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战初期,我曾在34号阵地182团3营指挥所住过一段,与营长狄国平交往甚多。狄国平这个家伙,他们团政治处主任刘春灏曾作诗一首——《营长狄国平》,对他形象的刻画入木三分。 豹头环眼,嘴大声疾。 战场人人要听话,谁个胆敢违纪? 爱兵切处抡手急。 战士扑向你怀中,一片亲情涌起,抱紧好兄弟! 虎背熊腰,身壮雄气。 挺身险处枪林弹,挥手谁不奋疾? 敌炮飞来不躲避。 战士扑进硝烟中,浴血厮杀天地,命换共相依! 处于青春期的战地护理员曾理,对狄国平的印象也是一语中的,她说:“那家伙很军阀,犯他脾气了,谁都不尿!” 团政委袁建国有时也看他不惯。部队进入阵地后,一次地方上送来西瓜慰问,现场没刀,大家望着整瓜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狄国平来了,他双手抱起西瓜,“啪”地一下摔在地上,西瓜裂成几瓣,露出鲜嫩的红瓢。狄国平毫不顾忌地方慰问人员在场,伸出双手去抓,一手一块,尽管向自己口中塞去。 政委袁建国看不过眼,怒道:“狄国平,你小子也注意一点军容风纪、礼节礼貌,有你这么吃瓜的吗?” 狄国平抹抹嘴角淌出的西瓜汁,笑嘻嘻道:“政委,这瓜可是我吃的,又不是给别人吃!” 袁建国一时语塞,只得尴尬地与地方慰问人员相视一笑,自嘲道:“这小子,就这德性!” 就这德性的狄国平,却是天生一介武夫。他既有军人的血性,又有军人的柔情,刚柔并济,在此后“10·19拔点作战”中,尤为凸显。就连“中国巴顿”副师长赵文泷,都对他爱恨莫辨,曾经叹道: “谢谢毛爷爷(毛泽东主席)保佑,狄国平胜啦!” 我第一次见到狄国平耍威严,就在182团3营34号阵地上。有一名战士穿件红色跨栏背心,亮着双臂,从山上远远跑来。当时我还不认识他,后来他成为“10·19拔点”敢死队员,才知道他叫赵恩华,作战中为救战友赵怡忠,被越军炮弹击中,光荣牺牲。 此刻的赵恩华活蹦乱跳,红背心分外显眼。看他飞奔的样子,是渴急了,跑到山上水池喝水下来,为避免被越军发现,跑得飞快。 “站住!赵恩华!”狄国平朝他背影大吼一声。 说实在话,狄国平这么大声咋呼一个战士,我当时有点看不惯,以为是赵恩华从他身边跑过,没给他敬礼,没喊报告,令他恼火。可眼下是战场啊,大家都军容不整,便衣着装,怎么给你敬礼? 飞跑着的赵恩华一下停住脚步,转身面对营长,立刻现出几分胆怯。狄国平二话不说,一步跨到他面前。此时,我担心他要踢赵恩华,暗自为赵恩华捏了把汗。哪知他突然伸出双臂,恶狠狠抓住赵恩华身上的红背心,用力向下一撕,“哧”地一声,红背心被撕成了两片碎布,可怜兮兮地挂在赵恩华胸前背后。 赵恩华显然有点心疼,我也大惑不解,忍不住问狄国平:“你这是何必呢?人家穿件背心,你也看不惯,还要撕掉?” 狄国平转脸看我一眼,像是给我面子,放缓语气对赵恩华道:“你脑子有病呀?”边说着,他一边把赵恩华身上撕烂的红背心拽下来,使劲扔在地下,然后指着对面越军阵地说:“你是担心老越看你不到,故意给他们当活靶子吗?”赵恩华红了脸,讪讪离去。 我恍然大悟!八里河东山绿色植被茂盛,万绿丛中一点红,赵恩华的红背心相当扎眼。在阵地上,最忌讳“三红”:红领章、红帽徽、红旗。故此,战场纪律规定:红色物品都必须取掉。友军部队在出击作战中,为利于辨识,每个突击队员戴了红袖章,结果造成很大意外损失。我师副师长赵文泷汲取友军教训,在每个突击队员胸口和手臂处粘上一条窄窄的白胶布,注明部队番号、姓名和血型,你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由此避免了无谓牺牲。 狄国平爱兵,爱到发狠,在部队是出名的。 有一段时间3营临时调整到后方村庄驻地,做进攻战准备。一位老乡带着女儿找来,说是你们部队有一个兵,偷偷和我女儿好过,现在又不要她了。问他那个兵的名字,老乡说不上来。狄国平面露凶相,火冒三丈,内心却分外平静,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士兵不许在驻地谈恋爱,我军规定非常严格,战区更加严厉。但作战地区深山贫瘠,生活窘迫,不少女孩和家长,都期望被参战士兵看中,战后带到内地富裕地区去生活。士兵们给老乡做群众工作:担水、扫院子时,就有了机会,这种朦朦胧胧的“好感”,便如烈火干柴般汹涌而来。当然,也不能排除他的兵里有蠢蠢欲动者,毕竟都是处于青春勃发期的小伙子呀。 狄国平悄悄藏起了曾到女孩家做“群众工作”的兵,下令其他士兵站成一排,让女孩近距离一一辨认。女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这个也像,那个也像,又都不太像。狄国平却忍耐不了这种模棱两可,只要女孩在哪个战士面前多停一下,他便一皮带抽过去。他在三营最著名的口头禅就是:“你要铁的,还是要皮的?”他的兵都懂,铁的是指皮带金属头,只抽一下;皮的是指皮带尾巴,连抽10下。只敢承受猛击的人,会选铁的;有忍耐力的人,就会选皮的。 此时,狄国平不再给出选项,只要女孩眼神稍一迟疑,他的金属皮带头便抽下去,那兵便嗷嗷喊叫。不一会,女孩已经被惨叫声惊得毛骨悚然,表示坚决不再辨认了。女孩的父亲揽住狄国平握皮带的手臂,央求道:“算了,算了,你千万别抽了,我们不找了!”边说着,拽了女儿夺门而去。 狄国平大大咧咧地喊道:“老乡,好走,等我找出来了,一定送你家去,给你老人家做女婿!”战士们禁不住哈哈大笑。被抽的人也瞬间忘了疼痛。狄国平扭过脸,狠狠瞪一眼,笑声戛然而止。接着,他严查作风纪律,并立即中止了突击进攻分队的一切“群众工作”。 我师轮战时,越军已形成固定的作战规律:白天从不打仗;每到天黑,便偷偷摸上来袭扰我军阵地。若哪个哨位防备松懈,他们乱打一阵,占了便宜就跑。因此天一擦黑,战士们就戏谑地说:“老越要上班了,咱们也上班去!” 182团3营指挥所是一个套洞式猫耳洞,一进去有通信兵守着两部报话机;向左一拐,是营长狄国平的指挥位置,面积有一块单人床板大小。我在他们营那些天,没有一晚安宁,夜夜有战事。 有一晚,9连阵地前沿枪炮声巨响一片,打得非常激烈,9连连长多次请求营部炮火支援。狄国平把三部电话机听筒同时夹在耳朵两边,核准情况后,马上用电话接通营属炮兵连:“各阵地注意,55号目标,炮连齐射!” “轰!轰!轰!”炮兵连发射的炮弹,在阵地前沿炸响。 突然间,营指挥所洞外不远处,响起一阵阵清脆的枪声。狄国平警觉地扔下电话,三两步跃到洞口询问哨兵:“什么情况?” 守在猫耳洞口的3个战士报告:“附近有枪向这儿射击。” 狄国平马上下令:“关闭报话机,灭灯!” 营部猫耳洞的两台报话机功率较大,电波声、噪声都很响。由于当时越军使用的电台、报话机都是我国支援给他们的,频率常常就相互对上了。不打仗时,我还接过对频的话筒,用汉语戏弄过越军一通,对方一听就急了,嘀里咕噜喊一通越语,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报话机关闭,灯也熄了,营指挥所顿时一片沉寂。黑暗中,又有枪弹不断向营部方向射来,狄国平判断,可能是越军特工摸上来了。他跟我商量:“王干事,你帮我在这顶着,我去看看。” 我赶紧说:“还是你在这里指挥,我去。” 我和师部秘书科干事彭星一起,分别指挥守在营部洞口内的3名战士,一个到工事顶上警戒,一个到营部洞口下方埋伏,另一个守住营部洞口。 布置完毕,我和彭星各持一把手枪,子弹上膛,打开保险,迅速闪出猫耳洞。洞外漆黑一片,我心想,总听说“伸手不见五指”,真没试过。于是伸手一看,漆黑一团,别说五指,连暗影都没有。 阵地上到处是枪炮声,什么也看不到。彭星对我说:“王干事,你眼睛不好,我走前面,你在我后边,咱俩背靠背。”我依了他,这是一种步兵战术动作,双人攻防。但事后想起,又愧疚不已,生死关头,彭星首先照顾战友,他在前,令我断后,他主动承担了最大危险,真让我汗颜!就为这,我常常思念彭星——这个生死至交的战友。我俩在营指挥所周边的战壕里转了一圈,没发现情况,又回到指挥所。那一夜,阵地上枪炮声响了很久。 第二天傍晚,我们正站在营指挥所洞外说话,突然,一发炮弹“呼”的轻声一响,掠过头顶,还没等反应过来,炮弹已落在高处山包上,“咣”的一声,炸得一片土哗啦啦往下掉。我们赶紧往猫耳洞里跑,与我一同奔跑的,是营部卫生员殷书照,我俩都被灌了一脖子沙土。进了洞,我们脱衣抖掉泥土,又拨拉掉头发里的沙子,又说笑起来。 我说:“越军这些兔崽子打冷炮,怎么也不预报?” 殷书照说:“咱们福大、命大、造化大,预不预报也炸不着!” 我哈哈一笑。但静下来后,我在心中暗自思忖,这发炮弹怎么会那么准呢?莫非是昨夜越军特工上来摸到情况了?他们怎么越过的雷区?难道是摸到了我们哨位之间的防御空隙?他们爬上来很可能发现了营指挥所洞口比较大,才会出现今天这一炮?可惜的是:我猜想了,也提示了3营,却因接阵地不久,经验不足,没引起足够重视,更没有转移营指挥所。几天后,越军一枚重磅炸弹,落在了3营指挥所2米开外,炸出一个2米深、直径3~4米的大坑,猫耳洞被炸塌,9连文书被活活震死。 老山开战以来,双方天天有炮战,越军炮弹把我们阵地上的石块、泥土全炸成了粉末。天一下雨,就搅合成了水泥浆。无论是猫耳洞里,还是战壕中,到处都是湿乎乎的水泥浆,找不到一块干燥地面。战士们解放鞋是穿不成了,除非有战斗,平时要么打赤脚,要么就像我这样,始终穿一双到膝盖的高腰雨鞋。雨鞋穿久了臭脚,但前沿缺水,我在阵地上一住28天,从没洗过脚,早已失去了难受的感觉。 老山的雨非常有趣,明明晴空万里,雨突然就下来了。战士们尽情享受大自然,雨一来,只要无战况,一些兵立即脱个精光,跑进雨地里淋个痛快。有一次我在181团老鹰嘴阵地,看到几个战士光着屁股在雨中洗澡唱歌,正乐得欢快,大雨突然就停了。看着他们一个个全身肥皂泡沫,愣在那里发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后来,阵地上发过一种小瓶“冲洗剂”,雨水一冲,就像肥皂效果,很实用。 为了洗澡,181团3营指挥所门口,战士们动手搭建了一个露天淋浴场。他们用木头支起两个三脚架,在三脚架上横搭一根粗竹竿,竹竿上吊三四个装压缩饼干的方形空桶,桶底下钉许多孔,做成花洒。在横架旁边的地下挖个坑,用水泥修成蓄水池,打一桶水往竹竿上一挂,就可以随时洗淋浴了。虽然简陋,但比起那些靠天洗澡的战士,显然幸福多了。 老山雨多,吃的水却非常紧张。我师高炮团担任军工,专门保障3个步兵团的物资供应。但许多地形险峻、战事频仍的阵地,仍然缺吃少喝,甚至想喝到一口干净水,都难上加难。为此,战士们没少动脑筋。182团3营34号阵地,就在山顶上建了个蓄水池。白安周在日记中写他到山顶背水,指的就是这个水池。平时,3营用抽水机把清水从山下通过管道抽上山,蓄进水池,再装入一只只水桶,由军工分别背到一线各哨位。距离3营最近的越军55号阵地,能看到那根抽水管道,他们就经常瞄准打一阵炮,把抽水管炸断。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能有瓶装矿泉水多好啊,又干净,又便于运输。那时,战士们渴得实在耐不住,见什么水就喝什么水。我曾在蓄水池边看到一名渴极了的战士,摘下钢盔,把漂在水面的死老鼠拨开,舀起水来一饮而尽!这就是逼出来的。 接防阵地没多久,部队就归纳出了著名的“四多一少”。四多是:蛇多、蚊虫多、老鼠多、地雷多;一少:就是能喝的水少。地雷多和缺水喝,前面已经讲过了。下面要说说另外“三多”了。 蚊虫多、老鼠多,有句俗语:四个蚊子一盘菜,三个老鼠一麻袋。老山的蚊虫和老鼠不但多,个头还大。由于作战地区都是野山,蚊子,各种叫不上名的小咬,能飞的、能跳的昆虫,数不胜数。白天,它们和越军一样在睡觉;天一黑,它们也和越军一起出动,四处骚扰。战区的大蚊子,身长可达一寸以上,飞起来像直升机,吸血像抽水泵。这些蚊虫还不怕打仗,夜间无论仗打得多热闹,它冷不防就叮你一口。最气人的,是当你在夜暗中静默隐蔽,尽力避免发出响动时,它突然狠狠地把吸血管叮进你的皮肤,疼痛瘙痒难以忍耐,搞得你打也不是,挠也不成,只能暗自气恼。当然,我们庆幸的是没有北方“老熟人”——跳蚤,如果那家伙再加盟进来,我们就失血更多了。 再说老鼠。前线老鼠泛滥成灾,它们在阵地争抢剩饭剩菜,疯狂繁衍;它们胆大妄为,常常爬到熟睡的战士身上、脸上;它们个头肥大,成群结队迁移时,甚至引爆了地雷。有一天黄昏,在181团前线指挥所08号阵地,我走出工事,看到一幕很恶心的场面:近百只老鼠,大的足有一尺长,混身灰毛,脏兮兮地扎堆在一起,拼命争抢地上发馊的食物,发出嗞嗞吱吱的叫声,抢不到的老鼠就张口撕咬自己的同类,令人不寒而栗。惊讶了片刻,我赶快掏出傻瓜相机,拍下这可怕的百鼠争食场景。 老鼠多,它的天敌也多,那就是蛇和蟒。刚到前线,我们这些来自大西北的人,因为见得少,都有几分惧怕它们。时间一长,知道它们吃老鼠,渐渐成了朋友。但老鼠繁殖太快、太多,蛇和蟒根本吃不动了。它们在猫耳洞里盘成一团,懒洋洋地长睡不起,甚至成了战士们的宠物。蟒比蛇好,虽然大,却不伤人。但遇上毒蛇就麻烦了,个不大,刺溜刺溜的冷不丁钻出来,张口就咬。夜里战士上哨,趴在战壕边观察敌情,手一伸,被毒蛇咬了。其他战士赶紧帮忙吸出毒血,否则命都难保。182团殷书照在41号阵地猫耳洞里睡觉,一条蛇钻进了他的被窝。他惊醒后一甩,甩到了胡勇手上,胡勇一把抓住,将蛇头扭断,熬了汤喝。谁想第二天一早,胡勇被越军炮火炸死。从此阵地有了“潜规则”:不可轻易杀生…… 我在阵地那阵子,经常看到有的战士胳膊上缠条绷带,以为负伤了,一问才知道是被毒蛇咬的。我把情况反映到师首长那里,政委张海阳非常重视,责成分管后勤工作的副师长与师后勤部长朱永胜立即想办法。师医院院长季振宗买来大批雄黄,装成纱布小包,分发给前线指战员,带在随身,毒蛇就不敢靠近了。 从182团3营营部34号阵地往山下去,还有-41号、-42号两个阵地,地形险要,常遭越军炮击,是团里的防御重点。我师后来的“10·19出击拔点作战”,大多数英雄都出自这两个阵地。他们是-42号阵地的周清绪、白安周,-41号阵地的任长军、栾智平、王常兴、杨代宽。 副师长赵文泷在《战后札记》中对182团防御方向的地位,有过如下分析: 公开的是,我特别重视东山方向(主要是182团据守的防线),在这点上大家的意见不尽一致。181团在61师名气大,荣誉高,所防御的偏马方向又比较突出,工作很好,理应受到关注。但鉴于该方向地形险要,阵地体系完整,易守难攻。真要大打,控制八十年代上甘岭(1175.4高地,即八里河东山主峰)和老山,是敌之目标。但攻击方向决不可能选在偏马方向(即181团防线)。因此我认为,从军事上讲,东山(182团防线)是我师的主要防御方向。 无论敌我,都不会把一个阵地孤零零伸到对手鼻子底下,那是布阵大忌。如果必须伸入敌阵,一般至少双数,最好为三,成品字,以互为掩护、互为增援。像朝鲜上甘岭,始终争来夺去的,是597.9高地和537.7高地两个山头。这是战场布阵的军事专业。 182团3营9连万忠勇、任长军、王常兴、张其粹、董祥他们据守的41号阵地,与黄朝耀、赵怡忠、白安周、周清绪他们据守的42号阵地,就是以朝鲜上甘岭597.9、537.7高地的态势,伸到了敌人鼻子下面。在敌人鼻子底下过日子,肯定不好受。 我初次登上41号阵地,是一个下午。万忠勇、任长军、王常兴、董祥他们,正聚在一起鼓捣着什么东西。见我来了,都围了过来。 王常兴嘴快,对我说:“王干事,刚才可悬呀,越军打来一发导弹,我们还以为直升飞机来了呢!” 这话勾起了我的极大好奇。凑近看,原来在那天中午,阵地上忽然传来一阵怪响,声音非常大。战士们守阵地这么久,还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稍一愣神,“咚”地一声,紧跟着“呜呜呜”的巨大响声,大家赶紧就地卧倒。王常兴、任长军以为是越军的直升飞机,抬头一看,好家伙,一枚巨大的炮弹,一头扎进阵地土中,尾部带着的螺旋桨,还在不停地旋转,从那里传出“呜呜呜”的巨响。 王常兴他们立刻明白了——这是一枚导弹! 导弹尾部的螺旋桨又转了好一会儿,似乎动力还没耗尽。这段时间真难熬呀!谁知它啥时爆炸?大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王常兴头埋在地面,暗暗算计着它的爆炸威力、杀伤半径。再跑远是肯定来不及了,听天由命吧!没想到,它停了,不转了,也没爆炸。奇了怪了,怎么半天没响动了?王常兴甚至误以为自己已经被炸飞了。又过了好一阵,就听见9连2排长、参加过1979年反击战的阵地长万忠勇大吼一声:“我——操——!”王常兴这才缓过神来,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万忠勇一招手,5名党员、3名班长、6个战斗骨干,匍匐前进爬到他身边。万忠勇说要到炮弹跟前去看看,众人都争着先上。 万忠勇吼道:“我是阵地长,我说谁上就谁上!” 王常兴等人一愣。没想到平时从不吓唬人的万忠勇,关键时刻还挺凶。就在大家等待他指定让谁上时,万忠勇已经向导弹爬了过去。阵地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吭声,都瞪大眼睛盯着他。谁知他爬到半路,又折了回来。 王常兴赶紧凑过去:“排长,我去吧!” 万忠勇晃过一束轻蔑的眼神,王常兴蔫了。万忠勇转头对3排长任长军说:“老子要没了,阵地就交你了!” 任长军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能眼睁睁看着排长再次向导弹爬去。当万忠勇接近导弹时,大家都痛苦地闭上双眼,将脸紧贴在地面。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嘀嗒嘀嗒流逝,真像电影里演的,定时炸弹即将爆炸的场面,大家提心吊胆,生怕它炸响。王常兴忍无可忍,悄悄抬起头,他看到副连长万忠勇侧卧地面,瞪着眼在仔细观察那颗导弹,半晌,转回头喊道:“扔条绳子过来!” 王常兴一个步兵滚翻,进了战壕,他快步跑进猫耳洞,解开系雨披的尼龙绳,跑出来手撑战壕壁,挺身一跃翻到阵地上,再抡臂一甩,万忠勇伸手,绳子接在手里。万忠勇把绳子打个结,套住导弹尾翼,拽了拽,感觉牢靠。他站起身返回,指挥王常兴、任长军等抓住绳子,大家跳进战壕,万忠勇喊着口号:“一、二,三,拉!”便一同用力,将导弹从泥土中拽了出来。 这枚导弹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过后得知,那天是任长军生日,王常兴专门为他泡了一碗方便面,叫他到猫耳洞里吃“长寿面”。正吃得开心,越军一发冷炮,炸塌了猫耳洞。任长军生日面条没吃好,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坍塌的洞中爬出来。他勃然大怒,双手叉腰,面对180米开外的越军55号阵地,放声大骂起来。团参谋长王振国听到报告,急忙打电话下令制止,但任长军正在气头上,谁也阻拦不住。他先用陕西话骂,怕越军听不懂,又用普通话骂,还不解气,干脆改用越语骂,这下越南人听懂了,回击了7枚导弹。其中6枚打低了,落到了41号阵地下沿。唯有这一枚打到了阵地上,却是哑弹,虚惊一场。 这是一枚苏式有线制导导弹。由于打进的土质太松软,撞击力不够,引信没有爆炸。真是万幸啊!这一下,王常兴和大家都不怕了。他们拥上前去,用刺刀当起子,拆除了引信。 我到阵地时,导弹已被一分为二,成了两截。我走到放导弹尾翼的地方,顺手从腰间拔出“公安303”伸缩式匕首,点燃一支烟,享受起了勇士们拆导弹的乐趣。王常兴抄起我的傻瓜相机,给我照了一张,多么难得呀,勇士拆导弹!每次看它,我都美滋滋一番! 41号阵地不大,像个大土包。战壕工事环形设置,环绕战壕一圈有数个哨位,哨位背后的战壕里面都有一个猫耳洞。为了增加洞的内空高度,猫耳洞一般经过数级台阶,向地下挖去。有天夜里,我和王常兴在阵地上值班,后半夜光景,看没什么情况,王常兴把我带到洞口,要我进洞休息,还告诉我:“你从这里进去,先是几个台阶,台阶下面有张床。” 猫耳洞只有一米多高,我猫着腰进去,洞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手摸索,手脚着地向前行走。没走几步,一块被锯窄了的床板铺在地上,再一摸,潮湿的被子下面已经有个熟睡的战士。按照王常兴交代,我摸索着爬过这个熟睡的战士,手一伸,果然又有个半米深的台阶。由于什么都看不见,只好头朝下爬下台阶,台阶下又有一块床板,有套潮湿的被褥,摸摸没人,我就钻进了被窝,王常兴给我安排的铺位虽然偏狭,倒还真安全。 躺在窄窄的床板上,盖着湿漉漉的被子,合上双眼就安然入睡了。第二天一觉醒来,爬出洞口,太阳已经老高老高。我美美地睡了一个既安稳又安静的好觉,精神倍觉清爽! 站了一夜哨的王常兴等几个战士,这时才一个个进洞休息。阵地上悄然无声,格外宁静。在这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环视整个老山,我掏出傻瓜相机,向41号阵地山包顶端走去,打算站到最高处拍一张对面越军55号阵地的照片。正当我漫不经心举起相机的时候,突然,一颗炮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那声音尖厉刺耳,距离极近,让人本能地赶紧隐蔽。凭着阵地经验,我知道这颗炮弹已越过头顶,即将落地爆炸,我“呼”地卧倒在地,顺着山坡就势滑进战壕。“咣——”一声闷响,这发炮弹偏高了一点点,越过41号阵地山头划了个弧形,落到山背后去了。好悬啊,它要再低一点点,落在山头上,那我就……肯定没有机会在这里絮絮叨叨往事了。 这时我才感到疼。从高地山坡上滑进战壕时,如同一个自由落体,身不由己,后脑勺“咚”地一下磕在战壕壁上,此时感到天旋地转。我下意识地想:完了,又要脑震荡了!我1978年在西安陆军学院上学时,曾经摔过一次脑震荡,留下了头疼后遗症;这再来一次,不死只怕也废了……这么想着,我试着站了起来,屁股上黏乎乎的,伸手一摸,一手血。那天,我只穿了一条白色短裤,滑倒隐蔽时,短裤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道,屁股上也被划了个大口子,血渗了出来,染红了短裤。 炮响过后,王常兴、万忠勇都从猫耳洞里跑出来,见我如此狼狈,赶忙问我咋样?我笑笑说:“没事!”卫生员殷书照打开急救箱,赶紧给我包扎。后来殷书照说:“咱俩就是那一天熟起来的!”我印象中好像也是。当时他为减低我的疼痛,不停地讲笑话,分散我的注意力。笑话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对他嘴上的表达能力印象极为深刻。战后我师选代表参加“老山作战英模事迹全国巡讲团”时,我极力推荐了他。果然不负众望,他成为宣讲团里口才最出色的“讲手”。 殷书照给我包扎好伤口,拎起我那条已被划烂、血迹斑斑的短裤,要往壕沟外丢,我忙制止,说留个纪念吧!但轮战回营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件带血的珍贵纪念物丢了,我遗憾了很久。 41号阵地左翼方向不远,是182团9连的42号阵地。几天后,我从41号到了42号阵地。第一个晚上,我与周清旭一起执勤,向越军方向观察。静谧中过了许久,周清旭悄悄指给我看,说:“越军可贼了,把小手电筒绑在小腿上,走起来亮光小,难以被发现;就算你看见了,也以为是萤火虫儿呢。” 我趴近战壕边,眼睛一眨不眨地仔细看,试图从那点点闪亮中,分辨出哪是萤火虫,哪是越军手电筒。阵地前那么大片的雷区,别说打个小手电,开着探照灯都看不清楚,也真难为越军兄弟们了……瞎琢磨着,我还与周清旭探讨:“手电光的光晕更大些,眼前这八成都是萤火虫吧?”话音刚落,响起一枪,是从灌木杂草中打来的。我猛地低下头,赶紧与周清旭蹲进战壕,他冲我笑了笑,好像在说:领教了吧? 42号阵地的阵地长,是182团3营9连副连长黄朝耀。接阵地后,我们遵照师长刘登云的要求,把部队化整为零:排自为战、班自为战、组自为战,甚至人自为战,以适应越军擅长的游击战法。42号阵地前出到了越南一方,越军始终耿耿于怀,欲夺之而不惧,战斗极为频繁。阵地长黄朝耀曾参加过1979年对越反击战,战斗经验丰富,他在猫耳洞里守着报话机、电话机,指挥各个哨位,从容应战。 阵地长的猫耳洞,一般设在阵地中央,围着阵地长的猫耳洞,是一圈环形战壕。环形战壕中,每隔几米设一个哨位,每个哨位背后都有一个猫耳洞,安排2名到3名战士,警戒兼作战。哨位都编了号,以便于指挥和确认,42号阵地的5个哨位,分别为1号至5号。哨位都与阵地长猫耳洞连接了有线电话,遇到情况阵地长用电话指挥。 那天晚上9点多,战斗越打越激烈。黄朝耀一边指挥,一边对我说:“今晚越军动静有点大,可能上来的人不少。王干事,你到前沿打几发信号弹,给战士们照照亮!”我答应一声,取出信号枪和信号弹,来到前沿一个隐蔽的哨位。 此时,周清绪正向阵地前投掷手榴弹。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停一停再投,我打几发信号弹,看清越军再打。”我弓身在坑道里,装弹向几个方向打出信号弹。夜空中,信号弹闪光十分耀眼,我和战士们都清清楚楚看到了戴头盔的一股股越军,正在向我们阵地匍匐爬行。周清绪和各哨位上的战士们瞬间扣响了冲锋枪、机枪,我也抓起身边准备好的750克手榴弹,用力甩向刚刚看清的敌人,一口气儿甩了一箱。周清绪在各个哨位上跑来跑去,一会儿放几枪,一会儿再投几颗手榴弹,口中还不停地嚷着:“狗日的越南鬼子,老子用手榴弹砸死你们!”这是我在一线阵地参加的最激烈的一次战斗,而战士们每天夜里都是这种经历,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战斗中,我和周清绪结下了深厚情谊。后来他立了大功,受了奖,随同我带领的英模报告团到兰州大学去讲演。我们乘大巴车途经昆明,等待乘坐半夜的火车,为了提神,我请他喝了杯咖啡。我清楚地记得,咖啡端到眼前,周清绪忽然泪流满面。我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他用袖口抹着眼泪说:“王干事,我咋转不过这弯?早上还在猫耳洞里到处找水喝,晚上就跑大城市喝咖啡了?咋不真呢?” 我心头被重重一击,强忍住眼泪,不知如何才能让他相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我们沉默无声,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战后,我才得知有种病叫“战争综合征”,也才知道许多参战将士都患上了这种可能困扰一生的疾病…… 在阵地上,夜间作战主要靠投手榴弹,因为射击容易暴露自己的火力点。而投实弹与训练时可大不相同。训练投弹,你可以放开投:什么助跑了,引弹了,转身了,甩臂了,一系列要领,不受地形环境局限,安全就行。阵地上可不行,必须在手腕没抬出战壕前拉火,因为拉火后,手榴弹屁股上哧哧冒着的火光,会暴露自己的目标。这个动作很危险,完全不符合“教范”,却是战场实用的万全之策。另一种办法,是在手榴弹拉弦后,把弹尾往泥土里蹲一下,让泥土塞住弹尾,堵住燃烧的火花;这个动作更危险,因为听不到引信燃烧声,3.7秒钟时间很难掌握,弄不好就会造成自残。战壕投弹时,抡臂也是问题,因为战壕一般只有50~80厘米宽,人还要站在里面,抡不好就会碰到战壕壁,或出现掉弹,后果不言而喻,也是自残。 那一夜的仗打了半个多小时,最紧张时,阵地长黄朝耀让我代替他电话指挥,他独自跑出了猫耳洞。黄朝耀的猫耳洞两侧,都是凹下去的山沟,挖不了战壕,也没法设警戒哨位。他担心敌人从两侧沟里摸上来,亲自跑去起爆了两颗定向地雷,炸炸看,探探虚实。他还不放心,又往阵地后方一棵大树上连着投了两颗手榴弹。这又是一种战场实用技巧:一只手抓两颗手榴弹,先拉一颗的弦,延迟二秒钟后,再拉另一颗。投弹时,先拉弦的投高处,后拉弦的投低处,形成一颗在空中爆炸,碎片在空中散开,10米之内,无不杀伤;另一颗在地面爆炸,具有地雷般的冲击波,威力极大。 紧接着,黄朝耀又搬出一箱子母雷,打开盖,接上电源,“砰”的一响,几十枚乒乓球一样大小的地雷,成扇形散射到阵地之外。这样,敌人想攻上来,不死也得脱层皮。之后,他回到猫耳洞,继续坚守指挥岗位,直到敌人渐渐退去。 我在182团3营28天,每个阵地都走到了。这28天里,我与战士们心贴在一起,深深感受了他们的可爱、可敬和勇敢。也是在这段战斗经历中,我与狄国平、黄朝耀、白安周、殷书照、周清绪、王常兴等一线干部战士,结下了生死情谊。 在41号阵地,王常兴等人热情地拥抱了我。看他们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神情,我急忙从口袋里掏烟,想给每人发一支香烟,表达我战地重逢的心情。可惜四兜空空,只剩下一只空烟盒。阵地上呆久了,不想恰在此时香烟“断顿”,好尴尬!我那个悔啊,自责、懊恼,一齐涌上心头!看出我在找烟,王常兴他们也都在衣兜里掏,可惜,他们更早就“断顿”了。 这时,战士胡文勇拉着我说:“王干事,你来!”不由分说,他推开众人,把我拉进他的猫耳洞里。他把摞起来的手榴弹箱一个一个搬下来,到最底下一箱,他掀开盖,从里面翻出一只皱皱巴巴的烟盒。打开烟盒,里面是几支不同品牌的香烟,居然有一支是中华烟。他小心翼翼捏出那支中华烟来,递给了我,说:“这几支烟都是首长来阵地时给我的,我不太吸烟,就留下了。这支中华烟,是赵副师长上阵地时给我的,王干事,你抽了吧!” 一股热流瞬间涌上我的心头,说不清楚,就是感动。一支香烟,放在平日里,多平凡,多普通,平凡普通得不能再平凡普通了。但在此时此地——老山前沿阵地,就太不平凡太不普通了。我一生都忘不掉这支烟,一支皱皱巴巴的中华!为此,我在一次通电话时向副师长赵文泷专门说起。他在《战后札记》中有着深情的记载: “记得是6月份,我接到师政治部王干事从41号阵地打来的一个电话,表达战士对我的深情,有几句话真是催人泪下。多好的战士啊!我给了他们多少?而他们付出的,给我的却是那么大,那么多。小王的话更使我为之一震,这就是感情,这就是理解,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吗?没有了。在小说中固然也有动人心弦的感情描写,但我所体验到的,大多是自己思维编织的蓬莱浮霞,所有甜言蜜语都是过眼烟云,唯有这生死场上结下的感情,才真正令人感怀万分!” 前沿阵地香烟常常“断顿”,是因为实行供给制,干部战士都不领工资,也不用买东西。方便面、压缩饼干、咸菜罐头、肉罐头,两天一个的橘子罐头,节日有套餐罐头等等,都属于军供范围。个人如有特别需要,譬如香烟(酒不允许),可以带话给连队司务长,从后方买来由军工送上阵地,司务长在购买人名下记账,战后统一结算。 由于军供食品比较单调,战士们聚在一起就会聊吃,其实也就是——画饼充饥。有人说:“要是有个‘师首长套餐’吃吃,该多好!”仅仅是传说,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一种“师首长套餐”,又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就发挥想象力:剥开罐头封皮,里面肯定会有一块肉,还有几支烟!那时,战士们的想象力仅此而已。更大的奢望,就是打完仗下了山,找个像样的饭馆,油泼面、辣子面、岐山面、酸汤面、压饸饹、羊肉泡馍,各来一大碗!说到这份上,大家都很心满意足。 白安周一直坚持写日记。这些珍贵的战地日记,为我们还原出阵地生活的详实情景。 5月15日 8点不到,越军开始打炮。打疯了,打到10点多钟,我看炮火歇了,觉得是个机会,安排两个人上34号阵地去领油米盐。 下午,阵地无事,我看了会书,天突然下雨,看到有战士冲凉,我也跑了进去。在阵地这么久了,还没痛快洗个澡。人一紧张,啥都忘了。要换了在山下,要我这么久不冲凉,早痒死了。 5月16日 今天老天开眼,让越南人安生了一下。到了晚上,正以为没事了,他们又打炮了,我也不怕了,一个月了,炮弹咋样我不用眯眼都知道。把在哨位上的战士都招呼到防炮洞里,静静待着,心里默数越军的炮弹数量。哟哟哟,一家伙落了36发。我真想骂越南人了,你他妈傻呀?这炮弹打着不要钱吗?你们自己连裤子都没得穿,打炮又舍得了。可你又不看看你们对手是谁?是我白安周,有白安周在,你伤不着我。你嗖的一声,我就知道往哪落。你打一个晚上,一个人伤不到,何苦? 炮声总算停了,出了洞子。艾建强、刘三民、张小兵,凑一起说数字。大家都在默数越军的炮弹,几个人的数字到一起,一般都差不了很远。有不对的,就争几句。争得兴起,面红耳赤也有。无聊嘛,憋在洞里一下午,能干啥? 5月17日 上午大雨,老山这地方,雨一来,绝对起雾,得防着越南人偷袭。我招呼三个哨位,他们要我放心,没事。 天快要黑了,越军又不安生了。打炮,吃饱了撑着,只往我们这边送炮弹过来。持续时间1个小时,57发,差不多一分钟一发,把我们阵地掀了个底朝天,也够他打的了。 越军不停地打炮,战士们都很闷。是刘三民吧,说出一句,不知道哪天会给炸死呢。廖文贵凑他耳边,因为外面的炮声,他提了嗓子嚷,要是你给炸死了,我一定代你去看望你的家人。廖文贵一说,刘三民就抱了他,也嚷着,行,兄弟,要是我死了,一定要把我带回去。我要求不高,把我带回去就行了。刘三民点头,廖文贵竟然掉泪了,刘三民看他哭,嘻嘻一笑,又说,那我们可得说好,我要是死了,你也得把我带回去。廖文贵一拳打在他肩上,骂他,你不会死,你怎么会死呢? 两个人这么扯着,我听了不舒服,扯了嗓子向他们说,这样,我们都说好,谁死了,活着的,谁不把他带回去,谁就他妈杂种。 5月18日 越军也有打疲的时候,一整天,我数了一下,发神经一样,打了4发炮弹。 下午有个情况。接到连长电话,说是副司令要来阵地看我们。来就来呗,有啥好注意的。可连长很慎重,把我狠剋了一句:你小子注意点,不要让司令看你无能。我赶紧向战士传达了连长指示,落尾也是一句,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要让司令把你们当窝囊废。 5月19日 为了迎接副司令,我们一早就开始打扫卫生。这是战场,又全他妈男人,脏!将烟纸空罐头盒弄到一起,丢到山沟里让越南人去捡。 可是,等了一上午都不见副司令来。下午,刘三民发现情况,越军在49号阵地向我方开辟了一条通路,估计会有大阵仗。我拿电话将这情况报告了副连长赵怡忠,赵怡忠过来看了,要我们注意一点,他回连里研究。 5月20日 上午没情况。我叫了副班长上34号阵地领物资,付班长回来,带了很多山下的慰问品和信,大家乐了一阵。看大家高兴,我招呼大家包饺子。一边包饺子,一边听副班长说了连里的情况。副连长一直向副班长了解我们42号阵地的情况。付班长说没啥情况,大家都好着呢。可我从他神态,发现不对。一猜,肯定是艾建强这小子不服我。 艾建强这小子一直不服我,对我安排工作爱挑三拣四,有点给脸色。晚上,我把他拉出洞子,跟他说,你不服我是吗?行,我们比比?他问比什么?我说,就比胆量。拿两颗手榴弹,跟他说,我俩一同拉弦,谁要是先丢出去,谁以后就听谁的。他说行。我还说,不准蹲泥巴,蹲了泥巴听不到哧哧声,不恐怖。他也同意。我就叫班上其他同志让开,到一边去,我和艾建强站一块后,喊了一声,扯。俩人的弦同时扯掉。手榴弹哧哧地直燃,我不怕,只看着他。时间很快,那时,不管他的手榴弹先爆,还是我的手榴弹先爆,都得死。艾建强脸白了,猛一下,将手榴弹扔了出去。他扔,我也扔。两个人的手榴弹全是空爆,我们一起趴到堑壕上,才没炸着。 5月21日 上午无事,下午轮到我观察,我伏在瞭望孔里,拿望远镜看。3点55分,发现越军50号阵地有很多越南兵在动,我凭感觉知道,那是来了重要人物,我一个电话打给炮兵。师炮群一家伙过去,一阵猛炮,将越军50号阵地掀翻了。从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情况,起码炸了他们3个。 5月22日 今天是我们接防的一个月,这一个月来,每天和死神打交道,战士们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的马大哈、毛头小伙子,突然都成熟了,稳重了。战友间的感情,都非常的好。记得刚上阵地,胡文勇就很害怕,晚上不肯上哨位。鸡巴的,我每次去查哨,哨位上是空的。这还得了,这要是给越军摸上来,一个班都要死在他手上。我气得想踹他,但我没踹,真的,不是我良心好,是我不忍心。人家跟了自己上阵地,说什么也得顾着。我就说,行,你怕是吗?我陪你一起站。连陪了几个晚上,现在他比谁都勇敢。人就是这样,不是谁天生勇敢,谁天生就。得经过实践,谁英雄谁狗熊,还不一定呢! 为了庆祝上阵地一个月,我提议咱们庆祝一下,兄弟们都乐了,喊好。负责值厨的刘三民屁颠颠地才要去后面厨房,越军一个炮弹落来。刘三民机灵,一个倒滚,滚到了洞里。 越军也想着帮我们搞庆祝,打了一下午炮,刘三民出不了洞,只好大家喝碗凉水,一块吃压缩饼干。 5月23日到26日 战斗,还是战斗。 5月27日 下午,刘三民小子掏弹壳,将火药堆在一个烟壳纸上,不知道怎么搞的,砰地一声,烧起来了。他小子玩命,自己扑到大火上。可他扑不灭呀!火药“哧”地一声,将他衣服引燃,成个火人。张小兵麻利,抱了被子往他身上盖。被子是潮的,等掀起被子后,刘三民一身黑站起来,大家猛笑。 我是班长,我不能笑。等大家笑完了,我吊了脸死骂刘三民。你小子,我们拿弹药箱堆床板,洞里全是兄弟,你要是把洞给烧着了,引发弹药爆炸,那你就成他妈越南特工了,越南特工没干成的事,给你干成了。刘三民也知道自己闯了弥天大祸,我怎么骂他都不吭气。可我还是没骂很过分的话,只是强调阵地纪律,并严格要求,绝对不能再在洞里掏炮弹壳了。谁想要炮弹壳,谁到反斜面去。那地方空阔,老越看不到,你横掏竖掏都行。 28日到31日 阵地消停三天。 6月1日 一大早,张小兵就嚷,丁士义中弹了。我跑出洞子,到哨位上一看,还好,只是被流弹所伤。给他包扎好后,他晦气得很。我骂他活该,谁叫你不小心,跑到壕沟上面干什么?他说不是,他只是爬着上去,往沟底下看有没有敌情,就给伤着了。 这件事给班里战友震动很大,大家都多了个心眼,子弹不长眼睛,稀里糊涂光荣不值。 下午军工上来,送了10箱手榴弹,看他们一个个跟牛一样,每个人背上背着两箱手榴弹,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忙上前把手榴弹托下来,请他们喝水。可是没水,我要去山顶打水,军工不让。说是他们回去的路上有水,不要操心。 1哨的战斗比较频繁,我把10箱手榴弹都背到了1哨。 6月2日到4日 才6月,天气就热得人死。主要是潮湿,天天泡在水里一样。这样的天气,只有南方人受得了,我们老陕不行。 6月5日 为了报复越军几天的胡搅蛮缠,我军炮群对越军的981物资转运站进行了持续4个小时的炮击。据传,打掉了越军好几门大口径的大炮。因为打炮,我们饭也没弄成,震耳欲聋,胸闷,难受。 6月6日 我们打一天炮,他们打一天炮。炮弹总在响,除了哨位留人观察外,我把战士都叫到洞里。 持续的打炮,我感到自己受不了了,全身乏力,精神恍惚,脑袋总是嗡嗡在响。微震荡,山在震,地在荡,人在微震荡。为了不微震荡,张三民小子聪明,默数炮弹声。落一发,他默念一发。这个办法很好,我们也学。100发,不多不少。炮一停,跑外面打一通拳脚,还是不行。只想睡,全身乏力。接到同学的信,乐了一下。 6月7日 我像是发烧了,躺在弹药箱上。电话铃响,懒得接,叫艾建强。艾建强拿起电话一听,呼喊着,不好了,不好了。我瞪了他。他把电话往我手上一塞,我一听,是连长打来的,说是我们有人被抓俘了。为了落实到是谁,全连查人。我一下来劲了,从床上跃起。跃个鸟,总共才一米高,咋跃?一挪身子,从床上下来,跑到洞外,喊着集合。一看,我们班一个不少,松了口气。 前线全面开展防被抓俘虏的教育。主要有几点:一、不能单兵行动。二、要随时保持警惕,子弹上膛,反应要快。三、大家出去时,相互之间要保持一定距离,不能被越军同时干掉,作好相互掩护的战斗准备。 6月8日 我睡觉,艾建强跑来,说是有敌情。我们出了洞子,一看,越军差不多有一个班的兵力,散在沟里,在向我们摸来。我说,别急,大家等着,等他们上来了,扔手榴弹。手榴弹是个好东西,一扔炸得狠。 我们12个人,沿着战壕散开,每人拿个手榴弹,将后盖揭了。我说,大家别急,听我喊了投再投。看到越军上到一半,我说,大家把拉弦扯掉。拉了弦,手榴弹的屁股冒烟。往沟下面看,过了一会,全凭感觉,感觉时间够了,我大喊一声,扔。一家伙,12颗手榴弹同时出去。手榴弹划过一阵烟,还在半空中,同时炸响,成12朵礼花,弹片四散开去。手榴弹这样炸威力大,越军不论是趴着还是躺着,都有得受。 手榴弹炸完后,我们抡起枪往山下打。越军很顽强,打了几个来回,到下午2点多钟,4个小时,战斗结束。 6月10日 昨天打得猛,大家都疲劳。负责观察敌情的胡文勇兴奋地叫我,班长,快来看,快来看,我以为出什么事,跑去一看,原来是越军抬伤员往981去。不用说,那是我们昨天的战绩,不晓得是“烈士”还是伤员? 看老越蛋疼,高兴。我自己蛋疼,也高兴?操,我烧裆了。鸡巴那地方红通通的,猴子屁股。军医说是湿疹,给了百雀灵,刚开始搽还行,时间长了不管用。不穿裤子,我一个班的兵,都不穿裤子。男人嘛,怕什么?用绷带勒着鸡巴,把两边的肉隔开。到晚上再解开,不能隔夜。一隔夜,绷带粘到肉里,撕都撕不下,疼呀。 6月11日到14日 情况一般,特殊情况则是34号阵地的炮连有一个兵不小心踩了雷,送到下面,没了。我听了情况后,对战士作了教育,要他们时时小心,不要拿命开玩笑。 12日发生了一个情况。我在连部开会,张小兵跑来,要我快回去,说是廖应贵和刘三民闹起来了。我说,他们要闹让他们闹,能咋样?张小兵紧张地看了一眼连长,偷偷告诉我,他们闹真的了,都动枪动弹的了。我一听,连报告也没喊,就与张小兵跑回阵地。 廖应贵和刘三民俩小子,一句屁话,刘三民拿了冲锋枪,子弹上膛,对着廖应贵。廖应贵也不怕,拿了颗手榴弹,盖子揭了,手扯了拉弦,要同归于尽。我那个气呀,冲上去,一把抢了刘三民的枪,一脚踢去,将刘三民踢倒在地上。转过身,一把夺了廖应贵的手榴弹,手榴弹的弦在廖应贵手上,被扯脱了,冒烟。我往沟里一甩,轰的一声,炸了。回过身,一巴掌打去。廖应贵捂了脸,看我。我指了他和刘三民骂着,你两个蠢蛋,要是你们这样死了,连个烈士都算不着,白死。你们不是说好了吗?谁死了就得把谁背回去,你们两个这一死,把我一个班都捎带上了,到时谁背你们? 两人给我这一骂,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懒得理,让他们哭。连长来电话,问是啥情况,我一个笑。没情况,好得很,算是蒙过去了。 6月15日 阵地持续遭越军炮击,损毁很严重。准备带艾建强和张小兵专门修工事,其他战士上哨,休息。可是不行,越军的炮火没停过,工事修不成,任他们去炸。 南方的天气真他妈不是人过的,说翻脸就翻脸,早上还好好的,烈日当空照,我们晒被子。到下午,暴风雨来了。洞里和壕沟一下积满了水。收了被子,领着大家抗洪救灾。 还有一个情况,越军在49号阵地的后面架了两门82无后坐力炮和一挺苏联高射机枪,这家伙厉害,可以打穿4毫米钢板。本来是打飞机的,拿来打人,恐怖。为了试枪和炮,还向我阵地打了15发炮弹,几百发高机弹。 估计会有情况,我向连长报告。连长要我小心。 6月16日到21日 连续5天一直在打,打打歇歇,人快逼疯了。阵地上什么东西都没了,主要是水,舌干口燥,因为炮火猛,越军的高射机枪又居高临下,我们动弹不得。军工上不来,给养基本断绝。但无论如何,水总得喝。我决定冒险一试,去山上背水。 连里有规定,除了连里召唤,班长绝对不准离开阵地。可为了喝水,我也不管什么鸡巴规定,到洞里背起皮囊往山上跑。我去的时候,老越没发现我,较顺利。上到山顶积雨坑,这是战士们挖的,军工要是送水上不来,我们就喝坑里的雨水。雨水很浊,和泥巴水一样。我渴死了,还管它清亮不清亮,给碗沙子都能喝。有个死耗子漂在水面上,都泡胀了,我用钢盔将死耗子拨开,扑下去喝。喝足了,又用皮囊装了一皮囊水,背在背上,下去。 老越这下发现我了。炸弹追了我炸,炸点一个前一个后,总不离我左右。听到呼的一声,我继续跑。等到嚓嚓声时,我就地一滚。炮弹要落地了,与空气剧烈摩擦,就是这种声音。老越一看炮火打我不到,改打高射机枪。高射机枪的子弹嗖嗖地连着响,打在土里,土都给卷起来了,留下一个个弹窝子。我将皮囊抱到怀里,好不容易弄了一皮囊水,不能给老越军打爆了。 从山上下来,有一道直梯,虽然有壕沟掩护,但挖得浅。我索性跑出壕沟,从沟外面向下直跑。你高机弹快,我跑得也快。一梭子弹冲我打过来,我向旁边一跃。因为跃得急,没防到侧边是悬崖。还好,我反应快,腾出一只手,抓了崖边的岩石。脚迅速蹬到崖边的石蹬上,身子往崖上贴着。这样,等了好一会,老越以为我掉崖下死了,停止打枪。我把怀里的皮囊放到石头上,人再上来。背着皮囊,一阵风地跑回到阵地。 回到阵地,战士们有水喝了。张小兵可高兴了,连喝了几大口,还要喝,我踹了他一脚,骂他,你小子少喝两口,这水可是我卖了命背下来的。 6月22日到30日 除了无接触的零星战斗和相互打炮外,有一些情况。 7月1日到3日 打炮、防地雷、还有摸哨,双方都打疲了,胶着。 7月4日 今天赵文泷副师长来了,赵文泷是我喜欢的师首长,对我们一线战士很关心。像我42阵地,与越军的55号阵地直线距离不过1000米,人家在望远镜里盯着,可他还来,让我们很感动。 赵文泷副师长与战士拉家常,说着说着,大家就笑了。为了让战士们能多贴近贴近副师长,我跑到哨位上,将张文兵、胡文勇他们换下去。 7月5日 今天以为没事,昨天赵副师长来都没事。我呢,心情一好,跑友军945阵地去串门。还没走到,刘三民叫住我,我回头一看,好家伙,老越又玩偷袭了。 老越油子,变着花样玩,知道晚上我们警惕性高,竟然大白天的来了。好在站哨的张文兵和刘三民发现了,一个唿哨,大家立马钻出洞子,跑到了战斗位置上。 在这样的时候,不能主动打,得藏着,让老越错以为我们没发现,让他们近一点,再投手榴弹空爆,炸死他们。 老越摸到一半后,他们先甩手榴弹,可我们都屈身藏在战壕的凹洞里,手榴弹炸不到我们。手榴弹一响完,我们同时跃出凹洞,站壕沟里拿手榴弹一起甩。可是,胡文勇因为紧张,手榴弹掉在了沟里。看着冒烟的手榴弹,大家脸都白了。躲是来不及了,我冲上去,抓起手榴弹,一甩臂,叫了一声,趴下。手榴弹飞到壕沟外不远,爆了。好在大家趴得快,没人受伤。 胡文勇胆子小,开初上阵地时不敢站哨,仗打了了两个月了,还出这种状况,真对他无语。 下午终于收到大哥的信,乐得我一个空翻。刘三民喊我,班长,你小心,别翻到地雷上去了。我回他,不怕,要是翻到地雷上,我一脚把他它踢到55(越军阵地)去。大家听了,直笑。 7月7日 有消息传出,我们连要整体后撤,据说是有重大作战任务。战士听了,都乐。与其在猫耳洞里与越军死扛,不如冲出去打。光荣便光荣,落得个痛快。 阵地开始断粮,主要是老越炮火封锁太厉害,军工很难上来。战士都没怨言,饿着与老越打。 我要值厨的将剩下的米多放水,熬粥喝。能拖一天则拖一天,不能给军工添负担。 10点左右,我负责观察,55号没动静,过了一会,突然发现一个白色的会动的东西,我吓得赶紧盯上去。我的天呀,是个女人。这可是天大的事情,那女人别提多漂亮了,一件越南人穿的白长裙,好像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上前线3个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而且是敌人一方的女人。女人戴着个白色的宽沿帽,虽然遮了大半个脸,但我看到了她鼻子、嘴巴、脖子,都非常好看。看来敌人的女人和我们的女人都一样,都好看,没有什么两样。 女人胸口挺着,有一个照相机,原来是记者,跑前线来采访他们的英雄人物。 兴奋之下,我大叫,快过来看,快过来看,有好东西,不看死了都不值。不值哨的战士都跑了过来。他们先以为是有战况,待一看,都一个个叫了起来。我是班长,得发扬高风亮节的精神,让出了望远镜。刘三民小子看了几眼,就说,不对不对。胡文勇问他哪不对,他说,女人怎么会把胸挺着?我踢他,你小子,没学过生理卫生呀?那是乳房!大家都笑。刘三民舍不得离开望远镜,连声感叹,好白呀,好嫩呀,像我们老家的点水豆腐。 张小兵和胡文勇不肯了,一起推开他,一起抢上,争着要看。我一旁喊,好了好了,排队排队,一个一个看,每个看一分钟。 我又叫刘三民和胡文勇把上哨的廖应贵、黄伟换来,让他们也看。艾建强去拿电话,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招炮兵,轰了她。我一巴掌拍过去,骂他,人家是个女的,而且是记者,让你看这么久,你还要炸死人家,你是个人吗?我一骂,其他战士跟着骂。艾建强灰溜溜的,很不好意思。 女记者大概待了20分钟,我们看了20分钟,直到她离开,我们才依依不舍,离开望远镜。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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