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米饭 于 2015-1-21 21:35 编辑
秀清,我是叫姨的。她是母亲的同事,又是母亲的朋友,才过六十的时侯,就过世了。 在我下乡的那些年里,她待我就像自己的孩子。 那时,母亲是居委会的主任,而秀清姨是公社的干部。她们之间是有工作联系,所以隔三差五秀清姨就会到家里找母亲说事。她有一副清瘦的身材,个子不高,肤色微黑,双眼很有神,讲起话来有条不紊,语音慢却字字有力。每次到家里来,总是叫一声母亲的名字,便拉门而入,也总是坐在门边的那张椅子上,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工作本子放在桌角,然后又从衣袋里拿出钢笔,这才问母亲在家吗。 也真有母亲不在的时侯,我忙给秀清姨沏上一杯茶水,便跑到临居家去叫母亲。她总是笑着让我慢些,说她跑累了,在这里歇歇脚,缓口气。她和母亲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也总是围绕着地区居民工作谈问题。记得文革开始后,我从下乡的农村回来,正巧碰上秀清姨在,她们的谈话让我非常不安。 “他们整整闹了一夜,就在里屋的窗前,我没有开门。”母亲压低了声音在讲。 “这还了得,都闹到家里来了。他们再来,你可不敢往上推呀,不然都不得安生。”在坐的另一位公社干部在说,这人好像是个领导。 “他们肯定还会来,我该怎么说呢!”母亲又问。 她们沉默了很久,就听到秀清姨说:“你做的很对,门是不能随便对他们开的。这号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出的。你可以对他们讲:这件事是公社处理的,有问题让来找我任秀清。你要保护自己,注意安全。” “好。我心里有底了。”母亲似乎有些激动地说。 她们走了,母亲从外面回来。我急忙问:出了什么事啊! 母亲表情很严肃,说:咱们地区有些坏人想闹事,给一个劳改犯翻案,昨晚跑到咱家来了,在门前闹到半夜,非让居委会给那劳改犯出个证明。这还了得,我没开门,让他们闹去。母亲说着,非常生气。接着又说到公社那位领导,遇事就躲,就往下推,让基层人员怎么工作呀。谈到秀清姨,母亲很佩服、很尊敬,也很感动对她工作的支持。这正是一个好干部的品质,一种人格的魅力。也正是她的这种性格,让那位领导接受不了,嫌她太多事,太不给人面子了。后来,这个劳改犯还真想把事闹大,纠集了二三百人,把公社整整围了三天,实际上是把秀清姨围斗了三天三夜,最终让秀清姨把这几百人说的无一对答,只好撤离了。而这件事却让那位任领导抓住口实,说这事是秀清姨处理不当引起的,叫她在公社干部大会上检查。秀清姨绝不会低这个头,把问题反映到区上,而那时能坚持正义的领导都被打倒了,得不到上级的支持,秀清姨就十分的被动。随着国家政治形势的变化,各省市公检法干部都被下放到各地县公社蹲点,秀清姨的丈夫正是公安系统蹲点的首批人员,秀清姨也被公社外派。所以她便申请随丈夫下到了彬州县城。而下乡的我,也就成了秀清姨彬县家中的常客了。 记得她们是住在县城最北头的一个小院里。院子不大,分上房和厢房两处,上房住人,厢房就放杂物和做厨房用。她们一家五口,两儿一女,有三个男人吃饭。在那个年代里,粮食是定量供应,因此家里总是缺吃的。 那年冬天,雪下的很大。雪在天上是纷纷扬扬的样子,落在地上却是一粒一粒的雪粒子,厚厚的一层,很硬很滑。天和地全白了,秀清姨门前的那条路已被雪儿淹埋了。我是从队里走了六个小时,到县上办事的。雪下的已经回不去,只能到秀清姨家里过夜,我在那条路上迂廻了许久,才走进秀清姨的家门。那是一扇很旧的黑漆门,门板已裂了几道缝子,我敲了几声,没有反应。以前都是秀清姨跑着出来开门的,我又敲了两声,这才看到秀清姨的女儿走着过来。我们打过招呼,她脸儿红扑扑的,眼睛好像哭过的样子。 “家里咋了,秀清姨没在吗!”我有些纳闷。 “我妈病了,我爸下乡去了,已经几天了。” “没去看医生吗?” “我妈不去。”那女儿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急忙跑进屋里,光线很暗,秀清姨就半躺在床上,面色萎黄。 “娃儿来了,快坐下烤烤火,暖暖身子。”她对我笑笑说。 “你病了,怎么不去医院看看。” “唉!还是老毛病,心口难受。你叔下乡去了,我扛扛就会过去。”她说话很吃力,还不停的咳嗽。我感到屋里有些渗凉,忙到外面端了一盆块子碳,把炉火加旺。又陪秀清姨说了一会闲话,她的两个儿子就回来了,满头的雪碴子,两双手冻得红肿肿的,都抱在炉前烤火,那个样子是恨不得钻进炉子里的呀。 “你们去哪里了,冻成这个样子。”我问。 “去帮人家卸了两车煤,挣个油盐钱。”大儿子说着就出去帮他姐烧火做饭。 约有半个时辰,秀清姨便嚷嚷大女子把面端到屋里,说灶房冷让我在屋里吃。那女儿便把饭端了进来,那碗真大,满满的一碗捞面,调的香喷喷的油葱花。我让过秀清姨,她说胃不好,不想吃。我坐在炉火傍,大口大口的吃起来,五六个小时的雪路让我消耗的太大,早就饥肠辘辘了。我吃着就见那小儿子坐在床边,直直的望着我吃饭。“你们怎么不吃?”我问了一句,秀清姨答道:正在做,你先吃吧。娃儿,这就是你的家,到这里就不要客气。秀清姨家穷,但还能让你吃饱肚子。我一边点头,一边吃完了那碗面,又喝了一碗汤。 肚子饱了,人就有些犯困。想陪秀清姨说话,却不停的打哈欠,秀清姨看着,硬撑着从床上下来,喘着气进到里屋,给我收拾好被褥,让我早点睡。可我不能吃了就睡,得帮家里做些事,便端起煤盆到外面拾煤,把炉子弄暖和些。 那煤是在厨房的后面,正拾着,就听到厨房里那小儿子在说:“姐,给我也下一碗干面,我没吃饱。”“你今咋啦!都吃了三碗还没饱吗。”“我饿吗!”“给,再喝一碗汤就睡去,睡着了就不饿了。”我心里一震,立刻就去了厨房。 厨房不大,有个小桌子,姐弟三围着桌子吃饭,那饭是清汤,没有一点荤腥,面条也很少,稀汤寡水的。我就奇怪,问:“怎么不多下些面呢!”大女儿眼睛又红了,说:“快没面了,等我爸回来才能买。”我知道家里已经没有了钱,我开始有了酸楚,就说:“那你还给我下捞面,你们喝的!”“你和我爸都是家里的劳力,要吃饱才行,这是我妈立的规矩。”她说着,那眼里就含着泪珠。 这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是秀清姨和大女儿的影子在脑海里闪现着。第二天大早,我爬起床,帮秀清姨打扫了院里的雪,悄悄将身上存放了许久的二拾元钱压在枕头下就走了。路上我在盼望她们能尽快用这钱买些面,让一家人饱饱地吃上几顿饭吧。 转眼就立春了,我又一次到县上办事,想顺便看望一下秀清姨。没想到,门敲了半天,无人开,从门缝里望去,院子是许久没人清扫的样子。没几日,我就回城了。母亲告诉我:秀清姨病了,挺重的,正在医院里检查。我本想去看看秀清姨,却因急事回农村去了。又一月过去,我再次回家,母亲竟告诉我一个噩耗:你秀清姨去世了。 我的头脑几乎发晕:“什么时侯?”我很惊异。 “有半个月吧。”母亲在抹泪,又讲:“是肺癌晚期转移到肝上,听医生说,你秀清姨极度贫血和营养不良,禁不住这种打击,所以很快就走了。她是一个很正直的人,清贫的干部,那天送葬时,去了几百人,都是当地的居民。她还让大女儿给你带回二拾元钱,说是一定要交给你。”我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里的泪水便像断了线似的涌着出来。 若干年过去,每每到了她去世的日子,我和母亲都要祭奠她。 这是我在知青的年代里,留下印象最深的母性形象,所以记录知青这段历史,是不能没有她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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