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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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800 | 回复3 | 2017-2-12 09:4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死人了,死人了!”孩子们心虚地边喊边朝家里跑。
正在打麻将的人听到喊声,以为是小孩在胡说,便大声喝斥道:“乱说,哪里死人了!”
       “真的!我们去看鱼,看到鱼塘边睡着一个死人……”胆大的孩子回答道。
       人们立即站起身来,纷纷往往鱼塘方向跑去。来到鱼塘边,他们发现发哥倒在地上,他家那条老黄狗蜷在他身旁,眼角流着泪,见了来人便支着两只前腿,抬起头,发出揪心的哼哼声,好象在哀求人们救救它的主人。人们赶忙报了警,然后跟发哥的子女们也通了电话。
警察来到现场,见发哥身上完好,地上有落气时四肢乱弹留下的痕迹。发哥的眼睛已经塌陷,心口处已经开始发黑。
       乡邻们告诉警方,鱼塘边那块秧田就是发哥的,他的家就在十米开外,而且大门一直敞开着。警察走进屋一看,舀在桌上的洋芋稀饭一动未动,只是有了馊臭味儿。
       警察由此推断,发哥昨天傍晚舀好稀饭,他打算利用等待稀饭冷却的这点时间,去看看秧田是否缺水。他带着老黄狗路过鱼塘时,突发脑溢血倒地而亡,只有老黄狗陪了他一天一夜。经过一晚湿热空气的熏蒸,大半天似火骄阳的暴晒,发哥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以前人们有串门儿的习惯,就是哪家的肥猪生了病,哪家的母鸡生了个双黄蛋,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村的人都晓得了。现在人们整天扑在麻将桌上,相互之间不再串门了,也像城里人一样生分起来。再加上发哥的家处在整个村子的僻静处,村里人有事时也不从他门前经过,要不是他门前有个废弃的鱼塘,偶尔还有小孩光顾一下,恐怕他的尸体烂成一堆白骨了,人们还以为他在地里忙活呢。
      发哥中等身材,背有些驼,走路时喜欢倒背着双手。他五岁丧父,母亲改了嫁,由奶奶带大。奶奶去逝时,虚岁十二的他开始单打鼓自划船。无娘儿,天照应,虽然发哥幼年丧父,但他的身体一直很棒。他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年,长辈们建议他去当兵,他一去就体检上了。那时当兵提干是农村青年的唯一出路,需要占关系,公社干部找个偏偏理由就把他刷了。此后,他就死心塌地地在家务农。改革开放之初,他开过蜂窝煤厂,开过豆腐坊,尽管挣钱不少,但由于他一生喜爱周济穷人,一年到头也所剩无几。发哥与人打交道时态度谦卑,就是与三岁小儿说话时也是您字上前,故大人小孩长辈晚辈都叫他发哥。这称呼里包含着对发哥的尊重,也有祝福他越来越发财的意思。
      发哥育有四儿三女,都在外面当老板,发嫂也进了城,家中仅余他孤身一人。发哥的儿女们还是挺孝顺的,也希望他去城里安度晚年,可他一进城就觉得胸闷气短,头疼跑肚,只好留守在老家。逢年过节时,儿女们带着一大堆礼物回来看他,孙子孙女们嘴巴上像抹了蜜似的,整天围着他一声赶一声地喊着“爷爷,爷爷,爷爷……”孙子们喊一声,发哥捋捋胡须“嗯”一声,哪怕把嗓子都应哑了他还是高兴地应着。
       每当有孙子回来看望过发哥,孙子一走,发哥就会去麻将馆显摆。乡亲们专注地打着牌,也不理睬他的,他就主动走上去打招呼,打牌的还是不理睬他的。发哥的好朋友覃大爷看不过意了,就扭过头问:“发哥,是不是又有孙子回来看望过你啊?”
       发哥的耳朵本来有点背,可有关孙子的话题他却听得明明白白,听完他就喜滋滋地直点头:“是的,是的,刚刚坐车离开呢。”
       发哥家那条老黄狗本是隔壁张家的。张家的儿子在外面发了大财,开着高级小轿车回到老家,把几个大活人请上车就算搬了家。临走时,张老汉要带走那条看家护院的老黄狗,儿女们都不情愿。张老汉说:“老黄狗不去,我也不去。”儿女们只好用纸盒给老黄狗铺了一个窝,搁在后备箱里将它带进了城。
       村里人整天忙于打麻将,很快就把张家人和那条老黄狗忘得一干二净。此后,张家人再也没在村里露过面,可是老黄狗却回来了。老黄狗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家不知道。以前虎头虎脑的老黄狗现在变成了神情沮丧的老黄狗,大家也未觉察到。直到有一天,村里人看见老黄狗从张家那个狗洞里钻进钻出时,才晓得老黄狗回来了。村里人再抬头看看张家那栋大瓦房,房顶坍塌了,只剩下四围的砖墙还挺立着。村里人看见老黄狗,也将心比心地猜测着:是老黄狗不适应城里生活?还是张家人背了时,连老黄狗也养不活了?还是张老汉变了心,遗弃了老黄狗?还是城里人容不得它乱拉乱撒的恶习,被警察给赶了回来……
       后来村里一只接一只地丢失鸡子,才让人们真正想起这条老黄狗。以前村里从未丢过鸡子,村里人都认为是老黄狗干的。从此,人们一看见它就朝死里揍。
       有一天,发哥到镇上去取钱,忘了锁上大门。后因天降大雨未能及时赶回。第二天他匆匆赶回家,打开门一看,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屋里一地鸡毛,一清点,少了那只生蛋最勤的新母鸡。肯定是被老黄狗皮葬了。他在村里转了一圈,找到了满嘴是血的老黄狗。情急之下,手无寸铁的发哥飞起一只脚,可刚一伸腿他又缩了回来。被揍怕了的老黄狗吓得几天不敢归家。
       发哥回到家里,他忽然听到神柜底下有鸡子在叫,他趴下身子一看,是那只毛发凌乱的新母鸡躲在下面。他循着地上的鸡毛走进灶屋,又看见灶背后有一只死野猫,野猫的嘴上还衔着一撮新母鸡的羽毛。这时发哥才明白,是野猫来偷吃鸡子,老黄狗帮他咬死了野猫。他又联想起以前其他家庭丢失的鸡子,肯定也是野猫干的。
       想到这里,发哥的腮帮子不住地扯动。原来他小时候栽过跟头,将左腮撕开一道大口子,伤口癒合后仍留有韭菜宽一道疤痕,他冤枉了好人时便会有上述反应。
       发哥跟老黄狗接触了好一向才逐渐消除隔阂。发哥在灶前用稻草给老黄狗铺了一个窝,老黄狗从此就把发哥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有老黄狗作伴,发哥不再孤单。一有空闲发哥就和老黄狗聊天,每次聊天时发哥总是这样开头:“老黄,我俩来说一会儿话吧……”
       发哥烧火做饭时,老黄就守在他身边。发哥的牙齿缺了多半,他便把肉剁得细细的做成丸子。肉丸煮熟了,发哥先给老黄舀上一满碗,然后才给自己舀。老黄咬开热冒冒的肉丸,一股热汽烫得它的嘴一歪一歪的,发哥以为它连丸子也嚼不动呢,就说道:“老黄,你的牙齿落完了,我也只剩三颗了……”
吃完饭,发哥摸着老黄的肚子说:“狗日的,肚子都涨得圆滚滚的了……”接着他又捏紧拳头放在它头上,吓唬它说:“老黄,你要是犯贱,去偷吃别人家的鸡子,我就一拳结果你的狗命!”
       老黄的两只耳朵有巴掌那么大,发哥就把它的大耳朵翻转过来,一放手,它摆摆脑壳又将耳朵还了原。闲来无事时,发哥就和老黄一遍又一遍地玩这种傻瓜游戏。有时发哥用力过猛,老黄也不缩回脖子,就“汪”的叫一声,好象在说:“发哥,你轻一点好不好?”
      发哥没有麻将瘾却有瓜子瘾。吃过晚饭,发哥就把瓜子端出来,嗑完一颗正往大嘴里送时,身边的老黄也条件反射地张大了嘴,他就把瓜仁丢进了它的嘴里。只有发哥盘腿坐在床上,嘴里噙着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一锅又一锅时,老黄才安静下来,坐在床下陪着他。
      一天晚上,几个男子趁着夜色,手拿编织袋准备对老黄下毒手。机警的老黄“汪汪”大叫,正在远处纳凉的发哥听到叫声,慌忙跑过来。一见发哥来了,那几个人就说他们是来买狗的。发哥说:“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卖。”那几个人争辩说:“这狗是张家遗留下来的,你有什么权利卖?”发哥说:“对不起,老黄本是张家的,但张家人走了,它差点饿死了,是我捡来喂活的。‘捡的当买的’,这句土话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那几个人见辩不过发哥,就知趣地逃走了。
      发哥上山干活,老黄就蹲在门边替他看家。发哥一面干活一面哼着山歌,他的这个习惯是老黄来到他家之后才养成的。干完活回来,发哥一看到老黄就会惊喜地叫一声:“老黄——”它一听到喊声就亲热地扑上去舔他的手背,口里还不停地哼叫着。那哼叫声好象老黄尖着嗓子在连声回答:“发哥——我在这儿呢——发哥——我在这儿呢——”舔完手臂,老黄抬起两只前脚放在发哥胸前,一对大耳朵紧贴在后脑勺,尾巴摇来摆去,腰肢灵活地扭动着。
       一天下午,发哥累得浑身汗淋淋的,一回家他就喜滋滋地跟老黄聊起今年的好收成。他边聊边不停地抚摸着狗背上的黄毛,竟忘了换掉身上的湿衣,因此偶感了风寒。发哥以为自己还像年轻时那样,在床上躺几天就会好的。殊不知,这一回他一倒下就再没爬起来,并且越躺病情越重,心里就像有一团火在剧烈燃烧,喉咙干得要命。
       一连几天,只有老黄守候在发哥身边。发哥心里有堆火,不想吃东西,只想喝水。老黄饿得受不了时就去外面觅一会儿食,发哥也不晓得它到底觅到食没有。
      发哥躺在床上,好想有个人走进来,先递给他一碗冷水,再跟儿女们报个信儿,然而等了好几天硬是没等到。睡到第五天时,发哥恍恍惚惚听见有人走近他的屋子,他急切地盼望着,可是那人不知为何又转身离开了。发哥想喊回那个人,但他已经发不出声了。
       儿女们换下来的旧手机拿回来好几个,也轮流教了他好几遍,他说学了没用,始终没学。要是会打手机,儿女们知道了,不出半日也能赶回家。他绝望了,以为这一回活不成了。他悲哀地想道,以前哪家有困难自己都是尽心尽力地帮,没想到轮到自己时却只有死路一条。要是没有收留老黄,自己落气时恐怕连送终的也没有……
       对于发哥近几天来发生的变化,老黄似乎没有太在意。突然有一天,老黄像人一样立在发哥床边,两只前爪攀着床沿,嘴里发出低低的哼哼声,有如一个很想开口说话的哑巴,在吃力地表达着什么。发哥不明了老黄的意思就没有作声。过了一阵,老黄生气了,它大声吠着。这一次发哥明白了,老黄想帮它却不晓得怎么帮。发哥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对老黄说:“老黄,我想喝碗凉水!”发哥说完就紧盯着老黄的脸色。老黄一点反应也没有。人有人言狗有狗语,狗怎能听懂人话呢?思来想去,发哥又使劲儿干咳了几声,那咳声又干燥又嘶哑,像在敲打破烂的竹筒。老黄放下两只前爪,走进了厨房。厨房里传来水瓢与缸壁相撞击的声音,发哥高兴地想到,这回有救了。狗衔来了水瓢,可是途中颠簸得一滴不剩了。发哥想去拿水瓢,然而连伸一下手的力气也没有了。老黄聪明地将水瓢搁在了发哥枕边。发哥感激地侧过头,用干枯的舌头舔着那湿润的瓢壁。纵然没有喝到明水,但发哥的饥渴症还是缓解了不少。如此这般重复了好多次,好多天,发哥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发哥站了起来。他想,自己这条老命是老黄给的,怎么感谢它呢?发哥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后来,他只得象征性地将水瓢供在了家神上。有了这次血的教训,发哥强迫自己学会了使用手机。没想到突发脑溢血,让发哥来不及摸出手机就一命呜呼了。
傍晚时分,发哥的子女们都一起赶了回来。发哥的三个女儿还未下车就嚎啕大哭起来,发哥的好朋友覃大爷见了就吼道:“嚎什么嚎?早先干啥去了?在生不孝,死了流狗尿!”
       警察带领发哥的儿女们看了现场,得到他们首肯并在出警记录上签字确认以后,他们抬走了父亲的尸体。在搬动尸体时,老黄咬着发哥的裤管不放,发哥那不谙世事的小儿子还狠狠地踢了老黄一脚。
     灵堂设在发哥那间宽大的堂屋里。为了增加人气,发哥的儿女们在他的灵柩前摆了两排麻将桌。人死饭门开,不请自然来。有吃有喝有麻将打,村里那帮麻友们齐聚在发哥灵前,嘻嘻哈哈地搓着麻将。
       为了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儿女们租了一口冰棺安放着发哥的尸体,他们一连守了三天三夜的灵,麻友们也三天三夜未合眼。白天是狮子和锣鼓,晚上是号队和乐队。顿顿满盘盛席,又是鸡又是鱼又是蹄膀,吃得麻友们是两头冒油。
       在这三天三夜里,被人遗忘的老黄依旧睡在鱼塘边,无人去看他一眼,也无人给它送去一丁半点食物。
       发哥的万古佳城,也请当地著名的阴宅先生下过罗盘。阴宅先生说,半夜子时下葬才能接上龙脉。出殡的那天晚上,发哥的儿女们见人就发红包。村里人倾巢出动,送葬的队伍挤挤挨挨的,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好几公里长。麦草做成的火把夹在送葬的队伍当中,远远看去活像一条长长的火龙在黑夜里盘旋,抬在人们肩上的棺材便是那高昂的龙头。
       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送葬队伍最后面的,是那条饿得皮包骨的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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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7-2-13 10:26: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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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7-2-13 10:26: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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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7-2-13 10:46: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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