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幽幽 ——荒友谱之五 一 电话响起,“是杨昆吗?” “我是。”声音既熟悉又陌生,“请问你是哪位?” “杨昆哥,是我,苏梅。” “喔——,怎么会是你,有事吗?” “姐病危了。” “啊——什么病?” “电话里说不清。你来看看她吧。她昏迷中总喊你的名字……” 人是无法忘记初恋的。因为,忘记初恋,就是忘记生命中曾有的精彩。 “好——我马上赶来。”
二 我搭上赴津高铁,列车疾驰,往事象窗外景般掠来: 一九七0年,一列绿皮火车将我载到东北一脉铁路的末端——迎春站。站前广场聚满了刚下火车的知青,万众攒动,一派喧闹。高音喇叭里播完了分配名单,便连续不断地播放着那时流行的歌曲:……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队队身着兵团绿服饰的人群在一面面翻飞的红旗指引下,高唱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等歌曲,向广场边停着的嘎斯牌、解放牌卡车和各式轮式拖拉机走去…… 我们手提书包、网兜,等着连队的领导来接我们……只见,有一男一女急急朝我们走来。男的擎着武装七连的红旗。我知道接我们的人来了,便迎了上去。那男的说:因麦已开镰,连领导都忙得分不出身。派我俩来接你们。我是轮式拖拉机司机,又指指身边的女同志说,她叫苏兰,以文书的身份代表连领导来接你们。苏兰朝我这个火车上的临时负责人伸出双手,热切地说道:热烈欢迎新战友。我赶紧捧握住,细一打量她:高挑、白净、健美,感觉惊为天人,不由看呆了……可能我握得太紧、也太久,她轻轻地抽回并朝我妩媚地一笑。恍惚间,我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一亮……那时情愫懵懂的我却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暗恋上了,只是从那以后,每天都想看到她,千方百计地想接近她,却又往往装出是不经意间碰上的。 刚下连队时,领导对我们这批新来的知青安排的活计不是太紧。我下班闲暇练笔搞文学创作,四处乱投稿,信函自然多。她是文书,掌管全连的信函收发。两人的接触就比别人多些。每次接信递函时,她都冲我菀尔一笑,我爬起格子来真是劲头十足。慢慢儿,我的信函不再和大伙的信件混在一起。每次她都特意择出,锁在自己的抽屉里。我去了,才微笑着开锁拿出递给我。有一天,她一边递给我信函,一边对我说:我每次后半夜站岗时,看见你宿舍里还有油灯亮着,猜想准是你在熬夜写稿。白天干活已很累了,你得注意身体。霎时,我的心象注满了蜜汁。她在关注我!当时,我兴奋得心都发颤……至今想起,都还会翻起一丝甜馨…… 后来,还真有小诗、短文发表在兵团战士报上。连里引起轰动。被人才子、才子地叫着。再有投稿信递给她时,她总欣喜地问道:又有新大作完成啦?能不能让我先拜读、拜读。我笑着点头,心说: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大作便是你,啥时追到啥时成功!也许是心诚则灵,天赐一个我俩独处的良机。 团里召开首届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苏兰被选上。政治处要求各连先将优秀事迹材料送审。择优发言。能选上,是项莫大的政治荣誉。指导员指示:一定要写好。任务自然落到了我这“大才子”的头上。初稿很快拉出。好事罗列了一筐:每天晨起上井台汲来大伙的洗脸水;牺牲睡眠时间深夜替胆小的女武装战士站岗。等等,等等。指导员看了说:高度不够,再改。 我俩四目相对…… “咋办呀?大才子。” 我灵光一闪:“听说你是自己闯来的编外人员?” “嗯——” “咋回事?” “为了逃婚……” “逃婚?” 原来,早在她上初中时,父亲就病故了。留下母亲带她姐妹俩生活。母亲患有慢性肾病。家事全由苏兰操持。那年,她家的平房多处漏雨。房管局派了个名叫史才宝的泥瓦匠来修缮。有关的事宜都由苏兰和他接洽。那史才宝被苏兰的美丽迷住。修缮得特认真。整个房顶翻盖了一遍,还换了许多新瓦。事后又多次回访。和她们全家混得特熟。 上山下乡开始了。当时的政策是百分百下农村。妹妹苏梅的去向是黑龙江兵团。苏兰也想去。但苏母不同意。说自己有病,不能姐妹俩都去边疆。考虑苏家的情况,苏兰定为津郊插队。但也还不是个最妥善的安排。日常家中还是无人。而且揷队还得倒挂,苏家又没那经济力。这时,史才宝找苏母进行了一次长谈。说他早就看上了苏兰,愿意娶她,养着她。苏母听了,完全同意。一来,这样安排,苏兰就能变相留城。当时,有许多女知青都采用这样的办法来逃避上山下乡。苏兰能留下,这家就有人支撑。二来,这史才宝自幼父母双亡,由姐养大。参加工作特早。工资在青工中算高的。而且人物也还齐整。年纪相差六岁,不算太大。嫁他也不屈闺女。 苏兰自己却对这桩婚事持坚决反对的态度。眼前的这个史才宝,无论年龄、相貌、文化水平都和她暗暗憧憬过的夫婿形象实在是天差地别。特别让她接受不了的是,为逃避上山下乡而委身他人的做法。她向母亲表明了坚决反对的态度。而且史才宝一登门,她就转身离去。她希望他能知趣地退却。 可史才宝粘劲还真大。天天登门,还回回不空手。不是捎来给苏母买的营养品。就是拎来为小妹赴兵团而置办的行头。买米、买煤饼、洗菜、烧饭,家里的活儿全都抢着干。还把苏家积存了几年的煤粉全挑到院里,自制煤饼,晾干叠齐。惹得邻居啧啧赞道:苏家这回有了顶樑柱! 苏兰知道,他是故意制造声势,逼她就范。最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做通了左邻右舍的工作,利用自己在房管局工作的职务便利和技术,在院子角落盖了间象模象样的吃饭间。还把原先的吃饭间和苏母的卧室打通,整成一大间,说是留作婚房。苏兰心想:你有千条计,我有真主意。她决定逃离这个家,以绝婚事。于是趁送妹妹苏梅赴兵团时,混上专列,硬闯来了…… 听到这里,我大腿一拍:这事例生动!我们从响应毛主席号召,毅然放弃留城机会,扎根边疆干革命的角度来写。闪光点找到了,一蹴而就。送呈指导员。指导员看后,高兴地说了句家乡话:中!这回中。 果不其然,稿子被选作典型发言。讲用效果非常好。特别是针对当时有相当一部分知青面对边疆的艰苦现实,思想上产生了动摇情绪,就更有典型的教育意义,苏兰又被选去师部积代会作典型发言。 三 我被提拔成猪号班长,决心做出番成绩来,希望能在争取政治进步上和苏兰比肩。 我选定提高仔猪成活率为突破口。当时由于管理粗放,一胎十余只仔猪,最后能存活下来的,往往只有三、四只。其余的,都让老母猪压死了。最厉害的,甚至压得一只都不剩。这种压死猪崽的事,往往发生在分娩的头两晚。那时母猪累够呛。一些母性不太强的母猪就是听到了猪崽的尖叫声,也不马上挪身。那时猪崽连站都站不稳,自然不会逃避。但三天后,情况就变了。母猪体力一恢复,喂奶时就不会轰然倒下。听到猪崽尖叫,也会立马起身。猪崽也硬朗很多,懂得躲避了。因此,只要熬过前两宿,仔猪存活率就能大幅提高。这就要求值班饲养员一步不离地盯着。每当母猪起身撒尿或进食时,用棍子把猪崽拨成一堆。待母猪完事躺稳后,再放猪崽去吮奶。我把我的铺盖卷搬进仔猪房,在猪栏旁搭了个床。这样一来,既能做到整宿猪栏不断人。又能在母猪喂奶的间隙,靠床上稍歇,这样有利于长期坚持。由于措施到位,仔猪成活率由过去的百分之三十几提高到九十五以上。 苏兰是文书。连队让她来采访我的先进事迹。一来刊登在她负责的连队的黑板报上。二来上报团部,争当农业学大寨的先进班组。她一连几个晚上都到产仔房来采访我。我正热烈地暗恋着她。她的到来,自然使我心花怒放。却又有一事好尴尬。这段时间来,我总觉得浑身奇痒。非得擓出血痕来才能稍稍解痒。苏兰来了,我不能当着她的面浑身乱挠,可又奇痒难忍。只得将痒处抵在猪舍栏上暗暗狠蹭。连蹭几回后,被苏兰发觉了。她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啦?我只得将实情相告。她说:我们都这么熟了,抓痒有啥难为情的,你就挠吧。我如获大赦,浑身一通乱抓。但后背痒处抓不着,又只能将痒处抵在猪舍栏上蹭。她笑了,犹豫了一会,红着脸说:还是我替你挠吧。我当然求之不得,迅速把后背朝向她。她将手伸进我的毛衣,隔层秋衣,将整个后背一点一点地挠了个遍,然后问:还痒吗? “痒!更痒了。” “瞎说,怎么会更痒呢?” “你没听说,隔衣挠痒痒更痒吗?” 苏兰扑哧笑了:“就你会瞎编。” 我一脸正经:“真的更痒了。” 她想了一下:“那你把衣服撩起来,我再用力给你挠挠。” 我赶紧趴在被垛上,撩起秋衣,露出背脊。 她凑上前来,正准备挠,却尖叫起来:“虱子!怎么会有这么多虱子?” 我撩起衣服一看,果然密密麻麻一片灰虱。我敢打赌:这是全球虱子密度最大的地方。 我当即把秋衣脱了,扔进火炉。再检查一下毛衣、被子、褥子,全都停满了虱子。这可怎么办?毛衣在当时,算高档服饰,又是母亲亲织。被褥就只一套,都不能往火炉一扔了事。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苏兰二话不说,出去会儿,提来桶水,置炉上烧着。又三下五除二地将被套、褥套拆下来,按进桶里煮。 也是福至心灵。我一语双关地问道:“你要给我洗这被(辈)子?” “是呀。” “再说一遍。” “洗这被子。 我笑了:“洗这被子不难,难的是洗这辈子!” 她恍然大悟,嗔道:“你坏,真坏!”居然还伸手来捶我。我趁机把她拉入怀中。她一动不动地靠在我的胸前,闭起双眼…… 千百只虱子见证了我们的初吻! 它是那么地令人难以忘却。当我唇印上她唇的刹那,我明晰感到她浑身电击般的震栗。随即溶解似地软在我怀里,脸上闪出圣洁的光泽。她的口气有些清冽,有股兰香幽幽溢出,令我神迷心醉……
四 我俩关系一公开。我成了全体男知青羡慕、妒嫉、恨的对象。女知青方面的普遍反响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有一人的反响挺激烈的。她是我的一个同城女知青。我俩还是街坊,同街不同院。她约我外出,哭着责问:为什么找苏兰不找她?我一时被责问楞了。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才听出原委:原来她最先是分配去郊区揷队的。因我分到饶河兵团,她再三要求才批准的,是冲我来这么远、这么苦的边疆的。她一直喜欢我,小时过家家时还做过我的新娘。她总以为我会主动追她,就一直等着。谁想我会找苏兰!可我哪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文明古史”,小时候过家家多去了,自然也记不住这些三妻四妾。她长得眉顺眼顺的,典型的江南婉约女子。这回却如此不婉约,可想受的打击之重!我不忍心,私下里劝慰过几次。当时我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屁股后面全是眼睛。背着苏兰和别的女子幽会,这样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自然有人向苏兰举报。女人没有妒嫉就没有爱,她指责我脚踩两船,表示要退出。任我怎么解释都无效。我急了,一把抓起她手按我心口上,向她发誓:此生、此心只有你!她这才口气缓了下来:那你好好安慰安慰她。我一时急傻了,竟没听出这是句真心话,还以为是气话、反话,便举起右手,郑重地说:向毛主席保证,她再约我,我绝对不跟她出去!看我那付认真样,她扑哧笑了。我松了口气,反过来调侃她:男知青都奉你为梦中情人,如果有人向你倾诉衷情,你会不会也花开两枝?她急了,抓起我的手搁她心口上,说:此生、此心只有你!后来发现我手压在她左乳上,脸悠然通红…… 我们这代人青春期的恋爱,都处在一种情朦胧、性朦胧的状态。搂呀、吻呀,这些天生天化的动作,自然是不教而会的。我哩,因在文革中当逍遥派时多读了些偷拿来的中外名著,把些相关桥段搬过来,模式似乎花哨些: 我把脸埋她发间,深深地嗅吸着,许久一动不动。她忍不住推推我,问:你怎么啦?我笑答:被股天外奇香薰醉了。她笑嗔:就你会装! 我抑扬顿挫地为她朗诵我自己创作的蹩脚情诗。诗中把她比作天使。她双手食指塞耳、两腮绯红:不听!不听!酸! 我用雄浑的男低音给她唱中外情歌。唱得最多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根据情境乱改歌词。 便是接吻,我也从不直接的嘴啃嘴。吻手、吻额、亲腮、亲脖。伸出舌尖轻轻舔吻她的睫毛、耳根,惹得她咯咯笑着喊痒。躲开又迎上,迎上还躲开…… 时间推移,两情日浓。那晚苏兰约我在猪舍褥草垛前会面。从来都是我约她,这次却反常。我的心既兴奋又忐忑。我早早守候在草垛旁。抽出些褥草铺了层厚厚的坐处。依着草垛坐下。 夕阳西坠,暮色中,未开垦的草甸里点缀着各色野花。镀着晚霞余晖的树梢摇曳着么小的新叶。空气仿佛被小花、嫩叶薰染了,不经意间常能嗅着一股股淡淡的甜香。可定神深吸,却又闻不着确切的香韵。只觉得通体每个细胞都被撩拨起莫名的渴望…… 月照疏林时分,苏兰姗姗而来。虽是几乎天天相见,见了面却又是如隔三秋般地热切拥吻。停歇下来,我问:“难得领导召见,有何重要指示?” 她笑着说:“指示没有,想送你样东西。” “什么东西?” “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莫非祖传宝贝?” “还真让你说对了。” “真的?” “真的。” “啊——快拿出来看看!” “闭眼!” “啪”她把样硬硬的杆状物拍我手里。我睁眼一看,是支黑色的派克金笔。我拿眼问她:怎么回事? 苏兰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她父亲生前是报纸副刊编辑。常有作者上门来讨教、磋商。她父亲为了让她从小受些这方面的薰陶,便让她旁听。因此养成了她心中很深的文学情结。她对我的注意也是从一封封的退稿信开始的。后来读了我发表的作品,被我的才气所吸引,慢慢产生了爱意。我这才明白我猪棚求爱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成功。她说:这笔,她父亲用了一辈子,临终时将爱物赠爱女……这里面既包含了殷殷父女之情,也寄托了她父亲对她未来前途的盼望之心。我岂能据为己有…… 于是我便婉拒道:“这礼品太重,我承受不起。” 她脸绯红一片:“傻瓜!你承受不起,还有谁能承受。” 我刹时明白:她是赠我定情信物!心怦怦乱跳:“可我没带也没有相应的物品可以回赠你……” 她甜蜜蜜地笑着用手指指我心口:“它呀!” 我一把把她搂入怀中。可能过于激动,两人失衡,一起跌倒在褥草上。她咧嘴笑了。那笑容是那么地明媚。洁白的牙齿闪耀着令人欲罢不能的魅惑。我已不容她坐起,便在她脸上、身上狂吻起来……她静静地躺着,满脸的沉醉神情……我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揉搓她的双乳,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我从没闻过的甜糯糯的气息,我情不可抑,将手伸进她裤腰,顺着柔腹摸下去,抚着了一片柔柔燕草……她羞怯地拽住我的手。我稍一用力,便突破防线,占领了“一号高地”……她任我轻轻地抚摸,身上那股令人神爽的气息越来越强烈,还时不时地发出极轻的呻吟……我的手濡湿了……小兄弟迅速膨胀发硬…..一跃而起,欲将旗杆揷入高地…… “别!杨昆,别这样! 我不肯退却……她竟急出哭音来:……万一怀孕,怎么办…… 是啊,万一怀孕,后果太严重。这方面,我连已有惨痛先例。年头上,北京知青、炮排排长和他爱人偷吃禁果成孕。当时他们刚从北京探亲返连,自然不能再请假返城处置。兵团医院更不能去。无奈之下,竟在大雪天去登山,想把胎儿累下来。结果女的大出血,急送团医院紧急处置后,又转送佳木斯兵团医院救治,大人总算保住了命…..虽然最后两人没受啥处分。但从此,发展入党、推荐上学全没了份儿……不能自毁前程!我霎时激情成灰,翻身仰躺,喘着粗气…… 苏兰慢慢地偎过身来,脸枕我胸前:“对不起,杨昆……”她见我不语,便又柔柔劝道:“我把信物给你了,永远都是你的人……等新婚夜,好吗……” 后来的岁月里,我曾多少次追忆起这幕场景。其实,只要我硬坚持,很可能就她中有我了。是我自己怯弱地退却了,命运在这里拐了个弯……从此,我俩虽每晚深情相拥、浅唱低吟、亲吻摩挲,但一直坚守着最后的防线……性饥渴和性压抑交织着度过了迷醉而无奈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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