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岚楠 于 2017-2-10 09:19 编辑
沈燕荣的儿子突然没了。那个可爱的名叫王一凡的6岁男孩和他爸爸一起去了天国,车祸夺去了两条鲜活的生命。那一刻,沈燕荣正坐在开往省城的汽车上,她觉得晕车难受,胃里翻江倒海,半途下车呕吐了两次。 前一天,沈燕荣的丈夫王瑞明从台山回来要跟她离婚。理由很简单,两人没有共同语言;条件很优越,房子存款归她,但儿子他要带走。王瑞明是在晚餐桌上跟她谈这个问题的,他匆匆扒拉了两口饭,没什么胃口,就搁下碗筷,酝酿了许久,缓缓地向还在狼吞虎咽的沈燕荣提出了离婚要求。他提前把儿子送去了父母那里,为的就是方便两人谈判。这一天是他们结婚七周年纪念日,他忘了,可是沈燕荣却记得清楚。早上,王瑞明说把儿子送走,今天就两个人安安静静吃顿饭……她没有注意到丈夫脸上不安的神色,不待他把话说完,她就起身去给儿子换衣服,满心欢喜地说:“瑞明,你去送孩子,我去买菜,今晚我要好好露一手,你很久没吃过我做的饭菜了,我又学了很多新的菜式……” 王瑞明在台山做生意,一年难得回来几趟。儿子出生以后,沈燕荣辞职回家做了全职太太,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到了六岁。王瑞明牵着儿子的手走向门口,回过头欲言又止。沈燕荣哼着小曲儿开始忙碌,晚上六点左右,一切准备就绪。餐桌上几样精致的小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很多年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好像回到了热恋时候,浑身充满了与恋人约会时的那种激情。她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呆立了片刻,转身从酒柜上取下一瓶红酒,又找来几支高低不一形态各异的蜡烛立在餐桌上,关了灯,小心翼翼地将每支蜡烛点亮。心中禁不住把自己夸奖了一番,蜡烛是自己做的,她无聊的时候就会买各种蜡烛回家,把它们一点一点融化,装进奇形怪状的玻璃容器里,制作出五彩绚烂,甚至还散发出淡淡清香的蜡烛。这些玩意儿还真派上了用场,一个浪漫充满诗意的七周年纪念日,“七周年快乐!”她对自己说。 王瑞明回来得有些迟,她忍住没给他打电话,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等待,一边深呼吸,一边猜测丈夫会给自己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她想得入神,直到王瑞明走进餐厅,摁亮了头顶的吊灯。突然明亮刺眼的光芒晃得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闭上眼睛捂住脸。为了掩饰自己过于夸张而矫情的姿态,她慌忙钻进厨房,不知道要找什么,只好取了双筷子出来。桌上的餐具早就准备好了的,她面前摆着一双筷子,捏在手上的筷子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用这双筷子给丈夫夹了一块牛腩,说“尝尝我的新手艺!”然后把筷子搁在盘子边上,又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夹了一块排骨大快朵颐之。沈燕荣饿了,忙了一天没顾上吃饭,三下五去二干掉了那块排骨,真香!王瑞明象征性的动了动筷子,说在父母家吃过了。也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应该陪父母吃顿饭。她注意到他是空手回来的,没有给她带礼物。或许装在他的西服口袋里,她盯着他的口袋看,扁扁平平的,能装下什么?戒指?不可能。肯定又是购物卡之类的,他总是让她想要啥自己买。 沈燕荣是真的饿极了,不再管他,决定先把肚子填饱,辛辛苦苦忙了一天,犒劳犒劳自己的胃也是应该的。她刚把一块鱼丸放进嘴里,王瑞明突然说出“离婚”两个字,太出乎意料了,她本能的张大了嘴巴“啊”了一声,鱼丸就那么不合时宜地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的脸涨红了,眼泪也下来了,她跑进厨房大声咳嗽,有食物残渣呛进了气管,越咳越难受,眼泪刷刷地流,鼻涕也跟着往外淌。“没出息,真没出息!”她骂自己,打开水龙头在厨房折腾了很久才出来。 一个特殊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她忘记了红酒本应该由他打开的,可是他没动,甚至都没看一眼。她只好自己动手,笨拙地转动启瓶器,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她晃了晃酒杯,杯中的红酒荡漾着溢出杯口,滴洒在她雪白的连衣裙上,像一滴血,醒目而刺眼。 王瑞明有些意外,他以为她会哭会闹,跟他吵架跟他动手,甚至以死相逼。可是眼前的沈燕荣好像变了一个人,出奇的冷静,冷静得让他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他原先设计好的应对策略通通失效了,最后还是沈燕荣打破了两人尴尬的僵局。“什么条件?”她问。 “房子和银行的三十万存款归你;车和儿子归我,你不用出抚养费……”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原本打算理直气壮地跟她谈,现在却有些底气不足。“好,这很公平!”沈燕荣喝了一大口杯里的红酒,被呛到了,她拼命忍住了咳嗽。“如果你还有其他条件,在我承受范围内都可以考虑……”他用讨好的口吻征询她的意见,生怕她突然反悔。 “明天你就带儿子过,不能将孩子交给老人带,你让那个女人带带我儿子,考察期为半年,考察合格后,儿子给你,我签字。”沈燕荣说出这段话时很平静,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她不相信那个女人会真正对自己的儿子好,她希望他能看到那个女人人性丑恶的一面。她也想让他知道这些年她带儿子的辛苦,她得让他体验一下。 那天晚上,王瑞明回了父母家,临走时他强调了一遍“希望能遵守这个约定。”沈燕荣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起身,听着他开门出去,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她使劲儿把眼泪忍回眼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气若游丝的蜡烛。五彩斑斓的烛泪融化在器皿中,在时光中凝结成“冰”。“蜡烛成灰泪始干”泪流干了心也成灰了。 第二天,沈燕荣把儿子喜欢的玩具和换洗的衣服打包好,放在进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拖着行李箱出门了。她是想故意制造一点混乱,悄无声息地走了,她很希望她走后,有人满世界找她,会觉得她很重要。她直接去了西藏,在一所藏族小学当了半年的志愿者老师。整整六个月,没有跟任何人联系,她知道不会有人在乎她去了哪里。儿时,她曾被家抛弃过一次;成年后,她再一次被家抛弃了。 半年后,沈燕荣回家履行她和老公的口头协议。一进门就感觉到一丝异样,屋内的每一件物品上都布满了灰尘,显然这半年房子没有人来过,就连儿子的玩具和衣服都没有移动过的痕迹。她知道,老公这样把儿子带走,是彻底下了决心要和她一刀两断。 六个月,恍若隔世。她听到了噩耗:就在她离开家的那天下午,王瑞明开车带着儿子去台山的路上遭遇车祸,父子俩当场死亡。一群朋友陪着她,他们慢慢吞吞费了半天劲儿才把这个消息一点一点透露给她。他们说“当时怎么都联系不到你,逝者已矣,生者坚强……”有人准备好了纸巾,有人向她伸过来肩膀,他们随时准备好拉她,拽她,怕她哭天抢地,会撞桌子,会跳楼……. 沈燕荣却平静地笑了。“你们演得真好!王瑞明给了你们多少钱让你们帮他骗我?不就是为了和我争儿子嘛,至于撒这么大的谎吗?”一群人如坠云雾里,茫然不知所措。大家越是要她相信丈夫和儿子去世的事实,她就越怀疑他们合起伙来骗她。他们陪她去看丈夫和儿子的墓碑,她说这是假的,里面肯定没有她的儿子。 她对朋友们说,“你们还记得我父亲吗?四岁那年他失踪了,母亲说他死了。可是二十多年后他回来了,他重组了家庭,带着那个比我小五岁的妹妹回来了。母亲不准我和他相认,我也根本不想认他。直到他郁郁而终,我也没去他病床跟前看一眼,叫他一声‘爸爸’”。 她坚信王瑞明和她父亲玩了同样的花招,只是他不该带着儿子一起消失。他一定想让儿子长大后不认她这个母亲,她决定坚守阵地,一辈子都要等儿子回来。 家里有儿子儿时的玩具,有他的衣服和照片,六岁的孩子应有是有记忆的,她有信心,无论多少年过去,儿子一定会记得他的妈妈。每年她会定期给儿子购买新式玩具,按季节更替增添儿子的衣物,害怕儿子突然一天回家,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那她这个当妈的就失职了。 儿子七岁生日的时候,沈燕荣买了一套乐高玩具给儿子做生日礼物,以后每年儿子生日,她都去买乐高给儿子当礼物。以前她经常陪儿子玩乐高,把无数个黄豆粒大小的零件拼装成宇宙飞船、航空母舰……每一个模型拼装他们都要花上三五天时间。现在,沈燕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细碎的零件散落一地,她对着说明图册仔仔细细地看,认认真真地拼,一个模型她往往要拼上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拼装的时候,她还会呼喊儿子的名字,“一凡,帮妈妈找个2×8的小板儿!”“一凡,你看这个拼得对吗?”“一凡,6×10的大板儿要四个。”“一凡……”“一凡……” 她习惯了一凡的沉默,就像她习惯了张口闭口都要叫一声一凡,仿佛她这样叫着叫着,她的儿子一凡就会突然从天而降,就会扑进她的怀里,叫她一声“妈妈”。有时候她听见楼道里有孩子的笑声,听到孩子大声叫妈妈,就会一边应着,一边飞快奔向房门。看到邻居牵着孩子回来时,她羡慕极了,自言自语说:“我的一凡也会回来的!” 小区里的人背地里都叫她疯女人,不约而同地疏远她,特别是带小孩子的大人,他们生怕她会突然发疯上来抢他们的孩子。朋友们看不下去了,都劝她再结一次婚再生个孩子。沈燕荣说什么也不答应,她说儿子被他爸爸带去台山了,长大后一定会来的,她不能伤儿子的心,要是儿子回来看到她有了别的孩子,肯定不会原谅她,也不会认她。 沈燕荣曾去台山找过儿子,但是王瑞明曾经的熟人、朋友都一口咬定他死了。她当然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都是一伙的,是王瑞明买通了骗她的。至于那个女人,她不知道她是谁,只是隐约听人讲有个女人和王瑞明关系暧昧,却没有见过她的照片,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王瑞明消失后,那个她也像风一样飘散了。 沈燕荣决定守株待兔,哪怕等一辈子也要等儿子回家。在等待的日子里,每到放学的时间她就守在小学门口,看着孩子们蹦蹦跳跳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她满心欢喜,喃喃自语:“一凡也是这么蹦蹦跳跳走路的。”几年后,她又喜欢在中学门口逗留,她想,儿子个头应该和那个穿蓝色T恤的孩子一样高了,也会像他一样走几步就跳跃一下,伸手做个扣篮的动作,那样子可真帅啊!一凡就有那么帅!她回家的时候,买了那个男孩子一样的T恤和牛仔裤给儿子,还买了一个三百多钱的篮球。“男孩子就喜欢这样子的!”她对自己说。 十年后,沈燕荣常常坐在高中操场的看台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无数个男孩儿从她面前走过,他们的身影幻化成无数个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一凡,他们的身影都变成了她儿子的,他们的脸上都有儿子的样子。一个漂亮文静的女生走过她的身旁,沈燕荣忍不住招呼她,“嗨!同学,你认识王一凡吗?”女生摇摇头,热心地回问她:“阿姨,您是找您儿子吗?他在哪个班?”“王一凡是我儿子,他应该上高一了……”有一个女孩跑过来,拉走了那个漂亮的女生,她们的身后撒下一串针尖一样的话语“别理那个疯女人,她儿子都死了十年了,她还在天天找他……”那个漂亮女生回过头抛给她一个同情的眼神。沈燕荣对那个女孩歉意般地笑了笑,暗暗地想,这么好的姑娘要是做一凡的女朋友该多好啊!哦,对了,高中生不该早恋,得管管他,拆散他们。她不禁哑然失笑。 二十年了,儿子回家的脚步应该越来越近了。父亲就是二十多年后突然回来的,想到这里,沈燕荣特别激动,仿佛看到儿子已经走出机场的闸门,正在向一辆出租车招手。儿子一定还记得家里的电话号码,她一直没换过那个号码,一凡上幼儿园时就能背出妈妈的名字和电话。沈燕荣坚持每天二十四小时开机,睡觉的时候也会把手机抱在怀里,握在手心里,生怕漏接了儿子的电话。儿子房间的衣柜里装满了他从小到大的各种衣服,包括内裤、袜子一应俱全。沈燕荣按照年龄段分类,装不下了就把早些年的衣物归置起来,打包放到柜顶上。他还把儿子小时的童床换成了一米八的大床,儿子回来时肯定会领着儿媳妇,甚至还有孙子一起回来。儿子小时的玩具,她也时常拿出来擦洗,留着等孙子回来玩儿,她拼好的各种模型摆了满满的一柜子…… 三十年后,沈燕荣癌症晚期,住在关怀病房里,每天会有年轻的志愿者来看她,陪她聊天,替她按摩。她总是会问他们同样的问题,“我的儿子叫王一凡,你们认识他吗?”然后喋喋不休给每个人讲儿子的故事,从出生到幼儿园一直很乖,小学时调皮揪女同学辫子,中学时打篮球能跳很高扣篮,高中时早恋,找了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 弥留之际,她轻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艰难地说:“一凡,妈妈一直在等你,等了三十年……等不起了,别怪妈妈……”沈燕荣感觉有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她枯瘦如柴的手掌,那种感觉温暖而熟悉,她听见了儿子的声音,感受到他伏在她耳边轻轻地叫她“妈妈!妈妈!”“一……凡……”她含混地吐出两个音节,带着满足的笑容撒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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