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散文】玉嫂

显示全部楼层 · 2017-1-19 08:51:35

一到农历腊月份，农村娶媳妇、嫁闺女是常有的事。一来这时农村大都闲了下来，帮忙的人好找，二来准备酒席的菜啊肉的经放，不容易变质。玉嫂就是在临近年关的时候，头顶红盖头，骑着一头大青骡，在喜庆的唢呐声中，嫁到我们村子来的。
　　玉嫂不光人生得白净，而且身材纤细，容貌娇好，加上一身的红棉袄裤，更显出一种东方女性温柔纯净的美来。一看到她，就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许多美好的事物，诸如娇柔的花，优美的晚霞什么的。可再看她丈夫，黑不溜秋，上下几乎一般粗，和玉嫂站在一块儿，模样儿自不必说，个儿正好到玉嫂下巴。难怪村里人都说：“不知墩子家哪辈儿烧高香了，娶这么俊的媳妇儿！”还有的年轻后生不无嫉妒地说：“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更有人不无惋惜地说：“嗨，好好的花儿让猪给拱了！”
　　在响亮的鞭炮声中，玉嫂从骡子背上缓缓下来，款款地跨过火盆，进大门时还被撒了一头象征吉祥的五谷杂粮及彩纸硬币什么的，随后便被簇拥着进了新房，一帮年轻小伙儿早就等不及了，一窝蜂地涌进了洞房。记得玉嫂结婚的当天晚上，曾闹出了一场不小的动静呢！
　　结婚闹新房，这在我们老家是风俗。可老实说，家乡那几年闹新房的风气却很坏，对新娘不仅不文明，甚至还有些粗野。他们不是对新娘拧耳朵、揪头发，就是把新娘高高抬起，像抛球似的抛来抛去，更有甚者在新娘身上肆意乱摸，当众羞辱新娘的。为此折腾得新娘哭骂不休的有之；发疯一般拳打脚踢的有之；不堪其辱，甚至要寻短见的亦有之。然而，即使如此，新郎家还不能生气，不仅不能生气，而且还得陪着笑脸，否则闹新房的人一哄而散，主家的面子下不来，而且还会让人怀疑主家的名声什么的。记得那时确有因为新郎家名声糟，结婚无人闹洞房，最后无奈到处去请人闹的。所以，对于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金贵的山里人来说，这的确不是一件小事。只有闹得越欢，主家才越有人气面子。
　　记得那一晚，天刚擦黑，远近十里八乡的年轻后生来了不少。那时我还小，爬在新房的窗户外看热闹。洞房里早就挤满了人，从房内一直排到门外。只见玉嫂娴静地笑着招呼着来玩的人，她的眼睛水灵灵的，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灵魂，那些后生仿佛一下子被玉嫂的美给吸引住了，直勾勾地望着她，竟未曾对她动手动脚。可大家玩得正欢的时候，突然房内的灯灭了，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屋内一片混乱，里边的人都死命地往门外挤，头上还顶着碎纸什么的。等到房里的人全出来了，拿灯进去一照，好家伙，原来闹新房的人太多，竟然把房内新砌不久的隔墙给挤倒了，屋顶搭设的浮棚随之落了下来。玉嫂在屋内急忙招呼人往外出，额头上还留下一处擦伤，呵，闹洞房闹成这样的，这在我们那儿还是头一遭，一场洞房风波也便到此为止了。
　　过了新年，才开春，冰雪初融，大地刚从冬天的梦里醒过来，玉嫂就跟着墩子下地干活去了。您甭说，还真有一种夫唱妇随的样儿，只见墩子走在前边，一路笑得嘴都合不拢，玉嫂无声地扛个鹤嘴锄跟在后头，在乡亲们热情的目光簇拥下，玉嫂还有一丝娇羞呢！
　　玉嫂是个勤快人，干庄稼活也是个能手，风里来雨里去，没有想象的那么娇气。不过，那些年，也真难为了玉嫂。家里一日三餐她得做，还有诸多杂事都要她张罗。每天天不亮，她就跳下床，先到井边挑水，然后开始做饭，完了，先侍奉瘫在床上的婆婆吃饭，还要忙着招呼娃儿们上学，随后扒拉两口饭就跟着男人下地干活了。另外，家里还养着猪呀牛的，更有一群羊要她放。一天下来，就算一个铁打的汉子也要累散架，更别说一个弱女子了。可玉嫂却不觉其苦，干得似乎还挺欢，不知她哪来的精神头儿。
　　然而，玉嫂还是比刚来时明显地消瘦了，像换了个人似的，皮肤晒黑了，手上一层厚厚的老茧，一丝丝细小的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当年那个俊俏的姑娘不见了，站在眼前的只有一个饱经沧桑的农妇，让人不得不叹服岁月的魔力。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心疼地劝她：“悠着点儿，别累坏了身体，到老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可是玉嫂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即使她放在心上又能怎么样呢？家里没人能帮衬她，更没有人去关心她，孩子们小，墩子是得空儿就叼着烟卷赌上了。
　　也许是活儿太累，也许是心里太苦，玉嫂也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诉苦了。不管面对村里什么人，哪怕是刚懂事的孩子，她也能唠叨上半天。在田里，她总是一边忙着田里的活儿，一边和近旁的人拉话。她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她只管说，在她心里，别人的互动似乎并不重要，好像她只在乎说话本身，只想着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倒。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来挑水，接着捅火做饭，伺候一家人吃饭，我喂猪喂鸡，还要放牛放羊……”她语无伦次，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哎，我的命苦啊，他天天赌博，不务正业，日子还怎么过……”她往往一说就没完，仿佛那些话就挂在嘴边，一张嘴就喷涌而出。通常听的人出于礼貌，更多的是对她的同情，开始还能勉强听一两句，时不时还应几声。后来听的人架不住她的唠叨，索性不再说话，或者干脆抬脚走人，换一块田地做活儿去了。玉嫂仍埋头边干活边不停地说，只是偶尔抬一下头，见早没了听众，不觉一脸的茫然。
　　有时是由于她的唠叨，有时是由于丈夫在外赌输了钱无处撒气，玉嫂便经常挨打。她男人不光长的丑，脾气还挺火暴，更有一身的蛮力。他打老婆也是远近出了名的，不管身旁有什么东西，也不考虑打下去会有什么后果，随手操起便打，常打得玉嫂遍体鳞伤，满地打滚儿。开始村里还有人去拉去劝，却架不住三天两头的打。所以隔三差五总能听到玉嫂的惨叫声。起初，玉嫂也会像其他女人，赌气回娘家住，可她总狠不下心，撇不下孩子，每次还不等墩子去叫，自己倒先回来了。后来娘家也索性不回了，她不愿让自己家人替她担心，至多是早上挨了打，晚上还照样瘸着腿去挑水。
　　一次，我在水井边碰到玉嫂，她和我拉话，并挽起裤脚给我看，只见她腿上满是青痕，旧创连着新伤，有些伤口还正往外渗着血。我气愤地说：“嫂子，您跟他离了算了，再过下去也没意思！”她苦笑了一下，幽幽地说：“女人吗，到哪儿都一样，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还是认命吧！再说孩子也大了，离不开我。”我顿时无语了。
　　玉嫂继续着她的日子，我也时常能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
　　“欸—乃—”寂寥的早晨，玉嫂摇响了村里第一声辘轳。
　　“啪—啪—”血色的黄昏中，玉嫂正赶着一群羊儿从山间归来。
　　“噼—啪—”沉沉的暗夜里，玉嫂又被无情的丈夫打了。
　　“啊—呀—”空旷的夜空中，回荡着玉嫂那无助的惨叫声。
　　这些声音时常在村中轮回，仿佛已经成了玉嫂生命的进行曲。有时我想，这支进行曲到何时才会终止呢？也许等玉嫂的儿子们长大成人吧，也许到玉嫂熬成婆婆吧，也许……以后的事，谁能料到呢？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前不久回了一次老家，临近村庄时我下了车让弟先回去了。走在故乡的土地上，我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故乡熟悉而又陌生的面貌，在冬日的夕阳下呈现在眼前，到处是一片冬日的萧条景象，我一边走一边探寻着曾经熟悉的印记。前方，一个老妇抱着一个孩子正走在崎岖的村道上，心想这会是谁呢？她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我，突然她昏暗的眼睛亮了一下，说了声：“呦，兄弟，你刚回来？”“啊，刚到这儿。”我一边礼貌地应答着，一边在脑海里搜索着，半天才从那似曾相识的声音里听出来，原来是玉嫂。可略显佝偻的身材，全不是记忆中的玉嫂了，只见她满脸沧桑的皱纹，道道是岁月的印痕，完全不是五十岁的年纪。“嫂子，这是——”我指着她怀抱里盯着我看的孩子问道。“哦，这是山娃，俺孙子！呵呵，快叫爷爷！”我怔了一下，仿佛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多。是啊，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啊，当年的玉嫂已经熬成了奶奶了。“嫂子现在生活还好吧？”我们一边走，一边扯着闲话。“好！好！好！”玉嫂连着说了三声好，她说现在两个孩子们都成家了，操心事也完了，现在就剩下抱孙子了。确实，从她发福的身材以及喜悦的声音里，看得出她现在生活的安乐与满足。
　　岔路口，我和玉嫂道了别，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分明看到了时光的脚步，见证了一个青春美少妇转变为垂垂老妪的坎坷人生路。这些年郁结在心底关于人生的叩问，仿佛一下子释然了。我长吁了一口气，心想，岁已老，人犹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