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挂上山头的时候,夜色早已在山间蔓延了开来。融融的月光漫过了树林、小溪,透过窗帘,突兀地照进了屋里,带着点神秘,带着点忧伤,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在这水样的春夜,无眠的小米感到身体内部的燥热像一只虫子在到处游走。她,微微地有些出汗。 傍晚,小米从地里回来时,坐在大碾盘上的王婆婆起身,凑近她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最近半夜的时候,她听到村子后面的树林里有个女人在哭。王婆婆有点慌乱。这个老太婆坐在村口大柏树下的碾盘上,已经几年了。她每天就这样呆坐着,只重复一个动作,用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掐一点馍,往嘴里送一点,掐一点,送一点。王婆婆的老伴前几年外出打工时,出了事故,死了。人埋了,王婆婆也老年痴呆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忘记老伴已经死了。她对村里人说,她是在等老伴回家。 小米心里一紧,还想说什么。李嫂过来了,王婆婆又转过身,给李嫂说去了。小米看到,王婆婆坐过的碾盘那一块地方光秃秃的。 小米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王婆婆的话始终在耳边萦绕。山神很灵,谁要快死了,山神会早早地把她的魂魄勾去,她脱离躯体的魂魄会徘徊在村子周围,在晚上制造点动静。秀死的时候,王婆婆就说她听到了老柏树上发出的哭泣声。 小米跳下炕,拿出那件粉色的睡衣换上。小米的老公说最喜欢小米穿这件睡衣了。老公在家的时候,小米就穿这件睡衣。换上睡衣,小米躺在炕上,睡衣软软的,触摸着小米的皮肤,迷迷糊糊中,小米仿佛感觉到了老公的手抚摸的滋味。 叮铃铃……儿子踢了一下小腿,把被子踢掉了一大块,脚上的铃铛响了起来。小坏蛋,小心着凉。小米 给儿子拉了拉被角,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脸蛋。儿子噘着小嘴,微微有点鼾声。这小子,有点像他老子,小小年龄就扯鼾声,这长大了……小米没有往下想,长大了,长大了,再说呗。不过,这小家伙长得俊,就那一双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就让人着迷。看见儿子圆嘟嘟的屁股,有点欢喜,便用巴掌轻轻地拍了一下。 唉,那个该死的猫呢。要是往常,它就卧在儿子的身边。睡觉前,儿子喜欢摇小花猫脖子上的铃铛。叮铃铃,叮铃铃……小花猫脖子上的铃铛就会响。这时,儿子也会故意的抬抬自己的脚。他脚上的铃铛也会响。小屋里就会充满清脆的铃铛声。对于小米来说,她觉得这就是人间最美妙的协奏曲。今天小花猫跑了,家里少了一个伴,小米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那只小猫是被小米打跑的。前几天,小米就发现不是很活泼的小花猫一下子活跃多了,它白天晚上在不停地叫唤。小花猫一岁了。一岁了,有心思了,想恋爱了。小米笑道,死货,不害羞,咱村子哪里有你恋爱的对象啊?这几年老鼠少了,养猫的人家也少了。晚上,儿子给小花猫喂食的时候,它差点咬了儿子的手。小米生气了,用扫把打了它一下,那家伙喵呜一声,跳过门槛,钻进树林里消失了。要是赶在往常,猫跑了还会回来,不过,这次情况特殊,那家伙跑了,就没有回来。儿子睡觉时,折腾了好一会儿,才静静地睡下了。 白天在地里给桃树施肥,忙碌了一天,小米浑身有点疼。翻了个身,她向窗外看了一眼,透过窗户,模模糊糊看见大槐树伸过来的枝枝桠桠中间有个人影。 枝桠上是个啥东西?小米感到脊背有点发冷,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她往上拉了拉被子。过了一会儿,小米回过神来,有点不相信自己了。以前,自己无数次地往外面看的时候,一直没有发现窗子外的大槐树的枝桠上有什么东西,今天这是怎么了?是自己眼花了?还是看错了?小米大着胆子露出一点头,用余光再次向窗户那里瞄了一眼。是的,自己没有看错。一个人就蹲在窗户外的大槐树枝桠上,那个人还在晃动的树桠上摇来摇去。 谁?小米有点害怕。是村里哪个坏蛋在搞恶作剧?小米心里想。不过,就算是村里人,天性胆小的她,也害怕极了。她哧溜一下子钻进被窝里,紧紧得把儿子搂住,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这该死的猫,要是这时候跑出来,让那铃铛响一下也好,说不定能把那个黑影吓跑。可是,那只追寻爱情的猫没有出现,更不会制造一点声音了。唉,养猫就是不如养狗,看不了家园。小米气得想哭。 是个女人?那个影像在小米的大脑里回旋。对,是个女人。因为小米刚才好像还看到了那个人的披肩发,很长很秀气。 不会是秀吧?不是,秀不是死了吗? 秀就埋在窗户后面不远的那个山腰。今天中午,给桃树施肥的时候,小米还看见了那个孤零零的坟。 死秀,活着的时候,咱俩多好,我可从来没有得罪过你。死了,怎么会跟我过不去?小米心里在犯嘀咕。 唉,也许是今天劳动时,让秀看见了,她的鬼魂就跟来了。呸,呸,呸,小米没敢伸出头,捏着自己的被角,朝地上唾了三口唾沫。王婆婆说过,鬼见不得人的唾沫。唾沫溅到鬼身上,鬼就跑了。 秀,你去吧,不要吓我了。小米在心里默念道。唾完,小米在被子里呆了一会儿,偷偷地从被角又向外瞄了一眼。她才发现王婆婆的那招根本不顶用,那个黑影还在树上。 一夜,小米都是在紧张中度过的。 阳光把夜幕撕开的时候,小米还在酣睡。儿子捏着她的鼻子,把她弄醒了。小米睁开眼一看,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小米打开房门,朝门外的大槐树望了一眼。这颗古槐有一半枝桠朝自己的窗户延伸着。枝桠的造型根本就不像个人。昨晚,小米还在叽咕,自己看错了。现在一细看,小米更加确信昨晚是有个人蹲在树上的。 扒拉了两口饭,收拾停当,小米拉着架子车沿着村子的小溪向地里走去。地里的活不敢耽误。桃花谷的谷底不宽,大部分让蜿蜒而来的小溪的河道占领着。溪水哗哗地流淌着,向山外流去。别看这条小溪,它的水流进了渭河,从渭河流进了黄河,最后从黄河流进了大海。小米的老公就在溪水入海的地方打工。小米作了一首诗,我住溪水头,君住溪水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小溪水。这诗都让小米改编得不成样子了,还叫诗吗?小米的老公在微信里说,是诗,是诗,不过是歪诗。 村里没有两样。 几个在家的男人在往地里赶,几个妇女也在往地里赶。农事就是集结号,不需要谁召唤,该干啥,到时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去干同一件事。见了面,大家照样笑嘻嘻的,寒暄着问好。王婆婆坐在大碾盘上,晒着太阳,吃着馍。 叮铃铃,叮铃铃……坐在车上的儿子脚上的铃铛很清脆,打破了桃花谷春天的宁静。 那只猫呢?小米早上起来就找过,却没有找到。这个死东西,说你寻找爱情那是美化你呢。说个不好听的话,你是想找个野猫交配呢。难道找个野猫也很难吗?小米不知道。 桃花开的满山遍野,香气四溢,村子的这条桃花谷简直可以称得上人间天堂。不过,对于要干农活的农民来说,这一切都是无法享受的,唉,造化弄人,让人在苦难的重压下,褪掉最后一层蝉衣,以最原始的状态在现实面前俯首称臣。在外地的老公说,别干了,雇个人干吧。可是,做事干巴脆的小米不乐意,农村人不干农活,干啥呀。 小米在地里干活时,儿子就在旁边玩。儿子脚上有铃铛,只要稍稍离开小米一点,小米就会叫住他。今天小米有点呆。呆的当口,儿子在小米的视野中消失。小米赶紧放下手中的铁揪去找。 铁蛋,铁蛋……小米边喊边找。 儿子没有回声,儿子脚上的铃铛声却隐隐地传来了。 循着铃铛声望去,小米看见儿子正在秀的坟头上抓蝴蝶。小米吓了一跳,赶紧飞了过去。说飞是夸张了,小米却觉得自己这次是飞过去的。坟头那里阴气重,她最害怕儿子受点邪,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坟头的四周长满了草,在草中间,散乱地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小米发现这里有一只漂亮的蝴蝶在飞来飞去。 这是小米第二次来到秀的坟头前,上次来还是在埋秀的时候。自从这里埋了秀,小米上地的时候,宁肯多走几里路,也要躲过这个地方。小米的眼神又一次看到了秀的坟头。坟头有点塌了。现在的人就是懒,填个坟头也偷懒,这才几个月就塌了下去。小米有点生气。 那只蝴蝶孤单地停在了坟头的小花上,小米突然想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那个祝英台不是最后变成蝴蝶飞走了吗?想到这里,小米赶紧拦住儿子不让抓那只蝴蝶。也许这就是秀的化身呢?走时,小米还跪下来给秀磕了三个响头。心里默念着,可怜的妹子,活着的时候,孤孤单单,死了,幻化成蝴蝶这样美丽的东西了,也不成双成对。命苦啊。 秀嫁过来比小米晚。秀长得很俊,俊得让小米有点嫉妒。不过,这没有成为她们成为好闺蜜的障碍。三个月前,秀却在自己家的屋里上吊自杀了。自杀前一天下午,小米还和秀坐在村口,绣了一下午十字绣。秀说她家掌柜说了,绣够十个十字绣,就值得拿到城里卖了。到了城里,也就能见上他了。那天,也许坐累了,王婆婆也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把她手上的馍分了一点给秀。秀笑着说,婆婆,我不饿。我吃了,您老就饿下了,就等不来我爷了。王婆婆听了,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第二天,秀却上吊死了。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月亮和星星没有告诉小米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夜色掩盖了一切,包括善良,包括罪恶。 关于秀怎么死的,村里的男人讨论得很热烈。有的说秀偷情的时候,被婆婆发现了,上的吊。有的说秀的男人在外面嫖娼,被公安机关抓住了,秀嫌臊,上的吊。还有的说,这女人这地荒得太久了,抑郁了,饥渴死的。小米也不知道谁说的对。村里的花嫂反击得很犀利,就你们剩下没有出去的男人,也不撒泡尿照照,一个个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估计那根棍棍也是断的,老娘就是让你们上,上得来吗?花嫂的话惹得大柏树下的男男女女哄然大笑。 那只猫还没有回来。三岁的儿子有点想了。黄昏,儿子拉着小米,在屋子的周围找了个遍,儿子还朝着山谷咪咪地喊了好长时间。儿子的回音很大,不过,小花猫没有听到。儿子看到没有希望了,才悻悻地回到了家。看来这只寻找爱情的小猫找到爱情了。小米猜测到。 夜是在小米的不知不觉间就到来的。最近,小米感到那些枝桠在疯长,越来越向自己家的窗户伸过来了。有天晚上,小米感到一棵枝桠伸进了房间。她拉亮灯,看看,是错觉。不过,拉上灯,她又感觉那棵枝桠伸过来了。不只是那棵枝桠,那棵枝桠上的人也出现了。她影影绰绰的,还有点飘逸。 小米有点窒息。她感到压抑的难受。她想吐,可是吐不出来。 桃树施肥接近尾声了。村子除了天气越来越热外,其它的没有多少变化。王婆婆照样在磨坊的大石头上等待着。村里的妇女该干啥还干着啥。 天阴着,没有月亮。漆黑包围着整个桃花谷。 小米越来越害怕。这样的日子已经十几天了。那个伸向窗户的枝桠,每天都在演绎着人鬼童话。小米昨天端了一个梯子,爬上树,把那个向窗户伸的最近的那个枝桠锯了一大截。不过,到了晚上,那个枝桠照样伸过来。那个枝桠会自己长?小米心里疑惑不解。 王婆婆说,这里的山神灵得很,凡是才死的人,阴魂是一时半会不会散了的。她要把她的冤屈交代了,才会投胎的。 小米感到那个黑影从枝桠上下来,就坐在了炕边。是秀。秀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穿着大红的上衣,不过,秀的披肩发长了。看你懒的,都不知道把自己拾掇一下。小米想去拉住秀的手,秀的手冰凉冰凉。她赶紧扔开。恍惚间,她们站在了院子间,小米看见秀在抹眼泪。小米对秀说,丫头,哭啥呢,有心思了给我说呀。秀向小米说着什么,可是小米什么也听不到,小米只看到秀的嘴在动,小米急得直搓手。 黑暗中,小米看见一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拿着刀子向她们跑了过来。那把刀子在星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小米感到了危险的迫近,她想拉着秀转身就跑,却觉得自己迈不开步子,她的腿很沉,她抬都抬不起来。那个男人举起了刀,向小米砍了下来。小米忘记了躲避。就在那个男人的刀落下的瞬间,刚才没见了踪影的秀飘了过来。她拉起了小米,飞了起来。 等到落下时,小米觉得自己站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中央。这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这是哪里呢?小米有点困惑。 小米站在圆形的广场中央,四处张望,她想找秀,可是,秀却找不见了。小米有点害怕。她寄希望于能找到可以证明这是哪里的蛛丝马迹。这里,除了人,还是人。男的,女的,都急匆匆地走着。猛然,小米在人群中发现了秀的老公和一个女人走在一起。 小米很生气,难怪秀会上吊呢,原来是秀的男人在外面有外遇了。小米喊着,想追了上去问秀的老公。可是,一眨眼,小米就看不见秀的老公了。 倏忽间,小米看见自己的老公站在自己的身边。小米高兴得跳了起来。不过,小米感到自己高兴得有点过早,借着灯光,小米看到老公的脸阴沉的有点可怕。 谁叫你来的?小米的老公朝小米吼道。 我,我?小米不知道怎么回答。 娃呢? 娃,娃,还在咱家的炕上睡觉呢。小米想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那你来干什么?小米的老公狠狠地推了小米一把。小米瞬间感到自己整个人掉进了一个洞里。那个洞很深,很深,她在不停地下坠,下坠…… 哎呀,小米是被疼醒的,她才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她的头碰在了窗框上。小米用手去摸,已经起了一个大包。 早上,朝阳洒在村子里的时候,小米背着背包,牵着儿子的手锁上了她家的大门。 做啥去呀?王婆婆问。 看娃他爸去。 不种地了? 不种了。 啥时回来? 不知道。 小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或许见到老公的第二天,她就会回来。或许一个月,她就会回来。或许一年,她才会回来。或者一辈子,她都不回来。谁说得准呢。小米心里想。 给你爷捎个话,就说我在等他,叫他赶紧回家。王婆婆给小米叮咛道。这样的话,王婆婆叮咛过每一个要去山外的人。 那只小花猫呢?到今天也没有回来,它去哪儿了?小米不知道。说不定它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小米安慰自己道。 小米抱着儿子朝老公打工的城市走去。 叮铃铃,叮铃铃,儿子脚上的铃铛声在桃花谷的上空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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