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杨伟民 于 2017-5-24 16:05 编辑
沈天雪夫妇二人把小外孙带到三岁,回他自己家上幼儿园去了,这才彻底清闲下来。 所谓有闲才优雅。沈天雪平添了追花逐朵的雅兴。观赏植物中他最喜爱的是修竹幽篁。尤其是春日的竹林,“解箨时闻声簌簌,放梢初见影离离。”穿梭在千杆碧竹间,吸入肺的空气都被映染得碧绿碧绿的,疑是气化的翡翠。那半含箨的新竹,绿得那么天真,全不惮那么玉润会惹人折。沈天雪轻抚着,闭眼享受着那份触感。 忽然,身后有人喊:同志,小心折断。 这声轻喊却使沈天雪大吃一惊,声音好熟!一回头,竟然是原先自己上过班的集团公司的老工友蔡恒。蔡恒也看清了是沈天雪。两人笑啊、跳啊。双手紧握着猛摇,又松开,互相拍打着肩胛。蔡恒一下把沈天雪搂进怀里:老哥,可遇着你了。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你,盼望着能见到你…… 两人相拥着走出竹林,在路边的石亭坐下。这里是西湖老十景之一——云栖竹径。因离市区较远,平时游人稀少,遇见熟人的概率更低。没想两人久旷十数年,竟会在此相遇,怎会这么巧哩?两人都大感意外。沈天雪说自己出身竹乡——临安。自小有很深的竹林情结。这几年,许是老了,这竹林情结越发浓重起来。因此每隔段时间便要到竹林来扶竹静立,做上半个时辰的深度吐纳,滤心滤肺。蔡恒说,自己到这里来,是来搞公益活动。现在正是出笋期,为防止个别游客有乱挖笋的不文明举止,这段时间他们志愿者组成的护林队一直在这护林。刚才见沈天雪在抚弄嫩竹,怕一不小心会折断它,便赶紧喝止。谁知大水冲了龙王庙……说到这,两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俩人详细谈起别后的情况。沈天雪的情况比较简单,家中没太大的变化,因此介绍得比较简短。蔡恒似乎想说的话很多,他告诉沈天雪:自己家中的一切都很好。自己从正处级位置上退下来,月工资八千多。爱人也从事业单位退休了,月工资五千多。他们原先住的城西那套房租出去了,月租金四千多。每月的家庭收入在一万七、八千。他们老两口现在住在女儿、女婿给买的一栋别墅里。女儿美国读博毕业后,嫁了个美籍企业高管,现在长期定居美国…… 蔡恒说,要想告诉沈天雪的话实在太多太多,他请沈天雪无论如何去他家作客,好详详细细地说说。沈天雪自然想起两人的另一个共同的朋友老邹。沈天雪在被市委组织部调去外事旅游公司任职前,曾在某集团公司宣传处任宣传干事。有两个相处最密切的同事。一位叫蔡恒的,在组织处任干事。另一位叫老邹的,是财务处会计。他们在同一层楼办公,相互之间关系不错。沈天雪和老邹之间,更兼有一层师徒关系。原来,沈天雪所在的宣传处,常有佈置会场的任务,需自制横幅。但当时沈天雪的大字拿不出手去,故而常请老邹帮忙。老邹自小在裱画师出身的父亲的严督下,练就一手好书法。便把书写巨幅标语的活包了下来。但总依赖老邹代劳也不是个事儿。沈天雪于是拜老邹为师,狠练过一阵书法。只是沈天雪调出后,各忙各的,慢慢断了走动。今天见了蔡恒,自然想起了老邹。他问起老邹的情况。蔡恒告诉沈天雪说,老邹这些年的景况一直不太顺。他爱人所在的集团公司的党委书记被双规了。经查,不仅有严重的经济问题,生活作风也相当不堪。竟拥有六名情妇。老邹的爱人是情妇之一。但她和其他的五名年轻的情妇不同。她原是那书记的初恋。后来,当时还是干事的书记,为了图谋发展,高攀了主管副厅长的女儿。但对她又割舍不下。两人一直藕断丝连的。这次查案,因有几笔款项藏匿在她的名下,于是把她也翻了出来。老邹知道后,真是惊怒不已。两人最终协议离婚。房屋归女方。孩子问题,因奸夫奸妇婚前就一直有瓜葛。老邹提出要做亲子鉴定。女方不允,最后跟了母亲,老邹净身出户。但股市账户上的股票和资金都归老邹所有。也是否极泰来,老邹在股市发了大财,还交了场桃花运,搭识了一个比她小二十岁的女人。两人结婚后,感情倒还笃蜜。只是那女人患有严重的肾病,本不宜婚配。婚后病情很快恶化成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后来好不容易搞到匹配的肾源。老邹不惜重金,给她做了肾移植。不想很快排异坏死,又得靠透析吊命。老邹再次不惜重金觅得肾源,又做了一次肾移植。这次肾源的匹配度很高,又一直服进口的抗排斥药,倒没有再次发生排异现象。只是这女人多年肾病,心脏已很肥大。一天深夜,大叫一声,死在老邹的怀里。这些年,医药费、手术费、红包费都不是个小数字。股市又一直低迷。老邹只得割肉。到后妻死时,股票已几乎割尽。真正落了个家破人亡。因此,前几年一直闭门谢客。蔡恒说,退休后他联络过几次,但没联系上,后来也就没再联系过。 沈天雪说:我来试试。便拨了老邹的手机。电话通了,沈天雪还没报自己的姓名哩,刚喂、喂了两声,电话里便传来老邹惊喜的声音:是天雪呀!…..怎么想着打电话给我了,有事吗? 沈天雪说:没事、没事,小蔡和我都想老朋友啦。 小蔡也在呀,太好了!我也挺想你们的。什么时候,我们三个老朋友聚聚。 这聚会的提议由老邹发出,令沈天雪和蔡恒既意外又惊喜。看来他已从自我封闭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于是三人当场敲定了聚会的日期。至于聚会的地点,蔡恒一定坚持到他家,其余两人也都欣然同意。问清了地址和路线。 到了聚会的日子,沈天雪开自驾车一路顺畅,先于老邹到达。蔡恒迎进,泡了香茗,寒暄几句后,沈天雪说:来,先参观参观豪宅。 这是个精装修项目。整体简欧风格,细节精致。当初购买时,蔡恒的女儿、女婿都表示首肯。只是考虑到今后是两个老人常住,改装了嵌入式按摩浴缸和沙发式坐便器。沈天雪边看边感慨……按说,他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蔡恒家虽宽敞、豪华,但还不至于引起他内心这般震动。他是联想起十几年前蔡恒那个简陋得象贫民窟似的家。 那年,公司修建了经理楼。副经理一级的都搬迁入住了。腾出了十余套住房供公司科室干部分配。沈天雪任分房小组组长。组织处的处长向沈天雪反映他们处的干事蔡恒的住房条件实在太差,请组织上给予考虑。沈天雪因此到蔡恒家去做过调查摸底。蔡恒家中那份脏乱和拥挤的状况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岳父、母住的小屋。屋里除了一张破木床和一只老式的被柜外,还有一把破藤椅。另一间稍大点的房间里,蔡恒夫妇睡的大床搭在门左侧。女儿的小床搭在靠阳台的窗口。旁边有张小电脑桌,桌上有台老式的台式电脑。屋中间横着根铁丝,铁丝上有幅旧被里改制的布帘。有需要时,布帘一拉,屋便隔成两间。厕所兼浴室不足两平米。因家有老人,便在蹲坑上搁置了一只简易的坐便器。大概不方便洗刷的关系,积了厚厚的一层尿碱,都已看不出原先的白色。厨房四壁被油烟熏黑。灶台铺设的磁砖上全是污痕。蔡恒的爱人正在做饭。油烟机的扇叶上沾满了油污,转得很慢。油烟排不尽,便飘到客厅来。整套房里弥漫着浓浓的杂味。既有油烟味、也有厕所的尿骚味、似乎还夹杂着老人的体味……沈天雪看到这样的状况,感到蔡恒祖孙三代挤在三十余平米的小中套里,住房条件确实比较困难,便对蔡恒说:你打个报告给分房小组。蔡恒唔唔地答应了。可是,却迟迟不见蔡恒将报告递上来。沈天雪找到蔡恒埋怨道:你还想不想要房啦!怎么叫你打个报告都那么难?蔡恒回应说:我在考虑该不该打这份报告。沈天雪惊问:为啥?蔡恒说:这次分房,房源那么少,申请的人那么多。我一个市级的模范党员该不该和大家抢房?沈天雪听他这么说,知道蔡恒迟迟不交申请报告,分明是想放弃这次分房,不由得为蔡恒的思想境界所感动。但又觉得蔡恒的居住条件是这次调查摸底中看到的最差的一户,完全有分房的资格。不解决蔡恒的住房问题,便是分房小组的失职。便把调查来的结果向蔡恒作了透露,并直截了当地对蔡恒说:你这次完全有资格分房的。但分房必须本人先提出申请。这是手续问题。你懂不懂?你不打报告,分房小组就没法分你房。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老人和女儿想想。蔡恒听了,喃喃自语:孩子是大了,有些事都懂了,的确很不方便了,我再考虑考虑。可一直到分房初榜都快贴了,才在沈天雪的再三催促下勉强交了张简短的申请报告。分房小组在蔡恒家所在的小区调剂了一个中套给他。两个老人还住原处。蔡恒一家三口搬到新居。 当年烙在沈天雪脑里蔡恒家几近贫民窟的景象尚未褪去,而如今入眼全是世界一线。短短十数年间,蔡恒家竟有如此天差地别的变化,虽是自己亲眼所见,沈天雪也感到简直不可思议。心中末免充满了感慨。他将这番感慨说给蔡恒听。 蔡恒说:要细说起来,你可是我家能有这番变化的恩公哩! 沈天雪好奇地问:这话怎讲? 蔡恒便详详细细将他家这些年的变迁说给沈天雪听:他女儿初中毕业那年,他家的小区全部商业化拆迁。他女儿考取了城西一所重点高中。考虑上学路途较远,所以选择了现金安置,然后去城西购房。因地区有差别,用市中心一中套、一小中套的拆迁赔偿款能在城西购买两个大套。后来,女儿高考被浙大生命科学院录取。毕业后,因成绩不错,学院要包送她读博。谁料,他女儿心气极高,说要读就报这领域国内顶尖导师的博士生。但那年,全国就招十二名,结果没被录取。女儿提出去美国读博。蔡恒多方打听到,他女儿这专业,目前在国内比较冷门,能去个制药厂就算不错。既然女儿一心要读上去。他做父亲的自然得支持。至于费用问题,他是这么解决的。这几年中,他岳父、母相继去世。他便把他们居住的那套房卖了,作为女儿读博的费用。女儿读博后的情形,刚见面的那天,自己已告诉了个大概,无非是嫁了个美籍高管,长期定居美国了。这栋别墅,就是女儿、女婿给买的……要不是当年沈天雪再三动员他申请住房,并分给他一套房,他也无房可买,自然也没钱送女儿去美国读博,自然也就没有现在一切的一切了。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沈天雪是他家巨变的恩公。 沈天雪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哪是什么恩公。那房理该分给你的。不过,蔡恒呀,你这些年可算是步步踩到了时代发展的点子上啰!真是可喜可贺啊。 谁料,听了这话,蔡恒竟面无喜色,未了还长长地叹出口气:唉—— 沈天雪末免大惑不解:咦——,怎么没来由地叹起气来啦? 蔡恒神情严肃地答道:也不知是谁说的话,生活不能彩排。这话太深刻了。如果这几年的生活只是场彩排,我一定把它推倒重来,决不让它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噢——,现在不是一切都很好、很幸福吗?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蔡恒话锋和情绪的陡转,令沈天雪大感意外。 蔡恒语调恳切地说:老哥呀,我昨晚就想好了。明天你来,我要把憋肚里的话都说给我敬重的老哥听听。过去我家,小是小了一点,但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我女儿自小是她外公外婆带大,祖孙间的感情多少好。我女儿高考那年,她外公病重住院,我女儿楞是带着复习资料一宿一宿去陪床。可我们呢,越老越想儿孙绕膝的时候,他们却一个个远在天边。 哦——,就为这呀,那你们可以去看他们呀,顺便也出国去开开眼界。 话是这么说。现在还年轻几岁,还去得动。再老两岁呢?万一生病,跑不动了呢?怕只能想想哭哭啰!蔡恒显然是肚里的话蓄积多年了,也不待沈天雪接腔,便一股脑儿地向外倒:外孙刚生出来的那年,我和我爱人提出来,带回我们身边来养,一直带到上学再回那边去。可女儿、女婿一百个不同意,说:你们中国,空气污染、食物有毒、时疫不断……哪能养育小孩?当时,我听到这番话,真是肺都要气炸了。自己卖房供出个留美博士。原指望能学成回来报效国家的。现在不回来也就罢了,居然还蔑视起自己的祖国来!你们中国,这话如是女婿说倒也罢了,没想,女儿竟也跟着说这样的话。你说要不要气死人。 沈天雪明白了蔡恒怨怒的来由。但此时以劝慰为上,便说道:你也别太生气。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们在发展中的确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我不是个虚无主义者,现在也认识到这一点。前些年去女儿家住过。那时他们还没生小孩。女儿、女婿带我们到处走走。我也承认有差距。但被他们这么说,心里真是特别不高兴 沈天雪见这话题有些闷,便岔开话头,问:那外孙可曾见过? 蔡恒果真立刻绽放出十分愉快的笑容来,说:见过、见过,两岁多的时候带回来过。果真混血种,那是又漂亮、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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