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鸟鸣涧 于 2016-12-27 21:50 编辑
吃米粉看烧 闽南话说“吃米粉看烧”，意思是别人哧溜着米粉，看的人心里受用，觉得自己浑身都跟着热起来；闽南话还说“要烧搁坚冻”，坚冻本指猪蹄、鱼汤等多胶原蛋白的汤汁，在寒冷的冬天凝固成的晶状物质，这些东西都是冷的,但是如果煮树葛粉（指木薯），就又烧又能坚冻，这句谚语是特指两方面都好，左右逢源。 树葛粉我们现在只用来勾芡，但在那粮食十分匮乏的年代，却是家庭粮食的重要的补充部分。树葛是一种直立灌木，原产于巴西，后传入我国，它的块状根富含淀粉，也含有一种毒素，如果没有去漂浸处理就直接使用，很容易中毒而死。母亲每逢要漂洗树葛粉时，总爱絮絮叨叨地说起在三年困难时，都有哪家的孩子因吃树葛条而涨死的事。 这天，家里要挖自留地的树葛了，全家早早起来，父亲带着年长的的哥哥姐姐上山挖树葛，母亲和奶奶就把家里的大木桶、菱角桶等凡能装水的家伙都找出，放在院子里，然后就到巷口井挑了一担又一担水，直到所有桶里都装满，年迈的祖母也帮着刷桶。我在一旁玩过家家，等着哥哥从山上带回树葛枝，我要用它当车，在奶奶去捡猪粪时，好用这辆车帮着载猪屎笼。正在这时，我家门口响起一阵骂声，然后就有人朝院子里扔进一块土块，我吓得大哭，跑到门后瑟瑟发抖，七十八岁的老奶奶圆睁双目，大声骂道：“你这憨快呀（一个傻子），敢到我家撒野。”说完抄起她平时不用的拐杖，迈开天足朝门口奔去，像一颗巍峨的老树捍卫着神圣的家门，母亲从厨房出来，把我从门后拉出，安慰说：“不用怕，憨快倒在那边了。”就把我拉到奶奶身边，只见憨快倒在店仔头路上，口里吐着白沫，她的儿子大亮跪在她身边。母亲说：“她是羊子形（指癫痫），头脑又有问题，到处惹事，但她怕你奶奶，以后就不敢来了。”果然，以后憨快虽在附近胡作非为，却不敢惹我家。从这件事上，我对祖母永远怀有深深的敬意。 中午，父亲挑着满满一箩筐的树葛先回来，哥哥姐姐们却不见影子，我着急地问：“他们呢？”父亲高兴地说：“今年树葛大丰收，幸亏你四叔公去山上放牛，我把树葛叶给他喂牛，他答应用牛车把剩余的树葛拉回来。” 讲到四叔公，就得讲他那五十多年波澜壮阔的抽烟生涯了，据说他十几岁开始偷抽烟，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虽然只是土烟丝，但那缭绕着的烟雾就是他满满的乾坤。有一次，他从山上挑着一担茅草回家，在路上烟瘾上来，步子怎么也迈不开，只好停下来，将茅草担挪过左肩，腾出右手，哆嗦着掏出烟袋，勉强卷了一根喇叭状烟支，点上火狠命抽了几口，劲儿才上来，才一口气赶回家，这种状况很想父亲讲《说唐》故事里的程咬金，要三碗酒才能上劲。还有一次，他站在巷口井沿上提水，因水面较低，双手轮流拉着井绳，拉着拉着，烟瘾上来，怎么也拉不上来，只好用脚踩着井绳，卷一个烟卷过把瘾，才将水桶提上。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次，他和四婶婆约好要去赶集，在茅厕里一根接着一根吸着烟，竟将赶集的大事丢在一边，四婶婆只好骂骂咧咧自己去赶集，回来时发现他还在里面过瘾，惹得四婶婆指天画地，扬言要放火烧茅厕，才心有不甘地出来。 我正胡思乱想时，四叔公驾着牛车嘚嘚沿店仔头路回来，载着满车的树葛条，我的哥哥姐姐们轻松跟在后面，当然我也等回大车--就是三叉树葛枝，两支长的当扶手，一支短的当靠背，树葛头倒拖在地上，这就是我的大车了。父亲递过一根平时舍不得吸的大前门香烟，四叔公嘿嘿笑得很是弥勒。老根从旁边踱过来，瘦得就像一个长树根，四叔公鄙夷地说：“你这药渣，凑什么热闹？”父亲一视同仁给他一根烟，药渣接过后旋转着端详一下，又拿到鼻子前嗅嗅，这时她那身高马大的老婆气势汹汹地跑来，拉着他的耳朵往回跑，四叔公嘿嘿笑着说：“你要俭些用。”我不解地问：“什么是药渣？”母亲接过话茬悻悻地说“没正经。” 大家动手剥掉树葛皮，就挑着去破碎，然后就张罗着洗粉。这时阿炳来到我家门口叫我，他年长我两岁，是我众多首领之一，我急忙跑出去，阿炳神秘兮兮地说：“我们去放鳗钩？” 我说：“放鳗钩？能成吗？” 阿炳说：“咱们来做公（指合伙），一人出二毛五。” “到哪里放？” “还乡河。” 我同意了，返回家中，从床下破木箱里拿出我卖牙膏壳、鸡胗毛攒下的贰角伍分大洋交给阿炳，我们两人到坂顶尾一个货郎铺买了二十支大鱼钩，两摞玻璃丝，大鱼钩每支一分，玻璃丝每摞一角，阿炳建议买五分炒花生一起吃，说这样两人出的钱就一样，我同意了，接过他递来的几颗花生米，我还仗义让他多吃几颗。 我们把玻璃丝分成二十段，到我家茅草间拿出十根麻葛杆，每根麻葛杆截取前面粗壮部分，截两段二尺长，然后玻璃丝一端绑在麻葛杆中间，一端系住大鱼钩，这样鳗钩就做成了。我们拿着两个铁勺到牛路边，这时路边沟里的水很少，我们在上游筑好泥堤，用铁勺戽水，一会儿水就干了，阿炳叫我用铁勺装点泥土，他用铁勺一层一层翻开泥土，发现泥鳅，就用铁勺舀起放入我的铁勺，被抓的泥鳅钻入泥土就老老实实呆着，不知抓了多少，阿炳说：“够我们用三次了。”我们就带上鳗钩和泥鳅，沿着还乡河走到运仔头桥，这是一条用石矴建成的简易桥梁，连接着河两岸，这里河宽水深，但水流缓慢，阿炳就从泥里挖出泥鳅，从嘴巴钩进鱼钩，然后站在桥上，把鱼钩扔进河里，先后把二十把鱼钩全部放入河里，我们就返回家，把剩下的泥鳅养在他家的空着的酒瓮里，他从水井汲水让我洗净身体，我惴惴回到家。家里人正忙着洗树葛，没有人理睬我。 第二天，我们按约好的时间一起到运仔头桥，沿着河岸找鳗钩，大部分鳗钩被水飘到岸边，阿炳卷起裤管下去捡起，都是空钩子，我算了一下，已经十九个了，希望也慢慢渺茫了，忽然看到有个麻葛杆在上下浮动，阿炳开心地说：“这个就有。”说完脱掉短衣，穿着短裤跳下水，我不会游泳，眼睛随着阿炳向河心游去，阿炳不费吹灰之力游到麻葛杆处，双手抓住麻葛杆站了起来，水深到他胸部，他用力将鳗钩提起，一条约有一尺多长的鳗鱼用力蠕动着，阿炳用力将鳗鱼扔到岸上的田里，然后快速游上岸，我们跑到那丘田，怎么也找不到，就问一旁劳动的三河，三河佯惊着问：“你们扔到这丘田吗？”阿炳回答说：“你不要假空假笋，快将鳗鱼给我们。”三河吃定我们，威胁说：“你们偷大队的鱼，我要去报告。”阿炳说：“你不还我们，我要向我叔叔讲。”阿炳的叔叔在大队当副大队长，是个实力派人物，三河掂量一番，心有不甘地说：“我帮你们找找。”他终于找到鳗鱼，远远地扔过来骂骂咧咧地说：“猴死囡仔。” 这条鳗鱼有一斤二两，阿炳果决地说：“我们送给阿泉，向他学拳头，把三河拖来打。”我觉得三河罪也不至于打，但也不敢忤逆阿炳，又觉得反正还能再抓到鳗鱼，就举起手表示同意。 我们第二次去收鳗鱼钩正逢雷雨天，那种艰难就甭提了，很多鱼钩被河水冲得不见踪迹，只剩下岸边一个，河中心一个，两个鱼钩都有动静，阿炳说：“河水这么大，我也不敢下去，我们一人分一个。”阿炳不敢下河，我更不敢下河，我就央求阿炳说：“我分岸边这个，你帮我捡起来。”阿炳叫我拉着他的手，他努力探出头，好不容易抓到麻葛杆，用力一拽，是一条红猪母（一种水蛇），他笑着说：“你气声歹。”我就说：“你气声好，你下河啊？”阿炳说：“你要叫我去作海龙王的女婿呀！”这时，一艘黄井船从大庵方向开来，船里不知载着什么东西，上面用谷笪盖着，像黄盖火烧赤壁一样的船一样神秘，金墙和一个大概是船主的中年人撑着船，见到我们犹豫了一下，马上露出和蔼的笑容问：“这种天气你们来干什么？”阿炳用手指了河中心的鳗钩说：“帮我把它捡起来。”金墙叫那个人把船撑向鳗钩，蹲下身子用力拉起鳗钩，是一条两尺多长的鳗鱼，金墙用力扔到岸上说：“你们气声太好了，有吃福。”又看了看四周说：“你们回去不要乱说碰到我，我请你们吃霜条（指冰棍）。” 回到家，我全身像落汤鸡一样，妈妈生气地说：“你还知道回来！”我委屈地讲起放鳗钩的经过，妈妈说：“人家吃米粉你看烧。”并详细问我钱的来路，花钱经过。我说钱是我卖牙膏壳和鸡胗毛得来的，当然不敢说那次把没用完的牙膏挤掉去卖的臭事。妈妈说：“你们连买花生米才花四角半，你却出了二角半？”我努力再算一遍，果然如此，想到自己居然不自觉请了人家一次客，也只能苦笑。我又向妈妈讲起学拳头的事，妈妈说：“赌风拳头屁，学那个干什么，明年你也要读书了，像你叔叔考上大学才有出路。”我掖不住把金墙用黄井船载东西的事讲了，妈妈意味深长地说：“大厝要倒了。” 四叔公死了，是被雷劈死的。听说死状非常可怕，是去田野中放牛时被劈死的，按照农村习惯，他的尸体不能抬回家，只能在田野边临时用谷笪搭个棚，丧事都在那边办，由于是凶葬，母亲不让我到现场，我心里恨恨不平：为什么雷公不会劈死老虎狮子，劈死的都是勤劳的农民？为什么不劈死讨厌的四婶婆，却劈死了老实巴交的四叔公？我想着四叔公平时迎神时用竹子、土纸、花生油为我编制的火炬，我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流了出来。 声明：以上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吴国辉，1970年10月生，福建省南靖县人，漳州市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文学》版主、创作员，《中国散文网》创作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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