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少年时代之六
(六) 采药记 在长江的南岸有一大冶县,大冶的东南面有一南北走向的龙角山脉,它横亘在大冶县和阳新县之间,西面是大冶县,东面是阳新县,龙角山的南麓一直延伸到阳新县境内。我们村就坐落在龙角山主峰的山麓之下。主峰有两个并排的尖峰,像龙的两只角,故而得名。春日的早上,红红的一轮太阳就从“龙角”上升起,古代有文人给取名为“龙角朝暾”,成为大冶县的十大名胜之一。 1962年的春季到了,暖暖的春风吹来,给大山和田野披上了绿装,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果然,这一年是风调雨顺年。为了激励贫苦农民(当时叫社员)的生产积极性,公社出台了新的政策,允许各个生产队成立副业队。所谓副业队就是让农村的能工巧匠单干,每月每人各自向生产队上交8元钱,生产队就给记全勤工分,全家都可以参加生产队分粮,分油。我心里计算,在生产队干一天只值一角钱,干一个月,满打满算只值3元钱,而且天天要听村头敲钟的声音,上工,收工。虽然干活不累,但不自由,我思量着想参加副业队。很快,有木匠,泥水匠,篾匠,铁匠跟生产队签了协议,各自找活干去了。而我又能干什么呢?这些手艺活不是一天两天学得会的,至少要学两三年。我灵机一动,从挖葛根里受到启发,我家有大量的中医中药书啊,偌大的龙角山肯定有不少中草药,我可以采药卖钱啊。于是,我也参加了副业队,与生产队签了协议。 首先我到大冶县城的中药材收购站转悠了两天,看看四乡的药农都来卖什么药,哪些药值钱,哪些药不值钱,暗暗记下价格。回家后,一是查阅中药书籍,二是向家堂伯请教。几经周折,终于让收购站收购的晒干或炮制好的药材,和书上描述的药材,以及龙角山上长的药材对上了号。我不是开药店的,不管什么药都采,我是药农,首要的是要赚钱,要采值钱的,而且是山上长得多的,也就是产量大的药材。 下面简要介绍一下我经常采的药材。 钩藤:藤蔓类植物,茎枝上有节,节上长有向下弯曲的双钩,或单钩,那形状有些像古代的兵器。药性,平肝阳,清肝热,主治颠痫,痛风等病。长在沟壑,峡谷阴湿的山壁上。这种药材收购价格较高。采回家后,只取茎枝节上带钩的部分,剪下2公分左右长度,然后晒干呈黄褐色,就是成品药材了。 前胡:又名野芹菜,长相像芹菜,主治咳嗽,咳喘。长在阴湿的低坡上,一片一片的,就像种的芹菜,价格一般。采回家后,将其晒干,即可。 天花粉:为葫芦科藤类植物,它的根部是药材,白色,长10公分左右,质地不太硬,有些像白薯,采回后,切片晒干即可。用于清热生津。收购价一般。 马兜铃:为缠绕类草本植物的果实,样子很可爱,像马头下吊的铃铛。清肺镇咳药。它的藤也是一种药材,叫天仙藤,祛风活血用药;它的根也是一种药材,叫青木香,解毒利尿用药。收购价格还可以,就是山上不多。 其他,还有党参,玉竹,麦冬,百合,车前子等等。这些草药千姿百态,十分可爱,尤其是野百合开着洁白的喇叭花,惹人怜爱;麦冬像青草,长在小溪边,一片片翠绿,上面开着一串串谈紫色的花。为了生计,我不可能过多去欣赏它们的美,我的注意力放在能帮我换回更多钱的钩藤。 龙角山脉的地貌和气候很适合钩藤的生长,在陡峭,阴暗,潮湿的沟壑、峡谷地带,生长着一蓬一蓬苍翠的钩藤。只要找到一蓬,大致上就够我采三四天的,加工成成品药材后,大约可卖10多元钱。这时,我是很自私的,生活所迫,我必须自私。为了躲避旁人分享我发现的钩藤,我每天四五点起床,母亲已经给我做好早饭,吃饱喝足,我身穿麻袋片似的破旧衣服,腰缠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后背插上一把砍柴刀,肩扛一把两头尖的药锄,乘天不亮就一溜烟上了山。近山是没有钩藤的,一般要走几十里山路,进入峡谷地带,才能找到钩藤。钩藤一般是挂在陡坡或峭壁上,我首先攀援到上方,然后解开腰上的麻绳,把麻绳一头拴在一棵树干上,另一头系着腰,手拉着绳子慢慢往下滑。到了钩藤边,收紧绳子,开始干活。高兴了,就大声唱歌,什么歌都唱,只听见歌声在山谷中回荡;要不就在心里写几首歪诗,抒发我寂寞而欢乐的情怀,下面抄录几首当时写的诗: 其一 明月迟迟步天周。雾蒙帐里上山路。 精神振奋寒何在?空谷长啸鬼神愁。 其二 飞泉急涑雾蒙蒙,林鸟清歌和晨风。 旭日不爱野壑草,药农光临满谷红。 其三 山桃怒放暗壑春,一抹斜阳一片云, 天宫或少人间景,笑煞山林采药人。 其四 青云梯上悬丝缕,采药何须畏命休。 莫怜此生多磨难,化作晚霞亦风流。 其五 镰伤食指血淋淋,十指连心何必呻。 且将热血口内吮,为人采药药为人。 其六 迅风呼啸卷怒云,暴雨急来震山林。 雷劈高崖古木炸,岩下含笑对药吟。 其七 清溪静如剑,腹肌阵阵连。 俯身且就饮,水落刺腹间。 其八 山麓溪畔夜色茫,仲夏清风带露凉。 采药归来急于箭,杨柳荫中借月光。 采药是浪漫的,采药是艰苦的,采药是危险的。以上几首诗是我采药生涯的真实写照,是日记,是录影。我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直到天黑才回家,一天早、晚两顿饭,中午不吃饭,已经习以为常了。进入夏季,山上蛇很多,对人威胁很大,我的手上又增加了一根竹竿,用于防蛇,蛇怕竹竿,遇到蛇,用竹竿把蛇挑起来,蛇就软了,然后要不把它打死,要不把它扔得远远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每天在菜园子里剪钩藤,晒钩藤,村里人慢慢都知道了钩藤可以卖出好价钱。于是我们生产队又有几个人加入了副业队的行列,上山采钩藤。不多久,我只得到50里外的更远的深山采药了。 夏季的一天,我起了一个大早,一直顺着龙角山脉朝南走,不知不觉进入了南麓的深山,怎么也找不到钩藤。这时已经日高三竿了,又累又渴,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小庙,是尼姑庵,我径直走了进去,想讨杯水喝。庵里只有一位老尼姑在念经,我说明来意,老尼姑很客气,请我坐下休息,接着给我端来了一大碗清冽的泉水。我边喝水,边端详她。老尼姑50开外,身穿一件灰色土布长衫,五官周正,形容慈祥,只是面色有些发黄,眼神有些凝滞。 “谢谢您的泉水,这水真甜!敢问师傅法号?”我一边奉还碗,一边致谢意。 “阿弥陀佛!不用谢,都是有缘人,贫尼叫妙静。”老尼姑放下碗,双手合十回答。 我起身告辞,妙静师傅拦住我,执意要留我吃午饭,我看盛情难却,便留了下来。一来是的确有些饿了,二来是总是一个人在山里转,太寂寞了,想找人聊聊天。妙静师傅很高兴,带我参观了佛堂,佛堂不大,只有一尊不大的佛像,我跪拜过了,随妙静师傅来到庵外。庵外翠竹掩映,台阶下有几块梯田,种着水稻;庵的左边有一块菜园,除种有豆角,黄瓜,小白菜外,还种有紫苏,当归,柴胡,黄芪一类药材;庵的右边有一块坡地,上面种有红薯,包谷等。妙静师傅告诉我,这些年到庵里敬香的人很少,施舍钱物的基本没有,她生活的来源主要靠自食其力,耕作这些田地。她到菜园摘了一些豆角,瓜果,回到庵里做饭。伙房在佛堂左侧,有一个烧柴火的土灶,灶前有一个草凳,靠墙有一个切菜的案子,一个水缸,伙房中间有一张矮饭桌,旁边有一个竹椅,伙房显得很简陋。我坐在竹椅上,一边看妙静师傅做饭,一边和她聊天。 “看你眉宇间像个读书人,为何采药?”她边淘米,边问。 “一言难尽!是自己糊涂,把两个铁饭碗都丢失了。”我神情黯然地回答。 “阿弥陀佛!得即是失,失即是得,凡事随缘。”妙静师傅开始点火做饭了。 “师傅,您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不觉得寂寞吗?”我反问道。 “心中有佛,就不觉得寂寞。”她回答。 “如何才能做到心中有佛?”我追问道。 “静下心来修行,心中就会有佛。”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我来推而广之,就是说只要静下心来,无论想学什么,都可以学到心里去,无论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心里满意。”我是俗人说俗话。 “小施主,悟性高,我想是这样。但是一切还是要随缘。”这时,锅里的水开了,妙静师傅掀开锅盖,用筷子熟练地把白米朝中间拢了拢,然后扎上几个气眼,再盖上锅盖。 “是古人说的,尽人事而听天命吧!”我得意地说,只要有人夸我,我就会得意,这是我一生的毛病。 “阿弥陀佛!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年轻人凡事要看空一些,听天命就是随缘,就是多行善事。多行善事有好报。” “哦!”我的心好像一下子亮堂了,我好像感觉到一下子从少不更事的浮躁的少年转变成了成熟的青年。是的,从此少年时代结束了,青年时代开始了。 不一会,妙静师傅把饭做好了,炒了三个菜,一盘炒豆角,一盘炒黄瓜,一盘烧笋干。她做的斋饭很香,特别是米饭,添到碗里,一粒一粒的,又软又香,令我终生难忘。佛门规定,吃饭时不能说话,我们没有说话,吃完了饭。我起身再三感谢,告辞,走出庵门,妙静师傅一直送我到门口,临别又说了一句:“随缘不是避缘,有机缘还是要抓住。”说完就转身关大门,大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从“吱呀”声中仿佛听到了妙静师傅的一丝悲哀。我心中浮起了一连串的问号:她很有知识,好像出身名门,她的家原来在哪里?她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她为何孤苦伶仃只身到这深山出家?她为何对我这么好?临别时为什么对我说“有机缘还是要抓住”?那关门的声音为何那么悲凉?她的身上有哪些凄美的故事?这些都是谜! 这一天我虽然没有采到药,然而,有失就有得,和妙静师傅的一席谈话:一个“静心”二字,一个“行善”二字,影响了我的一生。 时间过得很快,转瞬又到了冬天。农闲时节到了,挖葛根,采药的人越来越多了。要想采到名贵的药材,只有进入龙角山脉的腹地——原始森林区。听打猎的人说,在那里听到过老虎叫,所以没有人敢闯那片林区。我不相信有老虎,决心独闯一下。一天我起了一个大早,上了山,直奔龙角山的东南腹地,走了几十里山路,天大亮了,终于来到原始森林区,我一头扎进了古木参天,厚叶铺地的阴森森的森林里。走了不多时,来到一深壑边,一条小溪在壑底流淌。忽然听到对面森林里传来了像锯大木桶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于是我停了下来,没敢越过小溪。不一会,只见一只半大的老虎从林中走出,老虎似乎也发现了我,也停了下来,瞪着大眼睛盯着看我。我听猎人说过,看见老虎时不能跑,一跑,老虎就会追上来吃人。说那原因是“人怕老虎三分,老虎更怕人七分”。我没有跑,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老虎,我和老虎就这么对峙了大约5分钟,果不其然,老虎转身进了树林。我立马转身逃命,逃出林区后,两腿发软,浑身直打哆嗦。 我的药农生涯就这样结束了,我再也不敢只身进深山采药了。 1962年的春天,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在上海上大学的二哥应征参军了,我家的大门顶上挂上了“军属光荣”的牌匾,逢年过节,公社和生产队都会送些钱物来慰问,二哥还每月寄钱回家。这一年又是一个丰收年,自留地和生产队田地的粮食都获得了丰收。三年苦难的饥荒岁月终于过去了。这年的春节前夕,在北京工作的大哥因婚变,把他的一岁多的儿子送回老家抚养,我们家可以多分一份口粮了。原来,生产队里分粮是按人头分,大人小孩一样多,小孩越多的家庭,日子越好过。大哥每月也寄钱回家,我们家的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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