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管长
五月节姗姗来迟，田野里水稻正忙着孕穗和分蘖，远远望去，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毯子。连续几天下着芒种雨，沟渠里满满地流着水，沟边水草葳蕤，放牛娃把水牛赶入水沟中，牛儿沿着水沟边走边啃着岸边的草，小牛犊在路上不知疲倦地欢跑着，牧童拔出孕穗的水稻，制成稻笛，悠扬婉转的笛声追逐着顽皮的小牛。
初四那天早上，母亲就忙碌起来，她把洗好的糯米晾干后到碾米厂粉碎，用铁鼎将这些糯米粉炒熟，再掺入适量的白糖和碾碎的花生，在桶盘里用力搅拌，直到匀称。母亲拿出珍藏着的木制模具，把这些原料填入压实，拿着一个木槌子在模具后面轻轻敲打，一个个糕子粿就做成了，由于这幅模具刻有十二生肖，我特别喜欢，吃到公鸡模型的糕子粿，就觉得像在吃鸡肉一般。我一边欣赏着母亲的劳作，一边卖弄地背诵生平背下的第一首诗《猜谜语》：
“阿妈坐在我身边，
口讲谜语手画圈，
狼字头上少一点，
两把匕刀手中掷，
两支木头是黑靶，
射向虎头三支箭，
这个谜语只四字。
我手拍脑袋想又想，
狠批……”
我正夸张地拍着脑袋，想说出人人可共诛之的名字时，四婶婆悄无声息地踅到跟前，我吃了一惊，把那两字生生吞下，想到该先生秃顶臭头，一阵恶心，差点把吃下的糕子粿吐出。
“你怎么神经兮兮的？把孩子吓了一跳！”母亲不悦地说。
四婶婆先夸奖我一番，说我这么聪明以后一定会和祖宗吴洙益一样考上状元（进士），然后又讨好地对母亲说：“和他爸像同个糕子粿印印出来的，一点也没走闪。”
母亲继续手中的活儿，没搭理。四婶婆朝四周望了望，然后低声地说：“杏子的孩子和那管长……糕子粿印……什么都可以偷，就……”
“你老人家要没事就走吧！”母亲用一个碗装了几个糕子粿塞进她手里，下了逐客令。
“你看你，又不是全工来拿糕子粿，可是社里谁不知你的手艺。”说完又不忘夸我两句。
我想起父亲讲《水浒传》武松打虎的故事，王婆的形象笔直地跑进我脑海，我拿起一把哥哥用竹片做成的大刀，学着武松的口气恶狠狠地说：“杀了你这个老母狗！”
母亲看着四婶婆已走远，已没听到我的话，小声呵斥说：“别乱说，会惹祸。”说完也忍不住笑了。
我想起了一年前的五月节，那时当然也是水稻孕穗时，公社派人运来许多黑光灯（荧光灯），鸟队长派公工在田野的各角落竖起了许多木柱，由住在大厝边的阿森负责安装黑光灯，在那没有娱乐的时代，还有什么比看阿森安装这些黑光灯更让我激动呢？我全程地跟在后面，不放过阿森的任何一个动作，并主动充当他的副手，经过好几天的辛勤劳动，所有的电线、黑光灯安装好了，当柴油机轰隆隆带动发电机后，所有黑光灯亮了起来，灯光并不亮，但却吸引了许多飞蛾和甲虫扑过来，掉进装有煤油的掺水的筐里。阿森像一个检阅部队的将军，昂起并不结实的胸膛，我这个警卫员心里也特别受用。
阿森经常会捡些金龟子送给我，我就用线绑着它的脚，在离脚约五公分的地方帮上一个小瓷片，然后用力抖动，金龟子就沿着瓷片不停地旋转，直到累得飞不起来，我们把这个游戏叫龟舂米。
现在我们最后一个主人公民兵管长也该隆重登场了，本来是好好的民兵营长，拜他主公所赐，把“地方国营”读成“地方国管”，自然就叫民兵管长了，这个管长就是文革不久，提着一根一头染成白色，一头染成红色的棍子，向一个老大队长——我爸爸夺权，并将他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的闯将，如今木棍换炮，手里提着一把枪管有很多孔的枪——“破品枪”，“破品枪”是阿壵哥命名的，其实是卡宾枪的闽南话谐音。我这里有必要申明一下，知道他游街我父亲是好多年以后的事，当时我是一点也不知情，免得我落了挟私济公之嫌。老实说，我对管长还是挺敬重的，谁叫人家是本大队最高军事长官。
鸟队长交给管长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绝对看好那些黑光灯，杜绝一切别有用心的人破坏，那天管长提着枪到大厝边叫阿森去巡逻，我照例要跟着，管长挥挥手说：“去去去，现在谁当家？”我琢磨不出当家是什么意思，就可怜巴巴看着阿森，阿森嗫嚅着说：“我再给你抓些金龟子回来。”这时阿森的老婆杏子提着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盖子已失踪，用一截麻葛包着布塞着，她把水壶递给阿森，小声地说：“要闩门吗？”一旁的管长大度地说：“巡一会儿就先让他回来，还闩什么门？”阿森果敢地说：“不用了，明天还要出工，早点睡吧！”
后来的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就听说当晚管长伟大的肚子居然痛了，无法再信任巡逻保护黑光灯的神圣使命，把重担压在阿森孱弱的肩膀上，至于他还巡逻到什么地方就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了。
长我几岁的阿壵后来还做了一些狗尾续貂的事，他说就看不过管长恃强凌弱的德行，一天爬过他家围墙，把他家院子里两棵茁壮成长的南瓜蔓子给切了。还在管长在生产队大厕所出恭时，用木棍把粪便里的沼气搅拌出，然后放了一把火，大火一直燃烧到管长丰厚的臀下，当然那是在管长手中没有提着“破品枪”的时候，但我对他委实佩服得五体投地，成为他终身的影子。（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