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山色葱茏 于 2017-3-30 20:32 编辑
(散文)
赵春晓
我父亲去世已六年了,他的一些有代表性的遗物我们认真的保管着,包括他的书法作品和两笔筒的毛笔。那两笔筒的毛笔有大号的中号的小号的,有几十支,都完好无损。 我父亲生于1927年,一生经历颇多,完小毕业没有考上初中,钻在自家窑洞里用功一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县中学,那时全县就一所初中,每级一个班,考试只考语文。父亲的四书五经背得很多,字写得好。初中毕业,那在社会上的地位比现在的本科生还吃香,就业率是百分之百。邻村的村办学校请他去教书了,轮着管饭,一年挣十几石麦子。 刚解放那阵干部奇缺,我父亲被选拔入彬县专区干部学校学习,三个多月后,被分配到麟游县委当秘书。我父亲解放前被人忽悠着加入过“三青团”,从未参加过任何活动,他实诚,签表时在“历史问题”一栏如实签了,没想到极左思想严重的麟游县委领导心存疑心,我父亲看出了端倪,私自离开了在任一年多的秘书位子回家报名入伍,当上了文化教员(排级干部)。 那时由礼泉昭陵乡去麟游县城全是步行。我2016年初冬曾和一家三口自驾车去麟游县探寻过父亲的足迹,测得单趟里程105公里。我们是从礼淳路入永寿经常宁到麟游的,后来才知道,这路远没有312国道或关中环线好走。麟游县是宝鸡市辖区东北角的一个山区县,山多人口少。我们到县城一了解,麟游还有一座废弃的老县城,就在新城东北角的山梁上。县城是1969年由老城搬出的。麟游老城的城墙、监狱、新华书店及一段老街等现在还保存着,尽管已岌岌可危。文物部门有修复的打算。当年的县委机关就在老街中段的城隍庙后院的两排庑殿里。城隍庙院子很大,超过10亩地吧,前院几座大殿前几年得到重修。当年的县委机关现在是一片空地。能算得上当年旧物的当是大殿前有一棵1300多年的银杏树,高入云端,这棵树叫我们浮想联翩,六十多年前,我父亲肯定从它身边出出进进,抚摸她,仰观它,亲历它的春芽秋叶,感叹他的卓尔不群。 1951年,24岁的父亲开始了军旅生涯,但从戎并没投笔,任兰州军区某团文化教员,长期驻扎在甘肃天水有一个叫东河桥的地方,当时的解放军有一大批文盲呢。父亲的职位是正排级,那时排级干部可以带家,我二姐就在那儿上过几年小学,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父亲一次去集上,有人激动的连叫“赵文教”,原来是一位我父亲在部队时的“学生”,这一瞬间使我想象到了我父亲在部队的情景。1957年复员,肚子有点墨水不愁没事干,他又被乡上的学校聘请教书,很快就进了编制,直到1987年退休。他一生教了四十几年书,小学初中高中都教过。我家至今还有父亲复员时装行李带回的手榴弹箱子呢,还有几个更大的箱子,不知原先是装什么的。一个炮弹壳,作笔筒用的,我小时给卖铜了。一个水壶,没有背带,装水热冬冬的不好喝,我给卖铝了。文革期间村上演样板戏,少剑波、鸠山,胡传魁,系紧的武装带就是借我父亲的。武装带是二寸多宽的牛皮带系紧腰间,又有一条一寸宽的皮带从肩上斜下来,扣在腰间宽皮带上。我四五岁过年时母亲亲自动手为我缝了一身军装,再紧上父亲的武装带,满村转着显威风,村人都见了,不借给“鸠山”们也不行了。 尽管父亲一生几经变迁,但有一样一直未变,就是酷爱书法,安于清贫。他青年时没钱买笔买墨,曾蘸着泥浆在方砖上练字,泥厚了用刀一刮继续练,后来常在旧书废报上练字,篆隶魏楷草行广泛涉猎。他曾多次在县书法展览中获奖。 父亲有两种精神是可贵的。一是左邻右舍十村八堡的人过红白事前来求写对子,他都热情答应,从来不收报酬,连一支烟也不抽,他从不沾烟的;二是他书写的对联讲求思想性。消极遁世的对联他从来不写。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邻村一人给儿子结婚,亲家要财礼没完没了,搞得这人苦不堪言,这人也识字,求父亲写这样的对联:“事能知足心常乐,人到无求品自高,”想给吃宴席的娘家人弄点教训或难堪。父亲说:“这内容不行,写了人笑话我呢,教人都不追求,追求共产主义也品德不高?啥话嘛!”来人说:“方圆五里就看上你的字,就给写写嘛!”我父亲说:“回去给我准备一根棍子,结婚那天我把娘家人一人闷几棍比这强。”那人嚷嚷了半天,软磨硬缠也不顶用。 我父亲也爱自编对联,纵观半个世纪来他为乡亲们乃至机关单位书写的对联,简直就是一部农村变迁史。 1960年以前磨面不容易,我村磨面地点在后巷的窑里,两个直径一米多,厚二十几公分的石磨盘装在磨台上,底下的固定不转,上边的用牲口拉着转,把牲口眼蒙住,要不这家伙总想叼着吃。看见牲口尾巴根翘起来了,就要赶紧用笊篱接粪,尿下了不管,过一会儿就渗完了。把磨下的面又倒在罗面柜里手摇着罗面,凌晨四点起来套牲口,到九点多早饭时磨一斗面。1960年我村“赵氏宗祠”改作电磨场,电动机带石磨子那种,仍然是两个石磨盘,上一个吊起来不要转,马达一开下一个转,电磨子的磨面效率大大提高了。安装电磨子时还出现了一件叫人啼笑皆非的事,中巷三叔见栽杆拉线,问弄啥?公社的电工说用这带磨子,今后磨面不用牲口了。三叔说“谝的啥传,几条线就能带磨子?没事了把驴骑着遛去。”几天后电磨子安成了,正磨面呢,三叔来了,惊呆了,说:“这就怪了,就几条线么,带着磨子转的这么欢,我看这劲大不。”说着把手伸进接面台,固定在磨盘上的刷面刷子转过来把三叔挂住了,顺着磨子轮了几个圈,管磨子的赶紧拉了闸,幸好没有卷进皮带轮。三叔衣服多处被挂烂了,他被管理员放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后被人搀扶了回去。这年春节村上仍旧在这里高挂祖宗像,香蜡纸核桃柿饼点心一应俱全,就摆在罗面柜上服侍敬奉,父亲应邀给祖宗像两边写了这么一副对联: 电摩子敬先人先人开眼界 老先人育后代后代创奇迹 “文革”期间,我父亲很少自编对联,所写的大都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之类,至于给机关单位墙壁上,宣传牌上书写的毛主席语录或诗词就更多了。 我村有一位老前辈,解放前在国民党军中做过军官,据说他每次回家都跟有二到四名警卫,荷枪实弹。我记忆中的他,高鼻梁、大眼睛,跟影视中的国民党军官还真有些像。据我早前从他儿子那里了解的信息,这位老前辈解放前在湖北、福建等地的国军军区工作过,解放后多年任县第一中学会计,多次被评为先进,五十年代,他的名字上过陕西省千人光荣榜(不知包括哪些系统的,该光荣榜去年因修房丢失。),“文革”中因历史问题被开除,在生产队看苜蓿多年。农业社那阵,各生产队因饲养牲口的需要,都种几十亩苜蓿的,这种两千多年前由张骞从西域带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在当时也是人们充饥的绝好辅料,现在作为农家乐的食品,一碟苜蓿圪垯十几元呢。当时偷苜蓿的人很多,这位老前辈晚年腿不好使,他一天不停地从沟凹的西边转到东边,又从东边转到西边,生怕被谁偷了苜蓿。1979年逝世三周年前他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补发了工资,父亲为他三周年写了这么一副挽联: 昭雪平反补发工资感共党九泉瞑目 勤奋刚直坚持原则传晚辈一代新风 1981年,我村一男青年从延安大学毕业,他是恢复高考制度后我村首届毕业的大学生,和大学时瞅的对象一起分配在咸阳市工作,要在家乡举办婚礼,我父亲给写了这么一副婚联: 圣地培育成佳偶 古城任职献青春 村上有一户日子很殷实的人家,祖上留的家产多,他一家人也勤快,会过日子。在大多数人少吃没喝的岁月,他家是大囤上边接小囤,每年冬天杀一头大肥猪,一点不卖,挂在墙上吃一冬。男主人为大,同辈人把他叫大哥,大哥一辈子信奉耶稣教,十里外的小镇上十天三个集,他集集都跟,步行,拄个博士拐杖,去早点吃一碗羊肉泡馍,再去福音堂祷告,1990年大哥去世了,我父亲为他写了这么一副挽联: 勤劳致富福降人间过小康 虔诚祷告荣升天国拜上帝 1993年以后,苹果产业蓬勃兴起,不少人家取得了较好的经济效益,有一户过年时乔迁新居,上门女婿和女儿喜得贵子,女儿的父亲找我父亲写对联,我父亲为他家写了这么一副春联: 新年新居更喜增添一辈 或男或女均可传宗百代 两千年以后,中央对农业的扶持力度明显加大,连续多年的一号文件都是针对农业问题、农民问题、农村问题的,先后免去了农业税、农林特产税,实行农村义务教育“两免一补”,创办农村新合疗,办低保、办养老,实行种粮补贴制、农机补贴制、退耕还林补贴制、建房补贴制、移民搬迁补贴制,免费硬化村道,免费修渠、免费通自来水等等,农民从中得到实惠,2010年,我父亲应支书之约,给村委会门上写了这么一副春联 甘露润百姓万民称颂 政策惠三农千年仅有 我父亲2011春天年患病,住院恢复不理想,当年秋天永远离开了我们。 与父母相伴时儿女心理是充实的,父母离去,儿女思想上是缺失的,这缺失就是不尽的思念。 我思念父亲。
以上内容的绝大部分在文友壮美昭陵的微信艺术平台公众号里发表后,收到不少回复,这些回复大都是我父亲的学生作的,正是我求之不得或不易说得清楚的内容,正好反映出我父亲的另一方面,即学校工作的一面,正好丰富对我父亲的记述: • 塞外明月 赵老师,我昔日赵镇高中的恩师,现在回想起他老人家那时在赵中的工作时光,他那逑劲隽秀的板书,激扬洪亮的声音,仍历历在目,耳畔萦绕,愿恩师在天之灵安息。 • 淳化心雨 向两代赵老师学习,传文化,做楷模。 • 九溪土人 向赵玉温老师、长辈鞠躬!!!赵老师在刘东村小学、初中当过我的语文老师、班主任,也是家父的朋友,音容教诲还似昨天!一句“砍头只当风吹帽”的作文点评,一直牢记。居然和家父同年秋冬仙逝……怀念先生。 •张振川 应该是1985年,在昭陵初三教我语文的赵老师。 向他老人家致敬。 • 阳光老男孩 写的真实,我给你点赞。 • 泔河岸边 你父在赵中任教时,是我的语文老师,当时不知赵老师也当过兵。 • 当幸福来敲门 文章不错,情真意切。 • 老马 我六九年冬从宝鸡峡工地去了铁路,至今已四十七年了。现退休居西安。你回忆赵老师的文章我深受感动,几十年不知道忙什么,连众恩师的信息都没关注,深感内疚!记得那时学校还有曹万策,高立武,李建斌,蒒济银等老师。济银老师刚师范毕业,一表人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学生心中的星。赵老师待学生如子女,严格而不失亲切!读你文章知他已过世数年,生前有你这样的孝子相伴,他天堂可安息了! • 老马 我一九六四年在山底村上完小,那时叫昭陵小学。赵玉温老师和韩天盈,刘志理,白绍易,马育生等名师任教。赵老师严格而不失亲切。七十年代初,我离开故乡,四十多年过去了。昭陵小学,赵老师和众群师的音容笑貌仍铭刻在我这年近七十岁的昭陵游子心中! • 壮美昭陵 致敬!也教过我的。 恕不赘述。 《孝经》引用《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意思是怎么能不思念你的先祖呢?要称述修行先祖的美德啊!我这篇文章,只不过记述了父亲一生的几个片段,把他编的几副对联以及学生的评论组织起来,一方面公之于世,一方面永久保存,我想,父亲的在天之灵会高兴的。 2015年春初稿 2017年春再稿
作者简介:
赵春晓:《西部文学》网名:山色葱茏。男,陕西省礼泉县人,初中语文教师,高级教师职称。曾在陕西《支部生活》、《共产党人》、《法制周报》、《咸阳日报▪古渡副刊》、《陕西农村报》、礼泉《西张堡人》、发表过小说、散文、小品文等。又在一些文学网站发表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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