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用眼睛记录时光，用心灵祭奠过往。
一
冬日黄昏，远方，一抹黛色的山丘，稀疏的山林在冬日失血的残阳下，清冷幽寂。偶尔一阵带着寒意的微风吹过，光秃秃的田野里少有人在。几只寒鸦匆匆飞向天边，耳边偶尔传来两声：“哇……哇……”近处，一排排高高挺立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丫上，顶着一两片金黄的叶子，一条曲折蜿蜒的小河静静地从村前流过……
村子最西头，一个独立的小院坐落在崖畔上，像一个高高的露台，这就是奶奶家。一个简陋的大门，一方小小的院落，两孔破旧的土窑洞，一截短短的矮墙，墙外是数长深的沟崖，沟底有一条土路，路边就是日夜流淌的小河，以及远处静默的群山。童年的我时常和奶奶并排坐在小院里，一边静静地看着远山和夕阳，一边听奶奶时断时续、讲她那如烟的往事……
那时候，我最喜欢这个视野开阔的独立小院，喜欢陪奶奶一起欣赏眼前的一大片风景，一起守着一年四季的变换：春天里繁花满山；夏日又呈现满眼的绿；秋来满山的璀璨；到了冬天白雪覆盖，天地一色，好一片干净的世界。我喜欢偎在奶奶身边，小手常被她攥在那如枣树皮般温暖的手掌里。要么听她讲过去的故事，要么静默着想那些无边无际、无处捉摸的小心事。然而，我好像更喜欢那散漫的时光，悄无声息地从我们身边溜走，溜走……
奶奶说，她生在富贵人家，却不能念书，她哥哥在私塾学会了《三字经》读给她，她也就记住了“人之初，性本善”，并用自己一生去践行它。奶奶在村里人缘很好，时常不计回报地帮助别人。奶奶做得一手好茶饭，我们每次去她哪里，她总偷偷地往我们嘴里塞好吃的，不让爷爷发现。爷爷是个极自私的人，每次吃饭，他总是四平八稳地坐在桌旁，奶奶每次把好的、稠的捞给他并恭敬地端到桌上，而自己却偷偷躲在厨房喝稀的。可爷爷从不记奶奶的好，还时常打骂她。奶奶是个可怜的人，她的可怜也许就因为嫁给爷爷这个莽夫，但奶奶却始终抱着一颗向善的心，相信好人自有好报。
奶奶八十二岁时得了老年痴呆，病情时好时坏，好时还认得儿孙们，坏的时候就疯言疯语，到处乱走。看着这么一个好人，老境却如此不堪，我总是偷偷地抹眼泪。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就是放学后多去陪她，哪怕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我在县城上学时，听到了奶奶去世的噩耗，我却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的思绪依然停留在那个孤独的小院，我陪着奶奶静静地看着远山，看一轮夕阳渐渐下坠，直到收尽最后一丝余辉，直到夜幕慢慢降临……
爷爷在奶奶去世后两年也走了，没有奶奶伺候的日子，他也倍感失落，但他直到生命的尽头，恐怕对奶奶也没有丝毫的歉意吧。
如今再回故乡，走到村头的小院，满眼的破败不堪：院门倒了，院墙也塌了，满院疯长的野草，堵住了通往窑洞的路……
我不禁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念着：别了，奶奶！别了，小院！别了，我那无忧的童年时光！
二
那一年夏天，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浓浓的树荫里，知了在无休无止、此起彼伏地聒噪着，让人心情不由得烦躁，我们放了暑假，开始了漫长的暑假生活。
妈妈一大早就把我和二哥叫起来，指着地上她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大西瓜说：“去看看外婆吧，她也挺想你们呢，平时她那么疼你们，这次却得了重病，恐怕挺不了多久了！”妈妈说着眼圈就红了。我们不知道外婆到底得了什么病，但看到妈妈的难过，我们的心情也很沉重。直到后来才知道，外婆得的是食道癌，而且是晚期。
外婆家住在我家门前小河的下游，离我们家十五里地。每次我和二哥总是顺河而下，河水的清凉会暂时驱散夏日的燥热。我们草草吃了点早饭，抬起瓜就走，妈妈在后边一直叮嘱着：“路上别贪玩，早早送去，要不天就热了！”
因为要上学，我们有半年没有去外婆家了，也挺想念她的。以往每年暑假，我和二哥总要到外婆家小住一段时间。每天和表哥表弟们疯跑着玩，有时爬树捉知了，有时到河里抓螃蟹逮青蛙捞鱼虾。每次去河里，外婆总要拄着拐杖掂着三寸小脚追出门外喊着：“不要往深水里去！”我们在前面风一般地跑了，外婆倚在门口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我们笑。每次从外面回来，外婆总要迎上来，慈祥地摸摸我们的脑袋，慈爱地用毛巾为我们擦去满脸的汗水，问道：“累不累？饿了吧？看外婆给你们做了什么好吃的！”说着去掀开锅盖，一锅的红烧肉，配着雪白的大米饭，看得我们垂涎欲滴，不由得闭上眼深吸了一口饭菜的香气。外婆总会笑着轻轻地刮一下我们的小鼻子，“小馋猫，赶紧去坐好，外婆给你们盛！”。外婆就这样每天变着花样为我们做好吃的，弄得我们天天都乐不思蜀，直到最后被妈妈捉回去。
去外婆家的路我们并不陌生，但这次却觉得特别漫长。一路上我们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觉得有一些东西，要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永远不再回来，心里空落落的。终于看到外婆家的村子，还是那条熟悉的小路，还是那个熟悉的大门，我们幻想着外婆会拄着拐杖倚在大门边，慈爱地微笑着迎接我们……
我们进了村子，那道大门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进了院子，小姨迎了出来，“快进屋，外婆一早还念叨你们呢，说你们放暑假该过来了呢！”我们来到床前，看到倚在床头的外婆时我们吓了一跳，这还是我们印象中的外婆吗？本来就瘦弱的她，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透着热切的光，我们赶紧上前抓住她的手，叫了一声“外婆！”，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外婆慈爱地抚摸着我们的手，一把抹去我们的眼泪，嘴里有气无力地埋怨着：“傻孩子，天这么热，还抬瓜干什么？累不累啊？外婆看见你们就好了！”她一边指使小姨，“赶紧把瓜切了，让他们吃！”外婆费了好大劲把话说完，忍不住喘了起来。小姨把切好的瓜端到床前，我们拿了一块给外婆，“外婆，你先吃，我们不渴！”外婆把瓜推给我们，“外婆不渴，外婆看你们吃！”我们还要推辞，外婆急了：“臭小子，不听外婆话了吗？”
我们无奈只好一人拿着一块，在外婆慈爱的注视下，把瓜放到嘴里，眼泪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们也顾不上擦，和着眼泪把瓜吃到肚里，一半是甜，一半是咸……
外婆终于没有挺过暑假，我们送别了外婆，可我的记忆却永远定格在那个影像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斜倚在床头，一双热切而又慈爱的大眼睛，正注视着我……
三
外婆走了，小姨出嫁了，家里只剩下孤单的外爷。
外爷七十多岁，高高瘦瘦的，脸上总是挂着善良慈祥的笑。他对人随和，很热心，谁家有困难需要帮忙，他都尽力去帮，在村里威信很高。可舅舅和舅妈却对他不好，经常没事找气生，妈妈放心不下，把外爷接到我们家生活。
外爷从年轻时就是田里的一把好手，每一样活路他都拿得起放得下，算是掏了一辈子的力。在旧社会给地主扛活，后来解放了，就为生产队服务，土地承包到户后就为自己干，他侍弄的庄稼是村里最好的。如今因为老了，满脸都是岁月刻下的印记，挺直的背也驼了不少。谁能料到他临到老了家里却无人待见，是啊，故土难离，他从心里是不愿住我家的，可也没有办法。
外爷能过来生活我们自然很高兴，一是他年纪大了需要照顾，在我家有母亲照料；二是我们都经常不在家，他可以和妈妈拉拉家常说说话。可一生勤劳的外爷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要么随父母下地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要么在家料理家务，喂猪喂牛，一刻也不闲着。母亲多次劝他：“爹，让你来是想让你多歇歇，你倒忙不停！”外爷倔强地说：“这点活儿又累不着，你要让我啥事都不干，我还不如回家去。”母亲后来就不劝了，知道劝也没用。
然而，外爷却恪守着一个风俗：平时在我们家住，可到了年关一定要回自己家去，他怕别人说儿孙不孝，他是顾忌儿孙的脸面，尽管他们真的不孝，老人的心啊！
就这样，外爷一直在我们家住着，一住就是三年，直到一个夏初的早晨，他睁开眼却看见自己的孙子来接他回去。表哥只对他说：“我姑生病住院了，咱回家住吧。”他怎么能想到，自己的女儿会突发疾病已先他而去了呢？
我们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临走时去看望外爷，我们在进村前藏起了袖子上的黑纱。外爷一见我们，一脸焦急地问：“你妈妈到底怎么样了？”我们强装笑颜，骗他说：“放心，我妈病好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回头好了再来接你去住。”
我们离开外爷村子时，外爷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立在村口目送，一缕夕阳正照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
一个月后，外爷也因病去世了，直到去世，他也不知道，他的大女儿已经先走了……
四
人生就是这样，时光无法挽留，只有珍惜，唯有目送，直到老去……
作者简介：一蓑烟雨，本名：马英哲，男，河南洛阳人 ，现居住在郑州。从小热爱文学，喜欢旅游，2004年开始在网上发表作品，至今百余篇，曾担任过文学网站编辑，在地方报纸发表过几篇文章，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要走的路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