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琪彪小说】曾经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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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2675 | 回复7 | 2017-4-28 09:30:1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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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安城往西,有一条通往大坝的公路,约五公里。公路不宽,仅容一辆货车通过,对开的小车,需小心翼翼才勉强能过。早年是因造坝运料而建,后浇上水泥路面,整洁清爽。公路沿江逶迤而去,一旁山岭起伏,路边树木参天,枝叶相连,覆盖在公路上方,车辆宛如进了绿色隧道。临近坝底,有条古驿小道往右分开,绕山而入,爬爬拐拐三里许,遇山梁横阻,凿洞而出,眼前豁然开朗,大片水域前方铺开,驿道继续前行,一头扎入水中。水面岛屿众多,石林一般,层层叠叠,挡去视线。只是岁月更迭,驿道废弃,行人稀少,只有扒开那些密密麻麻的篙草,透过布满苔藓的青石,才能窥见些依稀的过往。
  嘎咯一声,木根老汉从木屋里跨了出来,站定,歪着头眯起眼睛看东际的天边。那里太阳刚刚拱出地平线,像是揭开温暖的棉被,露了了脸,脸潮红,朦朦胧胧着。
  木根老汉傻傻地和日头对瞅了会儿,觉着没趣,就不再瞅了,收回眼光,摆回脑袋。他甚至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发出古怪的声音。之后,他就去腰间取下烟杆。这是一杆罗汉竹体蛇头烟杆,八十公分长。通体黑红发亮,节头颜色略浅,蛇脖子圈圈密,至杆嘴渐次疏落。蛇头黄铜包裹,黄黑红混杂,泛光幽深,一如木根老汉的脸色。左手握杆,右手拇指食指探入烟袋,一张,袋口就撑开了,双指合拢顺入,撮出烟丝,两指抿了抿,将烟丝抿成小球,送进烟锅,指面轻轻摁一摁,再裤兜里摸出一张黄色糙纸,从一角开始,细细地卷,须臾,就卷成了细细长长一条,凑到嘴前,舌头伸出,在卷纸余角上舔了舔,湿了角,再将卷纸卷一卷,成了,光光滑滑。再裤兜里取出火柴合,挑出一根,一擦,点着了,把卷纸一头点燃,火焰摁在烟丝上,嘴啄住杆嘴猛一吸,烟丝就哧哧响,继续穷追猛打,烟就如流水,进了身体,进了肺腑。才罢,烟杆分离,面前已是烟雾缭绕了。咳嗽了两声,才缓过气来,噗一声,顺嘴扑一口气,将霉纸卷头的火焰灭了。
  此刻,日头清醒了不少,日光斜斜地如流水般,将浮在水面上的白雾稀释淡了,隐隐约约露出远远近近的岛屿。
  日光从松树梢头扫过,仍然没有惠顾着矮墩墩的木根老汉。有风掠过,稀疏的几鬏头发,飘起来,起起伏伏,一如霜后的草丛。木根老汉和半边松毛岛屿,仍然隐在暗影里,浑然一色。
  从山洞那边方向,传来突突突的声音,声音忽东忽西,忽亮忽闷,在岛屿间来回串。是打鱼的起早收网了,捕虾的略迟,互相之间的默契。在这片水域活动的,就两家人。都是男人把船,女人收网。一家放网捕虾,另外一家放网捕鱼。
  发证单位指定的区域,无证外船概不能入。
  木根老汉发了一段时间的愣,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了些什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想。多年的独居,使得他的思维如满山的荒草,无处不在,或乱或废,任意肆为, 不由自己掌控。
  他终于在门前的一座青石上坐了。长年累月的摩擦,青石表面已被打磨的光滑细润。青石的凉意很快传递给了身体,就凉那么一会儿,木根老汉的感觉到了,证明自己还在阳间。慢慢地石头就被捂热了,暖意就传遍身体。他又处于迷糊状态了。忽儿又像想起了什么,身体动了起来。对着烟嘴吹一口气,从烟袋里抿出少许烟丝,又添了一锅烟,嘴对着糙纸头还余有的火星,噗地一吹,重新燃起来火焰。哧吧哧吧又抽了起来。烟雾再次缭绕着他。

  其实松毛岛,以前不是这样的。几十年前叫松毛岭,现在的松毛岛只不过是松毛岭的一个山头。以前没有湖,只有山脚下一条新安江。江水源于黄山,一路汇集山涧溪流,到了铜关峡已成气候,气势磅礴,浩浩荡荡。
  木根他们村在铜关上游不足五公里,那里地势平坦,山水长年冲击而成,土地肥沃,肥黑的泥土,黑的发亮,抓上一把就能捏出水来。
  村里人家,大部分都是青砖瓦房。
  那年春天,是四月。山外花期已过,山里桃花正开。
  茶园村和以往一样,耕牛照例放春一个月。家家都解开了耕年的鼻绳,赶去村西边两公里外的那片山坡。那片山坡地势缓和,杂草茂盛,地界开阔。正是散放牛羊的理想之地。木根赶着自家的水牛一早就去了。木根理所当然地认为,桃花也一定会去。桃花家在松毛岭村。桃花家也有,是一头黄牛。桃花一定会帮家里放牛,早出晚归,其间都是空闲时间,桃花一定会下岭来找他的。松毛岭缺水,山陡,到处是松木林,所以不合适养水牛。
  茶园村到松毛林有七千多个台阶,都是用青石铺的。
  那时狮城县在中国是富县。茶园所在的乡富裕程度在狮城是排在前位的。狮城地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村村铺石板路,同个村子家家串门鞋不粘土。连穷村大路小巷小弄都铺上石板。茶园富,都铺着青石板,还横着铺,甚至从村里一直铺到松毛岭村。松毛岭村生活穷些,虽然联络每家的路也是用青石铺就的,但是为了节省石料少花钱,青石板都是竖铺的,没有茶园村的横铺来的有气魄。
  木根和桃花本来都还在乡中学念书,都快念毕业了,都准备要考县高中。班里的同学年纪很杂,年纪差距最大的有相差六岁,木根和桃花就是那大别人六岁的,俩人座位就在教室最后一排。
  木根在没人的角落里,经常偷偷地剪胡子了,他讨厌胡子。周末回家遇着隔壁的周叔,有些日子没见着周叔了,周叔就盯着他看,木根几岁了?木根说我二十岁了。
  快,真快。周叔笑了,那笑不怀好意。大后生家了,洪八狗儿子都发育好了啊,快,真快。这话他不知道是对谁在说。听到发育两字,木根脸就发烫发烧了。他就想到猪公配种,土狗满路上胡扯的场面。他不敢看周叔,他就往路边让,想让周叔快些离开。周叔却不走,越说越起劲,喉咙越说越响。哎哟哟,啧啧,洪八狗你听你听,你儿子喉咙都粗了,好讨媳妇了哎……木根受不了这些话,木根慌不择路。老远都还能听见周叔的大嗓门,不要逃得那快啊,衣服脱下来看看,胸脯那那肯定也发育了……
  是咯是咯,木根那胸脯上,那两点都肿了,像被蚊子叮起来的两个小包包,再也瘪不了啦。
  木根知道,他再怎么发育,也不会像桃花那样。
  学校开运动会,桃花参加四百米跑步。哦,天。迎面跑来,羞于看,远远地,他就盯着桃花胸前那蹦达,像兔子跳。近前来了,他就把头偏向一边,好象是在看其他什么,其实不,其实他脑瓜里有物在晃在跳。
  木根也注意到了桃花对他的特别。
  桃花娘会做“鞋底饼”,那饼看去就如鞋底形状,麦粉做的,薄薄的,鞋面上洒一层芝麻,一层白糖,炉子上烤干。咬着脆脆的就碎了,满齿生香,带甜。学校离村远,需要住校。周五放晚学回家,周日下午返回。不知从哪次开始,两人就搭伴来回了。这一搭伴来回,就近两年了。
  周日下午,木根就出村,爬上几百台级,在桃花来的路上等。他不想让村里人看见他们俩搭在一起。村里人口碎,要让他们发现不知道会是什么话传到爹娘那里。还在读书时男女在一起,会被耻笑的。倘若学校知道,那更要倒霉,被通报全校不说,肯定要被开除。那样脸面何在。
  那青石级,顺着山势而上,忽隐忽现,望不到尽头,像连着天的云梯。
  山雾袅绕,桃花破岚而现,像梦里出现过的飞仙。
  到木根眼前,桃花就会从包里抽出一片“鞋底饼”。那饼还热乎着呢。还没咬,香气已扑面而来,雾气般无孔不入,就进了鼻道,一路畅游木根的五脏六腑。
  回到学校,各自分开各走各道,互相不认识似的。
  每到夜晚,晚自习过后,木根都是难以入睡。因为他知道,早晨进教室打开抽屉,里面就有一只“鞋底饼”等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不一次性都给他呢。也许桃花说的对:都给你,看你那馋样,还不得一次被消灭?
  这样的日子一天挨着一天,轮子似地转得飞快。都快毕业了,都要升学考了。说不累也累,说累也不累。忙复习,累,但是木根天天能看见桃花,桃花能天天看见木根,同在一个屋子下,就在旁边,那时间就不是时间啦,就过的快。都喜欢晚自习,没老师盯着呢,就自在就可以讨论题目的形式,聊话题,永远聊不完。晚自习结束了,其他人就离开教室回寝室了,他俩还可以留下来,继续在空荡荡的教室,安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心跳,砰砰砰响。可以大胆地盯着对方,这样的时间有半小时。这样的世界很奇妙。半小时后熄灯铃响。整个教学楼归于黑夜。灭灯后那么几分钟,只能凭方向感走出教室,走进走廊走入楼梯,那就像进入了黑洞。两人身子靠身子瞎子般贴着墙走,身体一碰一触间,有物质电流般通过身体,打通六脉……
  学校突然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校长突然宣布:学校立即全体放假,无限期等待通知。
  后来事实证明,学校复课,的确成了无限期。
  学校一片狼藉,书纸抛向天空,纷纷扬扬飘落到学校每个角落。
  
  每天一早,村子还笼罩在雾皑中,鸡叫三遍,木根就起来了。木根把牛赶到西边山坡。水牛鼻子咻咻咻响着,埋着头只管啃着嫩草。草被卷进嘴里哔啵作响,尾巴甩得不紧不慢,一幅悠然自得的模样。木根顾不得和牛悠闲,他急匆匆赶回,去到松毛岭的路上,登上几百石级,等,死等,眼睛望着石级那无限延伸的尽头。
  直到夜幕笼罩,将一切隐去,直留下大山的轮廓,只听山涧溪水梦呓不见其影。
  一次次失望而归。直到——县里派人把所有耕牛牵走了,说带不走的耕牛,就送给不搬迁的村庄用了。

  搬迁期限的最后一天,四月的最后一天。
  木根不再需要放牛了,木根仍然起早。木根又去了松毛岭的路上,他爬了几百个靑石台阶,他没有停下来,他不再等了,他有许多许多话要和桃花说。再不说,到了明天以后,不知道何年马月才能见着。
  这条终点到松毛岭村的石阶路,在这一天异常地冷清,没有了零零散散挑箩担柴禾的村民来往。
  突然飘移在雾云里,闪出一个人来,正是桃花。路赶的急,脸飞红霞,呼吸频率快,底色浅红点缀圆白色点点的宽松衣服,进了阵风似地,掏鼓成一波一波浪潮。
  给你这个。桃花从后腰抽出一根烟杆,我自己做的,家里事多,我要马上回去。
  木根拿着手烟杆,不解,正想说什么,就被桃花的话接了去。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的,到我们村不方便,所以我一定要来见下你,我回了,听说你们村是移去衢州的一个地方?
  嗯,是这么说的。
  我们村是去江西德清一个地方。
  那隔的远吗?
  远,听我们村里人说,隔的很远很远。
  哦,很远很远。木根眼白往上翻,展开想象:爬上一座山峰,手搭凉棚,远眺,山峦叠叠,云雾缭绕,浩瀚无边……
  那——找得着你吗?
  找不着那就不找了呗!桃花看他那傻样,就笑,脸部两侧绯红还没有完全退却。她故意一甩头,将一瀑长发对着他。
  这、这、这。木根真不知道,以后真找不着桃花该怎么办呢。都说了,那就不找了。桃花一脸嗲怒转过身来。你有什么给我的吗?真把木根问倒了。木根其实想过这个,他想送桃花一条裙子。村里有户人家的亲戚,是城里人,一对夫妻来村里走亲。那女的穿条长裙,白色蓝格,那鞋底尖尖的,像只小陀螺。走路一蹦一跳,那裙子就一摆一摆,风一吹,就飘,像团云。他想,那一定要好多钱,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买。也没有钱,只能想念想念了。

  日头不紧不慢就到了木根老汗的头顶了。四月的日头温柔,抚摩着一切,水、岛、树木、石头、泥土,还有木根老汉。他浑身舒泰,
  水雾完全散去,远近的岛屿完全裸露,清晰到纤毫毕现。
  木根老汉眼眶里盛满浑浊,不再明亮,由此而及的任何物体都已模糊。有时他不得不眯缝着眼睛,物体才勉强清楚一些。但他脑子里能清楚地还原附近岛屿的形态。原来的桃花山,现在叫桃花岛,离松毛岛最近,依次有猴岛、桂花岛、蛇岛、鸟岛、鹿岛……以前都叫山,现在都喊岛。一座座山如今都已失去高度,山峦都成了岛。他知道,松毛岭村就在他眼前的水下,再沿着山脊背往下走,有条青石板路穿梭其间,折折叠叠几千级,就有他曾经生活过的茶园村,那里茶园铺满山坡。
  他半眠半醒着,他的魂如一溜青烟,萦绕着他的躯体,若即若离。

  桃花不敢多逗留。真走了哈,她说,甩给他一个变影,逃也似地离去,消失于丛林中。
  那天的夜晚,多少有些奇怪。平素吃饱了就闲着没事的狗们,没有打情骂俏,也不再争强好胜。都夹着尾巴,跟着主人,惴惴不安的样子,盯着一家人的脸看表情,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见没人顾得上它,就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来表达它的担忧。青蛙离开它们喜爱潮湿的田埂河滩,聚拢到一起,纠结了许久,然后成群结队向山坡迁徙。
  堂前右边旮旯,小方桌上煤油灯焰火如熟透的柿子,有时静如处子,焰峰尖尖,蒸出的青烟,细细的,连绵,许久,淡去散去悄无声息。爹坐于旁,拿烟竿的手胳膊肘,搭在桌沿,啪哒啪哒抽着烟嘴,一口又一口地啁。有小风贼贼地溜进屋里,惊得火苗一跳一跳,那青烟慌乱起来,细长的身体就颤抖扭曲得不成型。爹那投在墙上清晰的影子,就如水面激石,荡起涟漪,影子就模糊了,稍后才复平静,爹在墙上影子又清清爽爽起来。
  奶奶坐在门槛上,唠叨着:我不走,我就死在这里好了!我不走!不走!就不走……
  娘无语,忙进忙出,默默地收拾一家人的衣裤鞋子。
  木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和那条跟在脚后跟的黄狗表情一样,茫然,不时瞅瞅爹娘的脸。偶尔煤油灯哔啵一声响,冒出几粒小火星,就把火焰的安静打乱了,一阵烦躁,那些投在墙上物体的影子,就错乱了,像是老眼昏花了所见。
  木根被这气氛憋着,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就溜到门外。
  月亮像把镰子,时隐时现。不时有笤帚星划过,落入山后。家家亮着煤油灯,家家的窗口蒙着一团亮色,那团亮色似有似无隐隐约约。
  突然有呜咽声,从某个房子里刺出来,划破夜空,明显是男人的声音,粗洌,其间夹杂着女人的呜咽声,若隐若现,在村巷里游走。木根听着,渗得慌,浑身起来颗粒,一阵阵麻麻的感觉,浪潮一般在身体上道道传递。
  木根确信,那一夜,盘旋在村庄上空的呜咽声,始终没有停息过,直到天明。
  你要那些劳什子干什么?屋里传来一声闷呵。木根心脏就点鼓似地急跳,连忙跑进堂前。娘手上正拿着一个汤瓶锅,愣着,身后的菜厨柜门开着。娘显然被爹的一声断喝吓到了,没明白为什么。娘细胳膊细腿细身,都瘦,脸也刀削似的,头发营养不良的样子,长的稀稀拉拉,梳成两尾,橡皮筋缚了,搁在肩上。娘一直都在一个砖头加工点干活,从木根记事起,娘就在干,直到上个月,加工点撤了娘才息了。木根不明白,娘去做砖头为什么要天天去,为什么鸡叫头遍就起床,晚上回来,家里人早都睡了。木根也有失眠的晚上,能听见娘回来闹出的动静。娘睡觉时闹出的动静和她片儿似的身材很不相配。那呼噜声像老牛哼哼,沉、浑、粗,床也颤抖楼板也颤抖,更要命的,正在畅快淋漓之时,嘎然而止,仿佛一切停止了凝固了,许久,猛然爆发,一声长啸——然后断崖般落下。
  上边都说了,以后集体了,吃饭在集体食堂吃,什么都不用带。爹晓得大声说话不应该,就降低了音量解释,算是代替道歉了。
  娘把汤锅放回了菜厨,还是一脸无解。就是集体也要碗吃饭个哇。声音细小,仅够自己听得见。但爹和奶奶还是知道她应该说了些什么。爹小个,背还有点驼,只要干点活,就喘成鼓风机,嗬啦嗬啦急响。爹有肺病,干不了重活,脾气却差,动不动就敲桌子摔碗什么的。娘都让着他,不管爹有理没理。爹烟抽得凶,总是边吸边狂咳,听得娘心都拎起来:烟火统就不好少抽两口的啊!
  你要不要我活的?爹就凶,我烟还没有呛死,倒要被你唠死,吃烟怎么啦,我不吃烟才是真个要死了。
  看看……你看看。娘就搓着双手,一脸无奈。

  当年,木根知道的一些事,是支离破碎的,隐隐约约的,还不太连贯。
  从他开始记事,就能知道的事情,比如:春里头牛要开春尝鲜,那日子就和春天花开一样,哔啵作响,芬芳四溢。比如开堂祭祀,火炮乍响,整个村落就如一锅沸水,四处飞溅。
  那年仓促搬家举家迁移,是因为有了新名词。本来要再隔一年才搬的,可以有一年的准备,因为“放卫星”,就提早了。天上的星他当然知道,夏天的晚上夜里星星开得欢,满天都是,一颗颗一粒粒,发亮。不是说盘古开天地时就有的么?怎么人也能造,还能放到天上,和天生的星一样,而且是突击放“卫星”。他读过书,知道,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时候,经常进攻时集中兵力、火力对鬼子进行急速而猛烈的打击,这个就是突击的意思。还有个意思是集中所有力量,加快速度,在短时期内完成任务。很明显集体搬家提早了,这个突击,就是速度的意思,要在短时期内完成。他始终没搞懂放“星”和搬家之间真正的内在有什么关连。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个原因说是外国佬也在造个大坝,和新安江大坝差不多时间开始造的,叫什么普列斯托滩大坝。意思是一定要造得比它快完工。
  木根对这些半懂不懂。但是爹娘很慌乱很害怕他懂。奶奶不愿意,他也懂。
  奶奶是小脚。奶奶活了六十多年就没有离开过方圆五十公里之外。这次突然要去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对于小脚的她来说,就是一次长征。木根又听到一个新名词:洗脚上船。意思是移民搬迁,像打仗时的当兵人一样,带上被褥衣服,说走就得走。
  木根的任务是照顾奶奶。
  那天的早晨,没有公鸡打鸣,也没有猪讨食的哼哼声。时间却异常准确,雄鸡公叫头道的时辰,沉淀在村落上方的空气就忽然被搅动了——有人已经举家赶路了。
  木根记得以前奶奶的身体很轻,如鸿毛,轻轻一提就能移动她。那天的奶奶身体却重,如铅,扶着奶奶走了没有多少路,就掉队了,木根索性就背着赶路。奶奶念叨了一个晚上的嘴巴不再念叨了。闷嘴,净出大气,那气息喷到后脖颈上,痒嘘嘘的。
  奶奶念叨了整个晚上。你们走,我不走,死也要死在家里。没人搭她的话。木根和爹上坟回来。爹直接提着锄头走到灶前,轮起来就砸,那铁锅发出一声惨叫,迅间成骷髅状。天呐,你个天杀的!奶奶咚一声跪在灶头前,罪过啊罪过……银白的头发突然松散开来,瀑布般飞溅。
  那是半夜后,爹突然停止抽烟,烟杆桌子上啪地一拍。完了,肯定是先淹了我爹妈,我要去看看。他喊上木根,提着锄头。点了两根麻杆火把,一人举一根,出了村,到南山脚下。爹绕着爹娘的坟墓锄了一圈,像收拾田地那么仔细,然后把新土覆于坟上,用锄背夯实。撕下木根带去的职业本,嘴里说三遍罪过,划根火柴,烧了。临角临时没地方买烧纸,只能作业本子替代了。末了,口袋里掏出块蓝布片,从坟尖上抓了两把土,小心翼翼包了,重新放回裤袋,在裤袋外面,手掌摁了摁。

  或许奶奶有预感,预感她自己经不起迁徙中的颠簸劳累。
  各村的人互相搭着伴,都是差不多时间离开自己的村庄,人群由小路汇入大路,就像山谷溪流,一路汇聚而来,最终浩浩荡荡。一路随处可见丢弃在路旁的坛坛罐罐,甚至有明清两朝的千工床,还有黄花梨木凉塌。
  集中地是息埠码头。江面上,上千只木船白帆飘动。码头两边大道上,排列一辆辆着望不到尽头的大篷车。
  木根一家上船时就已经天黑了。木根没有去注意天上是不是有月亮,是残的还是圆的,像眼睛的星,是否布满天空。他只听见有节奏的依扭依扭摇撸声,以及水被搅扰翻腾的哼唧声。船上没有人说话,偶尔有人咳嗽,那是木根他爹。安静里听那咳嗽声,特别焦心。
  天亮下船,继续赶路,等到华南火车站又是晚上了。
  那挑的真不是好日子。原本不阴不阳的天气,去阳存阴,飘起了细雨。躲进了火车站,站内密密麻麻布满了人,东一簇西一簇,堆着人。有孩子哭声嘹亮响起,顺带一串串大人的呵责,此起彼伏。空气中流动着烦躁不安。外面的阴冷,无孔不入,袭击着疲惫的人群。奶奶再也经不起折腾,倒下了。爹怀里抱着奶奶,坐于地上,模样傻傻呆。奶奶已无力睁眼,紧闭着嘴,气息尚存,如游丝。
  木根看看奶奶又看看爹。爹,火车会来吗?听得爹一脸茫然。木根想,要是火车不来了,多好,那就可以茶园去。
  事实并没有如木根所愿,绿皮火车终究还是来了。火车穿过浓浓晨雾,报以两声凄凉地长鸣,缓缓进站,吞入大量人群,像条吞进大物的蟒蛇,蹒跚而去。

  此刻已过午时。木根老汉没觉得饿。好多年了,中午吃和不吃,一个样。后来干脆就免了中午这餐。
  太阳囫囵圆,不灼人。这是一天里正午的日头,像人的一辈子里中间的青壮年。有人事业发达,光辉耀人。有人平平淡淡,可有可无。木根老汉青壮年时就像现在的日头,不温不火,不起波澜。这是他自己选的,也压根没想过要如何如何。
  奶奶死后,奶奶要回乡的念头就传给他了。当然,这个念头起初是模糊的,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就是日子过的如芒背刺,十分不舒坦,别扭。一年后,回茶园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并付之于行动。回乡的念头终于结成果子,熟透了。
  不是说什么环境的村就迁到什么样的地嘛,纯粹胡扯。那地方是有条江,叫锯江。这名称没叫错。江面和两岸的高度没有明显的界限,水两边要么是软软塌塌的黄泥土,要么就是乱石堆,或者沙地。再往后靠,那有象样的山,分明是土包包,乱石窟。稀稀拉拉长着些灌木,瘦的不吃样子,草也长不高,都是些伏地虎什么的,连牛的舌头都卷不到嘴里吃。下点雨,水两边就被冲得稀里哗啦。那江面是锯背,冲刷出的地儿,是锯齿,还不太有规则。这水,甭管老天有没有落雨,都浑,像犁田水。日头一晒,泥腥味蒸发出来,就往人身上糊,黏糊糊的。
  是个不祥之地。这不需要有预感。全家人下火车到这个宅村,又是晚上了。宅村并没有多余的住房,腾出队里的仓库、牛棚,先到的人家先得。木根一家子和另外五户人家,只能住进一个临时宅村村民搭的大房里。毛竹排围成四方,糊上烂泥,就是墙。横梁用整根毛竹,上面压上厚厚的干稻草,再压上大石块,就是房顶了。六户人家进了屋,铺床,拉隔羞布,垒灶。木根爹没有做这些,都是木根娘在收拾。
  爹一进窝,就让娘包裹里找出一张被单,蓝底白圆点。被单料表面比较糙。这都是奶奶一直用着的。木根要的也是这种,盖在身上糙皮肤,和躺在干稻草上感觉差不多,身子动一动,就会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奶奶的身体早已僵硬,爹抱着像抱着一段硬木料。爹用蓝被单把奶奶身体裹了,在脸部露个窗。奶奶其实用不着给她留出气窗,奶奶不需要呼吸了。爹固执地认为,奶奶要透气,不能憋着,憋着一定难受。奶奶的脸色,就像木根用旧了的作业本,嘴唇乌青。木根知道,那是冻的。
  爹在前,抱着奶奶。木跟扛着锄头在后。雨虽然停了,雾气还是湿淋淋的,黑幕像只巨大的水母,把两男人包裹了进去。
  找到块地势稍高一点的土山坡。爹辨了辨方向。爹辨方向的手法很特别,他仰起头,然后身子滴溜溜绕个圈,定神,低头,食指点了点脑门心,又点了点胸口,然后指着一边对木根说:让你奶奶头朝这边睡,这边是西边,茶园在西边的。
  木根一直认为,爹这样找方向根本就没有道理,当然,他不会戳穿爹的假把式。后来,在白天,有日头的日子,木根认真认真地根据日头的起落辨别过方向,发现爹的假把式整的方向没有错,是对的,这就让他奇怪了。再后来的后来,他就懂了,爹那是用心在辨方位呢。就像他后来回乡的路上,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他就闭着眼,用心去认路,结果证实没有错。
  当时木根没说什么。挥起锄头就挖。听见爹在说:想回去你就自己回去吧,以后我也回去,你先回吧。木根就知道这是爹在吩咐奶奶,不放心她呢。
  很明显,那块地表层的土很松软,很快就挖了近一米,然后就遇上麻烦了,再挖就碰到硬物了,吭吭响,冒出火星,震的木根虎口都裂开了,一定流了不少血。木根不在意,痛,但能忍。他就试着把锄头往更大的范围铲,终于找到石块间的缝隙,搬掉一块块石头。
  估计挖得差不厘的时候,木根感觉锄头传给他的感觉不对劲,像铲到稻草捆,不的劲。就喊声爹。爹划根火柴点亮了一片沾了煤油的布头,凑近看,抽了口凉气,忙往后退。作孽啊作孽!爹念叨着,这里不行这里不行啊,咱们换地方吧。原来爹是看见一堆蛇,分明挖到了蛇窝。好在那时天气还寒冷,蛇并没有完全醒来。
  爹后来经常说,这个宅村风水不好,是个阴尸地。
  木根听村里人说过阴尸地发生的事。这样的地方,缺阳阴盛,死了的人要是葬在阴尸地,尸体都千百年不烂呢,毛发还会继续长,指甲也还会继续长,长成弯弓……
  爹抱着奶奶,带着木根一直走,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离开宅村的地界,才找个地方将奶奶埋了。

  木根老汉觉得自己的一辈子,是从宅村重回到茶园之后,实际上就结束了。后来的木根只是一张会吃饭会睡觉的皮囊。
  原来的茶园不见了。那条通往茶园的古道,他竟然找不到了。原来两岸峭壁的铜官峡,被一片厚厚坝闸断了。江水滚滚而来气势如虹的景像不见了。如今是不着边际的湖面,似睡非睡。原来离坝五公里的白沙荒滩,平地拔起一座城。这城里人说着和自己不一样的口音不一样的话。有了自己是外乡人的感觉。通过打听才找到切头去尾的一截古道。过了石洞,原本的路需要几经周折,环转几回才能到茶园,然后要过几千青石级才能到松毛岭。如今这些路都深藏于水下。乘上船,绕上两个弯就到了松毛岭。松毛岭也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松毛岭。现在的松毛岭仅仅是原来松毛岭的一个山头。面目全非。
  松毛岛,不缺松木。他的房子,就是用松木搭的。
  他要守着茶园,守着松毛岭。想法就这么简单。
  透过水面,他仿佛就能看见茶园的全貌。沿江而卧,鸡飞狗叫,炊烟袅袅……仿佛历历在目。在孤岛上的日子,内容贫瘠。种点菜,隔三差五送菜去城里,换回油盐米酱醋。看日出日落,几十年如一日。
  每天醒来,脑子里重复过去的生活,一遍又一遍,越发清晰,就如发生在昨日。他想奶奶,想娘想爹,还有桃花。
  有一件事,曾经打断过自己天天重复过去的生活。
  前年六月天,下午,他仍和以往一样,看着水面,实际在重复着以往的日子。回想往事,代替现在。湖面在眼前摊开,没什么风,水面安静,忽然有一处不断地冒水泡。那不是鱼泡,再大的鱼换气时的泡,都是独立了,似有似无的,而且会移动。这次的水泡一开始就连续不断,然后水泡增多,一层连着一层,约一分钟后,那块水面突然就沸了,像是翻滚的蘑菇云,伴随着隐隐的轰隆声响,水浪一圈圈往周围快速扩散,起伏间那水变了色,由蓝变黄再变成黑灰色。木根老汉就莫名地慌了神,觉得是大祸临头,世界末日。正惶惶错乱时,水面突然不再翻滚,黑灰色迅速淡去,仅仅数分钟,水面恢复到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变化过的痕迹。
  老汉使劲搓耨自己的眼睛,再看,水面如镜,一尘不染。再搓眼再看,眼睛明亮了许多,所见的水更明更蓝更亮了。
  他迷惑不解,苦苦思索。沼气么?有点像,却不对。沼气起的花招充其量是一股怨气,发泄了影响也不过方寸之地,那能如此惊天动地。他突然就想到自家的祠堂。对,就是洪家祠堂。他比划方位,再闭上眼,像爹一样用心去找自家祠堂。没错,祠堂就在那块水底下。一定是塌了,才引起这么大动静。对,就是,自家祠堂终于扛不住多年的暗无天日,被水腐蚀的摇摇欲坠,终于轰然倒下了。
  不由悲从中来。身体像是被突然抽空掉阳气。湖面不再平静,阴风习习,透心凉。
  娘在宅村的第一年,就没有扛住,倒了。在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娘去世的时候,像只病猫,无声无息。
  到宅村,带得口粮,顶不了多少日子。日子越苦,那身体越是像个无底洞,饿的嗷嗷叫。几张大口没多久就吞光了所有口粮。不仅仅是眼睛,还有那身体天天就记挂着那点种子。都晓得种子是命根,不能动。一家人默默无声死命抵抗着诱惑。爹使命地开荒撒种种地。娘自觉地去向荒山要口粮。
  这宅村前后山地,长不了高大的树木,灌木底矮,光长蕨菜。
  这玩意儿像韭菜似的,今天摘过的地儿,隔日来,同样的地方,又能摘上一大堆。筷子那么长,一根根立着,头上卷着毛绒绒的嫩叶。开水里绰过,凉拌着就可以吃了。其余的晒成干,装在麻袋里,悬挂于梁存储。到了年底,一家人仍然靠吃蕨菜干填饥。
  爹新开荒的土地,太瘦,长不好庄稼,收不了多少,还要预备第二年春种。
  第一场雪没有下透,给宅村盖上茸茸一层。
  那天,娘在江边洗了一上午的衣服。水边离家的距离也就百米,娘却走了很久,很久。娘去宅村没多久,肚子就凸了起来,越久凸出越明显。爹看着那隆起的肚子,唉声叹气。木根不明白,爹娘都忙着呢,怎么还有心思再添人呢。木根想,三张口都喂不饱,非要均第四张。他当然不敢问。按理娘应该更能吃才对,毕竟是两张嘴。奇怪的是娘吃东西越来越少。娘经常呕吐。娘直到去世前都在呕吐。娘提着篮子,里面装满洗净的衣服,走几步,就靠着树息一次,大口大口地喘气,再走几步,又息,靠着别人家的墙角……那一百米,她仿佛耗尽了她一辈子所有的精力。到家已过饷午。他爹。她看着边咳嗽边吸着旱烟的爹说。他爹,我有点吃力了,想息会儿趟一躺。
  娘说话,像是含在嘴里,嘴唇也没见张,声音勉强从合着的嘴巴里挤出来,然后就飘,悠悠地。爹嗯一声,算是知道了。娘就拖着不成比例的身子,挪到床沿,摸索了好一阵,才将身体躺了上去,身体都没有摆平,突然如弓立起上半身,头一歪,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巨大的吸力,一次次把娘的内脏往口腔的方向吸,将五脏六腑都吸得变了形。肠子里所有的杂物都被抽个空。由于肚子里没了物,肚皮和后背就被吸力引导着贴拢,然后突然泄力,一股气便冲腔而出,发出呕呕声响。许久,呕吐才停息,床边地上,一滩绿水。
  爹叹息一声,提着锄头下地去了。
  木根背上鱼篓,提上网兜,去江里抄鱼。 
  父子俩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木根总是觉得宅村的天和茶园的不一样。宅村没有黄昏,明明天还亮着,突然就黑了,没有过渡,少些柔情。天堂和地狱,就那么直通通,那么猝不及防。
  煤油灯没有像往常一样亮着迎接木根和爹归来。灶头是冷的。木根娘!爹放下锄头就冲屋里喊,他觉得今晚屋的气氛有些诡异。
  爹点燃煤油灯,提着进了屋,举到头顶望床上看。娘很安静,闭着眼。爹连喊几声:他娘,他娘!不见他娘醒来,就用手推了推。感觉不对劲,手指鼻底下探一探,那还有什么气息。
  娘的死,像是开启了阴曹地府之门。
  之后,宅村人,主要是移民,接二连三有人死去。死去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每个人的肚子都是鼓鼓囊囊的,皮肤变成似经霜的老土豆,就如木根他娘去时一样。
  木根才知道有个病,叫血吸虫病。
  都说这病是钉螺引起的。
  宅村房前屋后,只要有泥水,就有钉螺。小溪小河烂田里,无处不在。
  很快,爹也染上了血吸虫病。村里人大半都染上了。爹身体像发了酵,臃肿,步履蹒跚。爹再也没有力气上山下地干活了。眼巴巴看着别人去盘山,拣些杂木硬柴,可以换些钱,然后换成撑老命的粮食。到最后爹连锄头都提不动了。爹看木根的眼神,写满愧歉。
  爹到难以下床的日子,爹就知道来日不多了。
  终于,爹招呼木根到床前。
  木根看着爹,就像看着油灯将要耗尽最后一滴油。爹的脸皮像一张布满开裂的老树皮,眼睛像埋于其间的树结头,无光无亮,只是一个记号。
  爹尽量显示出不在乎生死,而是去挖地瓜摘个菜那么平常。爹的笑难看,因为爹的脸皮一动皮肤就像是要爆裂开一样。爹说:你回茶园去吧!
  嗯,我是要回去的。木根说。木根本来还想说,本来就不应该来这个鬼地方的。但想想不妥。爹也肯定不想离开茶园的。
  爹说话的声音像是地底下渗出来的,阴气逼人。爹说:茶园有人等着你,你也有伴的。潜意识里木根知道爹在说谁,但是,爹是怎么知道的?
  木根说:也不一定有人会等。
  爹笑了,脸上的树屑仿佛纷纷落下。那烟杆……就像我的烟锅,肯定是陪我到死的。
  木根明白了。爹肯定看见桃花送的烟杆了。
  现在木根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桃花要送烟锅。心底刹那间渗出无数细流,汇集,如出土的泉眼,涌了出来。

  回忆起这些,木根老汉眼窝里起了雾,潮潮的。
  此刻日头斜到天空的西边,半边天起了潮染了润,鲜红。茶园不像宅村没有傍晚,茶园的晚边,热闹非凡,百鸟归巢。有船走了又有船来了。
  木根葬了爹之后,就回了茶园。
  茶园已经不存在了。
  茶园还在。
  去年有人上岛,两男一女,找到木根老汉。说终于找到你了。说要接老汉去城里疗养院过日子,说疗养院日子好咧,有吃有睡有人会搞帮卫生,聊天有伴不冷清。
  木根老汉不答应,没去。
  过些日子那两男一女又来了。给了木根老汉一本小本本,说是移民搬迁的补偿费,说够用一阵子了。还是劝老汉去疗养院,说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能办到的就一定帮你办到。
  埋在心里的东西在肚子里转悠,终于吐了出来。老汉说:我在等桃花,桃花来了去哪里她来定。
  两男一女就走了。说:我们一定把桃花带来。
  他们坐的船像只大蜻蜓,贴着水面,像是飞,又像是滑行。
  夜雾起。一团团一簇蔟,忽散忽聚,迟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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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联芹 | 2017-4-28 17:45:25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佳作,问候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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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联芹 | 2017-4-28 17:46:22 | 显示全部楼层
情节构建合理,人物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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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联芹 | 2017-4-28 17:47:4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刘大哥分享。是手机发文吧?文章发重复了,我帮着重新做了排版并将重复的部分删掉。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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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7-4-28 20: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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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7-4-28 20:24:1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短篇,不是微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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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7-4-28 20:27:44 | 显示全部楼层
张联芹 发表于 2017-4-28 17:46
情节构建合理,人物鲜活。

感谢张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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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7-4-28 21: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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