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江南小说】“钓鱼”日记（三十八）

显示全部楼层 · 2017-3-19 08:50:21

　　2012年3月21日星期三晴
　　过年后村里忽然刮起了一股“拆迁”风，我也跟风，在自己家里的麦地里栽了苹果树苗。加上这事那事的耽搁最近几天才来“鱼市”钓鱼。
　　今天正在等活，被一个专门给人贴瓷砖的姓段的大工叫去了。活很轻，钱还给的还多。
　　这是一个年前才刚刚交房的新小区，因地处明清建筑风格的餐饮文化一条街规划地带，只能建多层，所以最高层只到六层。这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属于绝版。小区正处于装修期间，运送装修材料的车辆，装修人员，业主穿梭往来不断。车辆声、人声、电钻打眼声、各种碰撞声，构成了一曲大型交响乐音乐会，沉醉在其中的人们狂欢不已。
　　段师傅承包的活在五号楼三单元的三楼东户，是黄金楼层。打开业主家的防盗门，走进客厅，客厅里堆满了沙子、还没有拆封的瓷砖、水泥等装修材料。这是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毛墙毛地，还看不出它的宽敞明亮、金碧辉煌。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连同阳台的墙壁、地面已被切割机切割得面目全非，包裹电线的PVC管和水管纵横交错，蛛网似的到处都是。我估计，买这套毛坯房少说也得四十多万，再加上装修家具什么的，没有个五十万拿不下来。对我这样的农民来说，一辈子都别想了。
　　我和段师傅脱掉棉衣外套，用铁锹把沙子和水泥搅拌均匀，用水管放上水，让先焖着。我搬瓷砖，段师傅用钢卷尺量卧室的尺寸，在心里思忖怎样铺瓷砖用料最少还不裁切或少裁切瓷砖，一块打瓷砖可要一百块钱呢，为客户着想是段师傅一贯的作风，这也是段师傅不愁没有活做的主要原因。
　　开始铺瓷砖了。我和段师傅一起又拌和了一大堆水泥沙灰，水浇得不多，拌好后，两人用铁锹把水泥沙灰在卧室的地面铺了厚厚一层。段师傅又用钢卷尺插在沙灰里量了厚度，然后拉好线绳子，准备工作这才做完。我用铁锹把刚才焖好的沙灰打和好，铲了一铁锹沙灰倒在刚铺的沙灰层上，段师傅用刮刀刮平了，接过我递的八十乘八十的瓷砖，轻轻放下去，对着线绳子校正好，挥起橡皮锤在瓷砖的中间和四角砸了几下，又趴在地上用眼睛仔细前后左右地瞄了瞄，满意地撇了一下嘴唇，铺好了。段师傅告诉我，第一块儿瓷砖最难铺，铺好了，后面的照着铺就行了。如果第一块儿铺不好，后面的搞不好就要返工，费时费力。
　　果然如段师傅所说，后面铺得很顺利。干贴瓷砖这活，一般都是夫妻档。段师傅也不例外，他老婆这几天回老家了，老家有事要办。贴瓷砖，每平方工钱二十多元，一天下来夫妻两人能挣四百多。干这活，一个人干太累，叫个男工，每天给一百多元，有些心疼，再说了，小工干的这些活妇女也能干，叫个妇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好说不好听啊。于是，“鱼市”出现了一个靓丽的风景，摩托前挂“专业贴瓷砖”牌子的，摩托车后坐上坐着一个妇女，不用问，准是他媳妇没错。
　　中午吃完饭，段师傅给我聊起了他的历史:我出生在长武县（我们市的郊县）的山区，我们那儿景色非常美，每到晴天，天湛蓝湛蓝的，白云朵朵，斜躺在山坡上看天空上形态各异的云朵是我们儿时最惬意的事。
　　段师傅说到自己的家乡时，眼放光彩，充满了对家乡的留恋向往之情。
　　我们那儿穷啊。穷得你们无法想象。小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到十几里以外的小学去上学，吃不饱穿不暖的，走到学校人就肚子饿了，你还有心思去学习?为学习这事，我没有少挨我爸的打。我爸是恨铁不成钢啊。后来，要到镇上的初中去上学，因为离家太远要住宿，花费太高了，我们家承受不起。再说了，我不是读书的料，花那闲钱干啥?于是就辍学在家里了。
　　半年后，我爸打听到一个远方表叔在咸阳城里开了个面馆，我爸又是送礼又是说好话，表叔被我爸的诚心感动了，带我来到了咸阳。当时，在我心中，咸阳就是大城市了。就这样，我成了我表叔饭店服的务员，一干就是五年。刚开始，我吃不消，每天晚上九点就瞌睡了，婶子（表叔的老伴儿）本来就不同意我来他们饭店，这下可好，她找到了借口，扯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到后面的厨房里一顿狠揍，还不许我哭，怕客人听到了，影响不好。我在家里时爸妈很少打我，哪受过这份罪？我当时真想跑回家不干了，可我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几百里的路，我哪儿记得？时间一长，适应了饭店晚上十一二点才睡的作息制度，加上我的小聪明，婶子也不再打我了。最难的是夏天给沿街的门面送外卖，瘦小的我，端了一个大不锈钢盘，上面放三四大碗饭，端起来胳臂肘生疼，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过马路时没有红绿灯要给来往车辆避路，第一次送时，吓得我心脏差点儿跳出了胸膛。
　　“不是规定不让雇童工吗?”我插话道。
　　这你放心，我表叔他有办法。五年中从没有被查过。有些客人眼睛忒毒，一眼就看出我是未成年人，他们在等饭时，看着我小手拿着大抹布抹桌子，就问我：“小师傅，多大啦？”
　　我怯怯地地说：“十六岁。”
　　“不对吧？和我儿子一般大，我儿子比你要高两头都不止。你就十二三岁吧。”
　　离开表叔后，我到西安去闯。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难，要文凭没文凭，要体力没体力，没办法，只能干老本行——给饭店当服务生，一月也落不下几个钱。后来听说能办假文凭，就打电话找人办，谁知交了钱，办证的却骗了钱要跑，被我抓住了，一顿狠揍。揍完后，我怕了，连店里都没敢回，直接搭公交车回了家。好在那时电话不普及，没法找到我。外面行不通，这才安下心来，在我们乡跟人学泥瓦工。
　　零零年左右，再次来到咸阳打工，先在工地干，干了一年，过年时，老板只发了九个月工钱，其它的工资拖欠着。我一看，这样不行，不如自己包小活干。
　　那几年，活多得做不完，钱没少赚。一年挣个七八万没问题。这时，我有了在咸阳买房的想法。那时孩子也大点儿了，我就把媳妇也叫来了，挣得更多了。
　　零八年，我看好了一套二手房，就二十万左右，位置、楼层、户型都好，离学校也很近。我把这事给媳妇一说，她自己摇头。他问我:你考虑了没有?咱家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就十来万，还差一大节子，上哪儿弄钱去?再说了，爸妈和孩子都到在家，还不知住得惯不?至于你说的娃的学习，咱娃还小，在咱村先你念着，等念高中是再说。你想过没有，孩子来咸阳上学咱学校有人么?交几万建校费、借读费，你打听清楚了没有?我给你说，别做梦了，在咸阳买房是城里人的事，我们农村人就别想了。
　　后来我爸妈也知道了这件事，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也能看到，这几年，城里的房价在一个劲地往上窜，各种建材也在张。我媳妇也后悔当初没听我的话，要是把房买了，现在啥都好了。这几年因为没有买房，我媳妇慢慢也城市化了，无论是给孩子还是老人买衣服每件都不下几百元，非专卖店不买，回一次家，没有个三四千下不来台，整得老家的亲戚朋友以为我们在外面挣钱和拾钱一样。就拿过年发红包来说，总共发了五千，还没发遗漏了。
　　前几天，我媳妇突然灵性了，主动和我谈起了买房，我让他先看我们有多少钱?她说总共十六七万。我说，买不了。她问为啥?我对她说:我们买新房，买个九十多个平方的，首付就得十万左右，简装也要花三五万，要命的是银行现在对咱们这样没有固定收入的人，不像以前那样放贷了，审查很严，没有可靠的担保人是贷不到钱的。买二手房，价格便宜点儿，首付就我们那点儿钱多不了多少，同样有贷款难的问题。这不，回老家想办法去了吗?
　　下午，我们边干活边聊。段师傅说，咱们这代人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能让下一代和咱们一样在吃没文化的亏。我争取在今年内买下房子，让孩子明年上高中就在咸阳上。
　　听着段师傅对未来的美好规划，我感到羞愧，做为同龄人，我承认没有他吃的苦多，更没有他对城市生活的渴望激情。我没有在城里买房的打算，只想在城里租房，让进矮子上高中。
　　天黑了，分别时，段师傅叮嘱我明天一定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