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少年时代 (一) 小学代课老师 1961年的春节,是一个十分饥饿,寒冷,悲伤的春节,我时年不到17岁。 春节前的腊月暴风雪席捲了家乡,父亲的肺病突然恶化,他是医生,但是耐受不住饥寒交迫,疾病和贫穷的三重折磨。为了救命,家里卖掉了一间青砖到顶的带阁楼的房子——只卖了80元钱,然后买了一只老母鸡——刚好花了80元,母亲把母鸡炖给父亲一人吃了。然而在吃过母鸡没几天,父亲就去世了。全家的顶梁柱倒了,我一下子好像觉得天要塌下来。当时,大哥在北京清华大学进修,二哥在上海上大学,我在省文艺干校工作。春节过后,我辞职回乡照顾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为的是不让他们在那场饥荒中饿死。 回乡初期,和生产队的农民们一起下地干农活,不用说,很辛苦啦。而且别人干一天是十个工分(合一角钱),而我只有九个工分(合九分钱),其实我干活很卖力,埋着头干,也许是看我还未成年吧,一天只给九个工分。我很郁闷,于是就想在附近找找别的工作。刚巧我们村不远有一所龙角山铜矿职工子弟小学,急需一名代课老师,月薪20元,而且户口和粮食关系还可以转到学校(这意味着每月有30斤的粮食定量供应)。我就去应聘了, 一面试,校长就录用我了。生产队也没有阻拦,我就去小学上班了。 这所小学不大,一个年级一个班,是公办完小,就是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其实这所小学是我的母校,只是在大跃进期间曾经停办过,刚恢复不久,所以从校长,老师,到学生,都换人了。现在在校学生只有三百人左右,教师只有十多人,其中代课老师就有好几位。 下面,我介绍一下我印象最深的几位教工。 校长姓陈,高高的个子,白白的皮肤,挺拔的鼻梁,一双笑迷迷的眼睛,迈着八字脚,他是一个女人见了就爱,男人见了就恨的男人。他是学校唯一的党员,所以任何事,他说了算。 教导主任姓刘,50多岁,高个大眼,不苟言笑,城府很深。他原来是代理校长,陈校长来后,就改任教导主任了。 教务主任陶某,小鼻子,小眼的小老头,整天絮絮叨叨的,管后勤,管学校自留地,管学校公厕的大粪池。 女教师马芝蓉,19岁,她是全校学历最高的,是黄石师范毕业生,齐眉的留海,齐肩的短发,端庄的五官和匀称的身材显现少女的婉丽,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映衬着荞麦色的皮肤,透出别样的妩媚。 男教师吴某,转业军人,初中肄业,代课教师,体育教师兼学校的保卫干事,他有着武二郎般魁梧的身板,却只有武大郎般胆小懦弱的内心。他的妻子潘某(刚巧姓潘),也是代课教师,长得十分漂亮,雪肤花貌,翩若惊鸿,他俩还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女婴。潘老师很少带课,大部分时间用于打扮自己。 男教师钱某,是我小学同学,幼师毕业,红红的脸盘上长满了黑雀斑,我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黑芝麻饼。 事务长杜某,主管食堂,矮个子,他有着一对机智的小眼睛,小学文化,但爱读书,能背诵不少古诗文,大家叫他土博士。 下面,我介绍一下校舍概况。 学校的主建筑是一座废弃的庙宇,坐北朝南。庙的大厅是会议厅兼餐厅,右边的厢房是伙房,左边的厢房是校办公室。庙的后部两边各有一间像耳朵一样的小房间,我的宿舍(兼办公室)则被陶主任安排在左耳房,又黑又潮。庙宇的前面是一大操场,操场的东南西面有早先盖的三排旧平房,有两排做教室,有一排做教工宿舍(兼办公室),大多是两人共一间。刘主任和陶主任也住这里。庙后面的山坡上,新盖有一排阔绰的平房。陈校长一人住最西头的一间,他的隔壁住着吴老师和潘老师,这么安排,据说是校长高风格,怕他们的婴儿晚上哭闹影响老师们休息。平房的居中是小会议室兼节目排练厅,再东边是图书室,最东头是马老师一人住的宿舍,这么安排,据说是尊重“高级知识分子”。 我一上班,校方就给我安排了很重的教学任务。学校最缺音体美教师,说我是省文艺干校下来的,第一,让我带全校六个班的美术课,幸亏我曾跟美术专业的大哥学过画画,不然就惨了;第二,让我和马老师一起分担全校的音乐课,得亏马老师是师范科班出身,唱歌,识简谱,弹脚踏式风琴样样在行,而且她很热心,晚上经常来我宿舍教我识谱,弹琴,我就边教课边学习,很快就学会了识谱和弹琴;第三,让我和吴老师一起分担全校的体育课,吴老师上课,只会带学生走队列,我建议开展多项活动,一是到矿上工会要来了一对旧篮球架,竖在操场上,这样学生们就可以打篮球了,二是带领学生们在操场边挖了一个沙田,填入沙子,两边插上两根树杈,横上一根竹竿,就可以练跳高,去掉竹竿,就可以练跳远了;第四,让我带四年级的班主任和算术课,班主任的工作很繁杂,我都一一处理得很好,学生们都很喜欢我,有的还不时给我带点熟鸡蛋,熟咸蛋之类吃的;第五,让我和马老师一起在课外活动时间组织学生排节目,自编自导。唱歌跳舞是马老师的强项,而我是从高一年级考入省话剧团学员班,混了几个月,又被精简到省文艺干校的,所以语言类节目的编排是我的强项,我们俩配合得很好,排练的节目经常在全校大会上演出,受到师生们的欢迎。此外,我抽空,画了两幅宣传画,挂在了学校大厅的两边墙上,满屋生辉。总之,自从我来到学校后,学校似乎变了一个样,热闹起来了。 陈校长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多次在教师会议上表扬我,还把市教育局的领导们请来学校参观,看我们学生演出,市领导们赞不绝口,让陈校长笑歪了嘴。只是刘主任不知何故,一言不发。有一天,土博士跟我私下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呀,要忧着点!”我不以为然。 没过几天,陶主任通知我搬宿舍,让我和黑芝麻饼一起住。我想黑芝麻饼是我的同学,住在一起,有个伴也好,也就搬了。只是到了晚上,马老师再也不来我的宿舍教我唱曲谱、商讨新节目了,我有些不习惯,我甚至还想念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香味。 一天晚上,我备好了课,忍不住来到了马老师的宿舍。马老师的宿舍很宽敞,大约有20平米,中间用一书柜把房间隔为两部分,后半部是卧室,摆放着一张新木床,雪白的床单上放着叠得很方正的蓝花被子;前半部是办公室,靠窗摆放着一张新的三屉桌,上面放有一面圆镜子和女生用的面霜,房间里有着和她身上相似的香味,闻着很舒服。 马老师见了我很热情,招呼我坐,说:“我就等你来了。”说着就拿出一张新歌曲轻声地带我唱。我觉得和她在一起能消除劳累,忘掉烦恼。以后,我又来她的宿舍两次,主要商讨六一节参加市小学生会演的节目。最后一次,我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告辞,突然马老师说:“别忙走,你饿了吧!”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饭盒,打开饭盒,里面有一个白白的馍馍。我一下子惊呆了。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一个馍馍是多么弥足珍贵啊!我真想一把抓过来,一口吃掉,可是不行啊,这可能是马老师今晚的晚饭。于是我拒绝了,说:“谢谢!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只见马老师一脸的红晕,我转身就逃离了。然而我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不禁自言自语:“她是我姐姐,她是我姐姐……” 当我走到西头陈校长的门前下台阶时,陈校长突然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他一改往日的和善,板着脸教训我:“晚上乱跑什么!呆在自己宿舍里备课!” “我已经备好课,是找马老师商讨六一节会演节目。”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商讨节目白天可以搞,以后晚上不要到女老师宿舍,你还不给我回去!”陈校长语气更严厉了,只差说“滚”字了。 我气得直哆嗦,跑去找土博士。土博士笑了,说:“不听博士言,吃亏在眼前吧!”又说,我送你一首诗,你自己去思考吧。“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他还提示我,诗的前两句指的是陈校长,后两句指的是另外一个人。我问是谁,他笑而不答。我思忖,“远看山有色”,大概是提醒我要远远地看陈校长,了解陈校长。我就悄悄地留意陈校长,只见他白天趁老师们都在上课时,他就经常溜进潘老师宿舍,而到了晚上他经常在马老师宿舍门前徘徊,常常听到马老师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才悻悻地回去。我一下子明白了陈校长那天教训我,是在吃我的醋。于是,我就离马老师远远的,我“罢工”了,再也不去找马老师排练节目了。马老师似乎知道了什么,也“罢工”了,不排节目了,六一节参演节目也就泡汤了。 每周日的上午,是男教师到校自留地劳动的时间。有一次陶主任安排我和吴老师一起挑粪水到自留地,走在路上,我和吴老师攀谈了起来,我说起了挨陈校长训的事,吴老师的目光突然从武大郎的目光一下子变成了武二郎的凶光,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想杀了这狗日的校长,他搞我老婆!”我惊得滑了一跤,把粪桶里的粪泼洒了大半桶。他停下来,把我拉了起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哎!可是不能啊,我杀了狗日的校长,我也得死,我老婆和伢子怎么办?”吴老师的目光从武二郎又变回了武大郎。 听了吴老师的诉说,我接连几天的心情都是阴沉沉的,哪想到更倒霉的事降临到了我的头上。那周五,学校出了通知,“周六晚上七点半,在小会议室召开学校全体教工民主生活会,请准时参加。” 到了周六的晚上,我去了小会议室,一进门,只见会议室中央摆着由学生课桌拼成的长方形会议桌,周围已经坐满了人,人人脸上表情严肃极了。马老师坐侧面,低垂着头。会议桌中间留了一个空位,陈校长指了指,示意我坐下。然后,他咳嗽了一声,说“今天我们召开一个民主生活会,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主要是帮助李老师,李老师最近有些傲气,敲盘子,搞罢工,不排练节目了,那还了得,要批评,要改正。下面大家畅所欲言。”我的心悸了一下,但一会儿就坦然了,我自认问心无愧。 一直沉默寡言的刘主任这天终于开腔了:“钱老师,你和他同宿舍,又是他的老同学,你先说说。” “好,我先说。”黑芝麻饼从口袋内掏出了一张纸,他照着念道:“第一条,李老师狂妄自大,上周一对我说陈校长像西门庆。”会场上爆发了经久不息的笑声。 陈校长气歪了鼻子,高声吼道:“安静,安静!严肃点!”我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吴老师,只见他目露凶光,两手紧攥拳头,潘老师坐在他边上,低着头,使劲拽住他的袖口。 会场静下来了,黑芝麻饼接着念道:“第二条,他说刘主任老奸巨猾,城府很深。”这次没人敢笑。而我的心里在暗暗地骂:“你这叛徒,你这犹大,我平日里和你说的玩笑话,知心话,你都拿出来整我。” “李老师你说说,我怎么就老奸巨猾,怎么就城府很深了”。刘主任恨恨地说。 “你平日里不干事,不说话,到处转悠,要听课,你可以进教室嘛,为什么要站在窗口偷听!”我毫不示弱地回应。 “督导教学是我的职责,我就是要监督你们这些代课老师。你就是一个不称职的教师,你体罚学生,你没有师德,你不配做教师。上个月8号,我就见你把一个学生拖出教室。”刘主任恨不得一棍子把我打死。 “你够阴的,上个月的事这个月才说,你当时为何不说?我今天告诉你,那个学生叫李远勤,是我堂哥的儿子,是我侄子,在家就喜欢跟我撒娇打闹,那天我上课,他大闹课堂,不得已我才把他拖出教室。”我不慌不忙地反驳他。 “哦!……”从不少老师口中发出。 “陶主任,你说说,”刘主任在操控着会场,他又在点将了。 “这位李老师呀,你很是娇气,那天我让你和吴老师挑担粪到自留地,在路上你生生地洒了一半。我是真心疼哪!大家知道自留地的庄稼多需要肥料啊,多施肥,就多收粮,多收粮,大家就可以多分粮。”陶主任开始絮絮叨叨了。 “好了,好了,你就说到这里吧!下面,其他老师说说。”刘主任对陶主任的发言显得很不满意,于是把目光在全场扫了一下。这时的陈校长已经脸色铁青,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由着刘主任掌控会场。刘主任一个一个地点将,老师们一个一个的发言。有的说我骄傲自满;有的说我好出风头;有的说我恃才傲物、清高自大,等等。我有些烦躁了,这哪里是生活会,明明是有预谋的批斗会,就像当年批斗右派分子一样。这时坐在我边上的土博士发言了,他说话总是先来两句诗。 “‘双手推开窗前月,投石击破井中天。’老师们对李老师的批评是窗前月,你不要推开它,要虚心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至于井中天嘛……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想吧!”说完,他望了陈校长一眼。有人在乞乞地笑。 “好了。刚才钱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请钱老师接着说。”刘主任想打出最后一张牌。 “第三条,李老师生活作风不正派,一来学校就和马老师粘粘糊糊,勾勾搭搭……” “你胡说八道!”没等黑芝麻饼说完,我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我和马老师清清白白,完全是工作关系。马老师年龄比我大,学历比我高,她是我心中崇敬的姐姐。你可以污蔑我,但是你不能污蔑她。你这个黑芝麻饼,还有刘主任你这个伪君子,我耻于和你们这些人为伍!我宣布立刻辞职,我不干了。”说完,我就愤怒地转身,准备朝外走。突然听到一声大吼:“我们也辞职!”只见吴老师拉着潘老师大步地冲出了会议室。 “你们欺人太甚,我要求调动工作!”马老师噙着眼泪站起来,扭头离开了会议室。 我怒冲冲地回到宿舍,收拾东西,打背包,准备连夜回家。黑芝麻饼怕我揍他,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没多久,土博士来了,他说是陈校长让他找我谈谈,陈校长说今天会议的本意只是敲打敲打我,没有想整我,是刘主任搞的鬼,目标是对着他。陈校长还说希望我不要辞职,留下来,说是上个月就给我打了破格转正的报告,前天市里已经批了下来,工资加到了每月30元。土博士也劝我留下,他说:“春去花还在,说的是刘主任想排挤走陈校长;投石击破井中天,说的是刘主任把你当石头来击破陈校长这井中天。” “哦!我明白了。谢谢你!但是我已经心灰意冷,去意已决,不想回头了。”我有些伤感地说。土博士送我到校门口。就这样,我离开了工作不到半年的小学,再次回农村当农民了。 时间过得很快,第二年的春天,我提着菜篮到矿上集市卖自家菜园种的菜,遇到了土博士在采购菜,就问起小学的人和事,土博士告诉我,我辞职走后,第二天吴老师和潘老师也辞职回农村了,马老师闹调动,学校师生动荡,惊动了市教育局,市里派人下来调查,找钱老师谈话,连吓带哄,他就招了,说他是受刘主任指使干的。市教育局最后做出了处理,刘主任被撤职,调到一个乡办小学教书去了,钱老师被陈校长开除了。陈校长向市教育局要来了一位师范毕业生,他做媒,与马老师接了婚。陈校长还把他的爱人从乡下接来了,学校总算安定了。 “刘主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苦笑了一下。 不知怎么,时隔50多年,那些在小学代课的事我还记忆犹新,特别是马老师从抽屉里拿出的饭盒里的白馍馍,我是记得那么清晰。也许是在漫漫人生的长河中,那是一朵人间真情的浪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