“救命啊——!”

  女兵宿舍在半山腰,距离山下师医院有100多米。她们尖厉的呼救声,穿透雨雾,回荡在山坳之中。师医院被惊动了,男兵梅林等人提着枪冲了上来,3个雨披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一场虚惊过后,女兵们胆子大了许多。

  师医院离师部基指不远,师部基指是一片开阔地带,师医院则在侧翼的山谷里。两山夹持的谷底,是一条小溪,溪中流淌着从老山和八里河东山汇聚下来的山泉水,清澈透明,长流不息。小溪上跨着一座石板桥,桥两头是蜿蜒小道,盘旋在云山雾海的两山之中。一年多时间,曾理她们从没敢探究那小道的去向,生怕与特工遭遇。

  稍有空闲,女兵们和男兵们相约一起,到驻地坪寨的镇子上去“赶街(音gāi逛集市)”,相互有个伴。聊起那个雨夜的蹊跷,不知是谁猜测说:“可能咱们中间混进越南特工了吧?”许多年过去了,曾理言之凿凿地表示:我始终怀疑,就是梅林那小子搞的恶作剧!平时他就最爱鼓捣人,吓唬吓唬女兵,逗逗闷子。那天夜里,他们可能是巡逻中想开个玩笑,没想到弄假成真,玩过头了。我们大声呼救把他们吓住了,只好中止玩笑,假戏真做,又假惺惺地跑来“抢救”。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哪能来得那么快?过后,他们肯定再也不敢认账。哼,那晚上也就是我们枪里没子弹,要不然,早把“案子”给破了!

  ——战争理应让女人走开。可是她们,不但走进了战争,而且从生理到心理,都在迅速适应着战争。首先丢掉的,是女人的“臭美”,化化妆、涂脂抹粉,那时还不时兴;穿点艳丽的衣服,无疑是战场不允许的;戴点漂亮的发卡、饰物,更是天方夜谭。在前线,就连洗澡、洗脸、方便方便,这些最起码的需求,有时都成了奢望。

  女兵们宿舍的板房外,有一条下坡的石板小路,一直通到谷底的小溪边。溪水清凉明净,女兵们只能望水兴叹,在那严酷的战争环境中,谁敢在此洗澡、洗衣?可不洗是真不舒服呀!尤其女人,在她们那个特殊时期,更想洗。于是,只好壮了胆子、冒了险,下到谷底,提上一桶水往回走。登了数级台阶,渐渐吃力,抬眼望去,还那么高,那么远。于是,曾理就喊道:“谁来帮我提水?谁来帮我提水呀?”声音在山谷间悠荡,渐渐远去。非常可惜,女兵们生活区与男兵相隔甚远,除了欣赏自己嗓音的回声,她不会得到任何收获。

  后来,师部为改善女兵们的生活,安排防化连开来了洗消车,临时搭建了帐篷洗澡房,安装了洗消淋浴龙头,烧出了温水。师医院的女兵们欢笑着跑进帐篷洗澡房里,脱得光光的,站在一个个喷头下,尽情地享受那清水的喷淋。惬意和快乐使她们忘记了战场,还原为女人。她们尖叫着,相互泼水,打打闹闹。忽一刻水停了,一车水用尽,她们的笑闹声戛然而止;仅仅片刻,随之爆发出更大的欢笑声。

  临时洗澡房的帐篷,架设在南疆的红土地上,洗消车的喷淋水原本是用于防化学沾染洗消的,冲力巨大无比。女兵们好不容易洗净了上身,一条条洁白的大腿上,却沾满了溅起的红色泥点,活像一幅幅喷绘的油画。曾理笑着回忆说:

  “那个澡不洗不行;一洗,半身的红泥点!”

  女兵们洗澡兴师动众,“方便”之事也非同小可。为解决女兵们的“三急之忧”,工兵连为女兵们在宿舍门外悬崖边修建了女厕:挖好坑,坑边铺两块木板,四面围上编织布,装个门,顶上露着天。简便易行,但坑位太少。一次,曾理去如厕小解,推开门刚要解裤带,看到吴琳正在蹲位,于是催道:“哎,你快点、快点,该我了。”

  吴琳没好气地应道:“就你急!我不急?等等。”

  曾理无奈,只好等在一旁。终于,吴琳站了起来,慢慢腾腾开始提裤子,人还站在木板位上,悠悠闲闲。曾理来了气,喊道:“你快点行吗?提个裤子还占着茅坑,走开好不?”

  吴琳天生慢性子,被曾理一吼,只好嘟嘟囔囔着往外挪。忽然,她听到头顶传来什么声音,下意识抬头往厕所顶部山上一看,——妈呀!不远处悬崖上,黑压压一片男兵。她尖叫一声,曾理也随之抬头望去,竟然是师警卫连正在出操。她俩觉得那一个个脑袋,似乎都扭了方向往下探看。曾理吓得尿都憋回去了,赶紧和吴琳跑回宿舍。

  61师接守八里河东山阵地后,师部从砚山县推进120公里驻守到坪寨,这里距离最近的县城麻栗坡县17公里,距离八里河东山阵地前沿不到20公里。坪寨位于一处狭长的东西向沟谷之中,地理位置隐蔽,且不宜受到攻击。沿山坡和沟谷,我师工兵把46军138师搭建的木板房、数十排简易房屋,进行了修补,进一步完善了营区布局。我师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机关、直属分队,全部安顿下来。我与政治部同事彭星、张苏华、韩军彦、江淮、马雷住同一排房,闲暇时,我们常常在一起互通情况、谈天说地。

  云南前线蛇很多。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路上碰到一条蛇,我灵敏地扣住蛇头,往地上狠狠一甩,把它摔死了。看着死蛇,我灵机一动,心想:这么大一条蛇,应该给它派上点用场,不然可惜了。于是把蛇盘起来,提在手中,装作很悠闲,回到师部。

  进了屋里,我把蛇悄悄放在干部科干事韩军彦的椅子上。不一会,大家听说我回来了,都聚到屋子里,张苏华、彭星、江淮等陆续走了进来。当时天已擦黑,屋里有点暗,韩军彦走到桌前,手放桌面,屁股就往椅子上坐去。刚一坐下,感到不对劲,伸手一摸,立刻像触电一样,尖声大叫:“哎呀,妈呀——!”

  韩军彦人高马大、五大三粗,从来就没怕过什么。他这一喊不要紧,把屋子里的彭星、张苏华等都吓了一跳,连屋外站岗的警卫战士,都呼啦一声,端着枪冲了进来。大家闪在那把椅子周围,点亮手电,才看清椅子上盘着一条蛇。警卫战士用枪刺挑起蛇来仔细一看,死的!众人面面相觑,再看看脸色苍白的韩军彦,不禁哑然失笑。

  我用蛇吓人的恶作剧,并未到此为止。说真的,我们部队从大西北来到云南,最怕的不是越军和特工,而是——蛇,因为我们在西北,基本没见过这玩意。

  张燕妮是我在西安的中学同学,她比我高两届,比我早当兵一年。由于同在一个师,又是校友,关系很密切。到前线后,她先是在师医院,后来被调到了师部基指卫生所。同在师部驻地内,她和我,还有彭星三个人,经常有机会见面、聊天。一次,又是她、我和彭星三人碰到一起,在她房子里聊天。聊着聊着,天黑了。我心眼一动,不紧不慢地指着张燕妮坐的椅子下,说:

  “燕妮,别动,——蛇!”

  张燕妮愣了一下,突然爆出一声尖叫,跳了起来,扑向坐在她旁边的彭星。她一把抓住彭星的双臂,全身直打颤。看她吓成那样子,我实在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张燕妮和彭星看我笑得开心,才恍然大悟。张燕妮气得扑过来,攥着拳头在我胸口连擂好几拳。

  我还有更大的恶作剧。一次,我从前沿阵地带回一枚废弃的60迫击炮弹,放在师部我的床下。闲暇时,我拧下弹头,用匕首掏炮弹里的炸药,想掏空后用炮弹壳做个台灯。开始还顺利,越往里越不好掏。这时,组织科其他同事不干了,刘应春、陈世荣、张苏华,七嘴八舌指责我:“老王,这事你不能在宿舍里干,万一炸开了,我们全得跟着你一起‘光荣’了。这属于非战斗减员,算事故呢!”

  虽说在前线“光荣”是褒义词,可谁也不愿意意外“光荣”。我鼓捣几次他们说几次,我只得作罢。客观地说,这活儿的确存在危险,我自己其实也掏得心惊胆战。

  1986年清明节当天,我到了麻栗坡烈士陵园。一片哀婉的气氛中,见到一位农村老妈妈,带着女儿在一座烈士墓前上香。她们烧了点纸,摆上水果和点心,老妈妈痛哭失声,女儿扶着墓碑泪流满面。

  “你们是烈士的亲人吗?怎么不供个花圈呢?”我问那女孩。

  女孩哭着回答我:她和母亲家在贵州省铜仁地区石阡县一个山村,来云南车票钱不够,路上走了半个月,没有钱了,买不起花圈。墓地里埋着她的哥哥涂世康,1979年2月17日对越反击战第一天就牺牲了,哥哥那时才18岁。我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夺眶而出。我掏出100元钱,恳请她们收下,算作我替烈士给他亲属的返程路费。她们母女千恩万谢,女孩把她家珍藏的哥哥生前一张穿军装的照片送给了我。这张照片我一直带在身边,保存至今快30年了,永远不能忘怀!

  部队上了前线,共青团甘肃省委主动与兰州军区政治部联系,希望开展军地携手立功的活动,互相激励、互相鼓舞。他们提出的口号是——“前方将士杀敌立功,后方青年创业立功”。共青团甘肃省委书记海飞同志,不遗余力地推进这一活动。

  接到他们的倡议,我马上向师政委张海阳做了报告。张海阳政委非常兴奋,对我说:“这个倡议太好了,太及时了!咱们师是从甘肃驻地过来的,甘肃籍干部战士比重也非常大;来自驻地兼家乡省最高学府的鼓励、鞭策,对干部战士们最亲切,最有鼓舞作用,对激励部队旺盛战斗力非常重要!咱们一定要抓住时机,把这个活动搞得有声有色!”

  在张海阳政委的主持下,61师与兰州大学“双立功活动”有声有色、轰轰烈烈展开了。我成为这项活动的专职联络员。在老山前线一年多时间里,我先后5次往返前线与后方,联络建立互帮互助班级、团队,传递信件、纪念品,陪同甘肃团省委慰问团赴前线阵地,带领一线阵地两名英模到兰州大学作报告等等。在一线将士与后方青年之间,搭起了一座相互激励的精神桥梁。

  为此,我得到一个极高的评价——“双立功、双立功,前线有个王伟功!”轮战结束,甘肃团省委领导甚至诚恳表示:我们专门留了一个副处位置,希望你打完仗转业到我们这里来工作!我很惭愧,当时我只是个营职干部,实在“高抬”了。但却证明“双立功活动”震撼之强烈,影响之巨大,我的努力和贡献,自然饱含在其中了。

  当时,甘肃团省委对这项活动发动得相当广泛,据他们资料显示:全省有500多万青年,参加到这项活动中。

  就我直接统计到的数据,甘肃省有483个基层组织,与前线我师部队建立了“共建联系网”,互寄信件达到40多万件。

  如今,须臾离不开互联网、微信的人们,已经难以理解那些信件的巨大意义!而在当年,每天面临流血牺牲的前线将士们,得知后方家乡父老的挂念,尤其收到兰州大学学生们的信件时,许许多多终身都与大学无缘的军人,得到了无价的崇尚、爱慕和鞭策,激发出无尽的战斗力!这种热血激情,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原动力!我想:假如未来面临国家危难、民族危亡之时,还是照样需要!

  同样,我们的战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对后方青年也产生了巨大影响。例如:

  兰州大学数理系学生余广琪,以前心胸不宽,对人偏执,甚至数次萌生自杀念头。“双立功”中,我师182团3连孙副指导员写信与他结成一对好友。经过几封通信谈心,余广琪豁然开朗,变了一个人。他悔悟道:前线将士面对艰苦、生死,还活得那么从容、淡定、乐观;自己衣食无忧,和平安宁于兰州大学校园,轻生实在没道理!

  兰州大学青年教师孙森林,是某系团总支书记。1986年9月21日,他参加慰问团来到前线,看到将士们的真实生存状态后,深有感触地说:“前线的硝烟,净化了我全身的每一处细胞。如果把战士比成一座高山,那我就是一棵小草啊!”

  我曾带领182团3营战士周清旭,到兰州大学讲演。周清旭是兰州本地人,文化程度并不高,更不会倪萍式煽情。正如此,他越讲得平平淡淡,学生们哭声越响,因为——真实!此后,许多学生,尤其女生,给前线写信近乎疯狂。我这个“双立功”活动联络人,每次上阵地,战士们特别欢迎,接过我背上的大口袋,全是信!有家信,有后方慰问信,甚至有海外华侨的来信。其中,兰州大学女生写来的求爱信,甚至没有特指目标,前线英雄就行。可见老山对那一代大学生影响之深!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唐)《春望》]

  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不懂得一封家书对军人的作用!182团3营9连1班班长、守卫在42号阵地的白安周,在他的两篇日记中,记载了战士们盼望家书的情形:

  1986年6月5日

  不小心上阵地有8个星期了。8个星期没接过家里一封信,这是什么事?怎么就一点都不关心我?我随时都会死的。爸,妈,你们不是打算不要我了吧?行,你们狠得下心,我白安周也狠得下心。断绝关系,行不?哎!

  6月10日

  只要越军不来找麻烦,就特别想家。战士们都一样,闷在沟里,两眼无神。这不行,得教育教育。把大家召集一起,讲了一番保家卫国、教训越军的大道理后,艾建强小子竟然要我读大哥的来信。大哥没文化,信里没写什么,除了报平安,就是要我听领导的话。这样千篇一律的信,大家都差不多。可这个时候却顶得上灵丹妙药。于是我提议:每人读一封家信。大家听了,都叫好。

  廖应贵的信引来了战士们的哄抢。他的信刚收到时,大家看过的,可今天听他读,还是乐得很。艾建强抢,张小兵抢,刘三民也抢,廖应贵的手缩了一下,我赶紧说,得了得了,给我给我。艾建强和张小兵眼巴巴地看着廖应贵把信给我,我打开,大声读着。

  廖应贵,你在干吗咯?我的天呀,一口四川话,让我这个陕西人读起来,不通。大家都笑,我也笑。笑完后,继续读:村里人都在讲,你将来会立功,当干部,吃国家粮。我很生气,他们就知道你将来的好处,不想想你现在有多危险。听广播里说,有一个人叫李吗咯海(李海欣),一个人打越南鬼子,最后牺牲了。我好怕,一个人哭,又怕给人家看到,笑我。

  读到这里,大家嘻嘻哈哈的表情都没了。李海欣是14军40师119团的战斗英雄,当时是代理排长。他带领15个兵守在老山最前沿的那拉口阵地,十多个小时,击退敌人一个营加一个特务连的进攻,打到最后弹尽人绝,壮烈牺牲,他的阵地没丢,被命名为“李海欣高地”。在大家的沉默中,我还读。

  应贵,你在前线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有事,有事就白上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像以前一样待你的。你还记得往学校去的独木桥吗?你人真好,每次过桥,别人都欺负我,只有你总是走我后面,抓了我衣服。你也不管人家笑你,说你耍流氓,我知道你不是耍流氓,你是好心,怕我掉下去。好人一定有好报的,你一定会立功受奖,成为我们村子里的大英雄。

  信读不下去了,大家都在哭,我也哭了。

  战士们在前线,可以说最盼望的,就是家里人的来信。接到信后,他们恨不能立刻回信。但前沿没有信纸,一线阵地规定不准带纸上去,连报纸都不准带。战士们急中生智,把罐头盒的包装纸小心揭下来,在反面用铅笔写。也有的把烟盒纸拆开,在反面写。有给家里写的,也有给兰州大学学生写的。写好之后,夹上一片老山的树叶,代表战士们对后方青年的一片心意,托军工带下山,给寄出去。

  有一名战士叫陈江淮,很爱写诗,每次写给家人的信,都是诗一样的语言。我随181团副团长郑跃龙上阵地与战士过年时,看到他写给母亲的一封春节问候信,读得我热泪盈眶:

  当战斗的枪炮声伴随除夕的脚步声一起来到,我送给妈妈一个遥远的来自南国烙着炽热烽火的祝福。我要请这映红了半边天的枪炮流矢,捎去我沉沉的思念,坚强的渴望。

  孩儿一年的征战,四季的浴血,每一颗射出去的子弹,都是我对妈妈最诚实的承诺。我若不战斗,妈妈何安宁?战斗之隙,仰望星空,我都会思念妈妈。童年的我是那样顽皮,那样的不体谅妈妈,给妈妈带来的哪怕一丝的烦恼,都是我今天内心难言的愧疚。妈妈,请你再相信一次孩儿,从今往后,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妈妈,孩儿不能在你跟前为你尽孝,给你拜年,只有请妈妈保重!只有妈妈保重了,一切安好,孩儿才能在前线奋勇杀敌,为国立功!

  你的孩子陈江淮

  1987年除夕夜于八里河东山上甘岭主峰

  (未完待续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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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6-9-14 23:50: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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