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洛沙 于 2015-1-11 23:25 编辑
印象里,父亲的很多时光都给了村后边的南峰山,而母亲却将青春献给了门前的那条桃花河。 在我不谙世事的年岁里,父亲常常天麻麻亮就背着背篓走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就能看到他背着草走过村道,常常会有招呼和羡慕声:在哪儿割的草?这一背篓草真好,真嫩。父亲也不紧不慢的回答:南峰顶上割的。父亲几乎每天早上都上南峰顶上给牛割草,因为家里养了大小三头牛,即便是我放学后回来少不了去放,但那时的我只知道贪玩,放牛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应付差事,似乎牛吃不吃饱和我的关系不太大。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牲畜,牛、羊、鸡、狗、兔,几乎每家都有。因此,房前屋后,地边坡跟的草,几乎都跟被羊啃了似的,剩下一点毛根根。为了一背篓草,父亲不知翻了几道沟,几道梁,才黑水汗流的背回一背篓草。我常常能够看到,背回来的草上面冒着被太阳蒸腾出的潮气,而这时候父亲的头上也冒着热腾腾的汗气。 父亲不仅仅去山上割草,也常常去山上挖药。那时候家里特穷,家里吃的油盐酱醋,穿的衣服,还有我们姊妹几个学校里交的学费,都是父亲用山上挖来的草药换来的。他背着干粮,带着水瓶,翻沟过岭,挖回地萸、桔梗、苍术、柴胡、党参;摘过柏籽、乌贝子、五味子;捡过蝉蜕、蛇皮;杏胡,桃胡。他也为我们捎带过很多好吃的野果子,有时候是毛桃、酸杏,有时候是野葡萄、毛栗子,有时候是野酸枣、松子。 即使是没有青草也没有野果的冬日,父亲也不会闲在家里。他依然将一把按了长把磨得发亮的斧头,随手扔进背篓,手里提一把镰刀,沿着村后刚刚出头的整片的麦田边上的小路,一步一步向着山顶进发。他不仅要砍回一个冬天烤火用的木柴,还得砍回过年蒸白馍、磨豆腐、炸年糕用的木柴。除了这些,还得在院子角上堆起小山似的柴摞子,以备来年一年的烧用。 一个冬天的时光,父亲蚂蚁搬家似的将山上枯死的树枝砍断、码齐,一点一点背回到院子里,又一点一点的摞起山一样的形状。只有在院子里有山一样的干柴垛子,父亲的年才会过的踏实。只有院子里有山一样的柴垛子,落雪的日子,父亲才不会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唉声叹气的埋怨天气太坏,怨日子过得太快,一切还没来得急准备。 父亲爱好不多,唯一喜好哼两句秦腔。可就这,他也哼得不太标准。他从来没有上过台面,只是在他上山劳动的时候,能够听见他粗犷的嗓音回荡在山林里。不管是《三娘教子》、《张连卖布》、《周仁回府》、《六斤县长》、《铡美案》、《秦香莲》,他都能来两句,但从来没听过他将一本戏从头到尾唱完过。 父亲忘情的唱腔往往被会被母亲打断。母亲是去桃花河边给猪淘洗草根上的泥巴,就听见了父亲粗喉咙大嗓子的在山上吼秦腔,他嫌难听,就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手搭喇叭状喊道:“回来吃饭喽!”,父亲的唱腔戛然而止。母亲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像山里的百灵鸟叫。虽然这样喊,母亲还是没有动身要回的样子,他依然在和一大堆妇女在一起说说笑笑,将另一竹笼小的如纽扣似的洋芋淘洗干净,然后才一边挎起一个,哼着曲儿,回去了。这时候,村子上空飘起一道一道的青蓝色的炊烟。 也许是为了和村里那些妇女们凑热闹,衣服脏了,不管三件两件,她都会提到河边去洗,洗完了就挂在河边的树杈或者搭在石头上晾晒,然后一帮妇女们就没个正经的说着笑。即便是天冷的时候,母亲依然不改以往的习惯,将衣服提到桃花河边去洗。我常常看着就觉着冷,而母亲却老说,河里的水是流动的,根本不冷。我不信,曾经伸手试过,可还是觉得很冷,可看着母亲依然将衣服在水里摆动着,又拉出来打上肥皂,一遍一遍的搓洗着,丝毫没有看出她冷的样子。 每年冬天,村里家家户户都会腌酸菜。这时候,父亲把切好的菜在大锅里焯好,母亲一笼一笼的提到河上游的饮水潭里冰着,等到凉了的时候直接提回去下到腌菜缸里就可以了。 母亲常常要淘很多的麦子用来磨面。而她磨面的时候,我们也不得轻松。母亲将满满的一担子小麦挑到河边上,倒进一个大木盆里,加上水,然后用笊篱一遍一遍的在水里摇着,一颗颗麦粒就一下子清净了起来。母亲将淘净尘土,拣去沙石的麦子晾晒在路边的苇子席上,这时候的我,手里多了一根细木棍子,木棍上系着一缕塑料纸,像一位投降的士兵一样不停的挥舞着,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用来驱赶树上时时刻刻准备偷食的鸟儿,还有赶走了又来的鸡。 没有和父亲商量,母亲就从集市上买回了三十只鸭子,父亲很讨厌的说他顾不放,而我也有我的营生,不仅要写作业,有时候还得去放牛,放鸭子的事情只有靠她自己了。母亲常常忙的一只手提个竹笼,跟着沿河而下的鸭群,一边打猪草,一边放鸭子。 那一年河里发大水,淹没了大片大片的田地,父亲和母亲一同加入到了抗洪救灾的队伍里,他们一块上山砍树,下河打桩,那时的母亲能抡起十八磅的大锤。 如今,父亲老了,他不再去山上砍柴,因为改用煤气灶了;他也不去挖草药,因为人们已经开始了人工种植;他不去摘野果,因为我们都已经长大,平日里想吃什么水果都能买到;他也不再上山割草,村里早已没有人再去养牛养羊养猪养兔,;他也不再唱那些老掉牙的秦腔,村里的人基本上都走了,没走的都是耳朵聋眼又花的老人,对着他们唱,连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何况就是对着他们唱,听没听见还不一定呢! 朋友去老家玩的时候,想让我带他到山上去转转,被父亲阻止了。他说,如今年轻人出门打工的打工,进城的进城,就剩下这些黄土都埋到脖子根的人,好些年里都没有人上过山,山上都没路了,也说不定会有什么野物,小心会伤人。 母亲也不再去河边洗衣服,就她和父亲两个人,看不过眼的时候,放到盆里揉搓两下挂起来,一阵风就吹干了。屋子墙角上,放置着我们孝敬她的洗衣机,还是买回来时的样子,包装都还没有拆开。她也不再腌制酸菜,他和父亲两个人,腌了也吃不了,倒了又可惜。她也不再去河边淘麦子,村里早已没有人再开磨面房,村里人少,开了养不住人,那些人就关了磨坊出门打工去了。要吃面还得把麦子拿到镇上去换。河里也再没有那些嘎嘎叫的鸭子,还有那些一边洗衣淘菜,一边说笑的妇女们欢快又爽朗的笑声。曾经潺潺流动的桃花河水,一下子失去了欢快的样子,它寂寞而又笨拙的在长满水草的河床中缓慢流过。 再一次回到故乡,一切都老了:父亲老了;母亲老了;屋子老了;山也老了;河也老了;只有留在心中的记忆永远不会老。
作者:刘卫涛,男,生于1976年。(华商报专栏写手) 发表有短篇《海和山是两种不同风景》,《收麦子》,《寄宿鸟》,《州城有个高车岭》、《婚房》、《老桑树》、《神树》、《不就一点茶叶吗》等。 电话:18991563577 地址:商洛市沙河子镇石门沟村十二组 (726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