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过去了,只喧闹了一天的朋友圈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宁静。那些铺天盖地、感人泪下的感恩父亲、孝敬父亲、赞美父亲让人泪水涟涟、唏嘘不已的美文、说说及影像资料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也只有在这一天,大家好像才发现那个站在大槐树下,花白着头发,伛偻着腰,手搭凉棚向村口张望的老男人是自己的父亲;仰或仍然孤居闹市被人遗忘,无人问津的那位老者;或者生活在遥远的天国仙乐阵阵,仙鹤飞翔,仙童相伴,臆想天堂里的父亲终于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回想当初在人间这个老男人傻到只知埋头奉献,不懂抬头索取,养大儿女,毁掉自己的老父亲,于是借助网络制作一片又一片带雨的云。节日一过,雨过天晴,又像没事儿人一样,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懵懂的我不知父亲节为何物,上网查询得知:“父亲节,顾名思义是感恩父亲的节日。约始于二十世纪初,起源于美国,现已广泛流传于世界各地……”读到这里,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和我朝夕相伴的父母亲,还有那小时候骑在父亲肩头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 我的父亲属于那种嗓门高,声音大,说活办事铿锵有力的人。在家里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全家人都怕他。在我的记忆力,父亲只有在我小时候或者生病期间,才能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的温柔。 那年我三岁还是四岁,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凉风习习,我骑在父亲的肩头,和母亲从乾县的外婆家步行回家。浑圆的月亮像个非常大的磨盘,从埋着武则天的梁山后面,红着脸颤巍巍的爬上山头。这月亮好像和我一样瞌睡,涨红的脸蛋随着慢慢的清醒逐渐变得明亮而皎洁起来。它紧跟在我们的身后,生怕丢了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父母的衣角,调皮地将我们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映在地上。外婆家在四十里地之外,跨两县一区,每次都是父母背着我去。我白天在外婆家疯玩,现在早已困得东倒西歪。父亲怕我睡着了摔下来,边走边对着月亮给我讲嫦娥姐姐的故事,听着听着,我还是呼呼的睡着了。父亲歪过头来,轻轻的摇了摇我:“狗娃醒醒,我忘了回家的路了,你给我指指。” “看看这是哪哒?”父亲问。 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瞅了瞅,如银的月光下,两排高大的杨树在凉爽的下山风的鼓动下,哗啦啦的鼓起了掌。远处的村庄影影绰绰,黑幢幢的。大路两边深绿色的玉米在微微地摆动,好像里面藏了千军万马或者是无数个血脸红头发的妖怪,也许有饿狼在瞪着发绿的眼睛偷窥我。一想到狼,我立刻睡意全无,睁大了清水般的眼睛。 “这是坡里头。”我即刻回答着父亲,同时两只手紧紧的搂住了父亲的脖子。 “轻点,轻点,出不来气了。”父亲夸张的抗议着,继而又问,“前面是哪哒?” “梁家。”我一边回答一边紧张地前后左右盯着玉米地里的动静,母亲默默的相跟在一旁。 “梁家过去是葛家,葛家上面是八郎,八郎上去是闫马……”我和父亲一路上像对山歌似的,一问一答着回到了家。汗水早已湿透了父亲的衣背,可他却没有抱怨一句,一路上始终乐呵呵的。 我五、六岁的时候,两只耳朵里突然流出了难闻的黄脓,大队的赤脚医生说是中耳炎。那年我在父亲的脊背上爬了整整一个冬天,每天父亲都要背着我去大队医疗站注射青霉素。小小的屁股蛋上扎满了针眼,心疼得父亲每一次都不敢正视。小时候老天爷特别爱下雪,一下就是一尺多厚,最多的时候是早上起床后,连窑门都推不开。那些长长的冰柱挂在房檐下、树枝上整整一个冬天。大雪掩埋了田野里的麦苗和道路,父亲手拄木棍背着我,凭着印象沿着那条通往医疗站的唯一的一条小路摸索着前行。这条路大约五、六尺宽,一边是塄坎(土坎),一边是壕沟,父亲像盲人似的,用木棍试探着慢慢的前行。我很害怕,就对父亲说:“爹爹,咱不去了,等雪消了再去。”父亲笑呵呵的说:“那不行,打针不能中断,有爹在,我娃不怕。” 突然,父亲脚下一滑,我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父亲已经一把将我推到了路上,自己却滑到壕沟里了,吓得我大哭起来。 父亲的眉毛胡须脸蛋上全粘上了白雪,变成了雪人的他笨拙地爬上了壕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愧疚地哄着我:“我娃不怕,我娃不怕。怪爹爹太笨了,把我娃吓着了。”继而又仔仔细细的查看我是否受了伤,他自己却不知道滑下壕沟时,被沟边的枣刺划伤了额头,殷红的血珠子,如朵朵梅花,洇红了沟边的白雪。 八、九岁时的我已经上了小学,可耳朵还时不时的流脓。那年暑假期间,父亲决心带我去六十里以外的县城大医院看病。那天早上天还黑乎乎的,我和父亲各自吃了一大碗妈妈做的改样饭——削筋,然后我坐上父亲借来的自行车下县城。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县城,屁股被凸凹不平的土路颠得快要掉下去了,于是用手撑起屁股免得颠得生疼,但小小的心脏还是忍不住开心得“砰砰”乱跳。 晨曦里,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着追着我们飞翔,晨风舞动起路边的柳丝不时地抚摸着我的脸蛋,大片的玉米地哗哗地向身后飞逝,清凉的山风调皮的拨弄着我的发梢。父亲在前座上弓腰弯背,飞转的车轮配合着他抬起踩下的动作,我紧紧的抱着父亲的腰,将头靠在他的后背上。父亲急促的喘息声透过脊背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脸上。 看完病后,父亲给我买了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泡馍,给他自己只买了一碗五分钱的羊肉汤,泡着妈妈给我们带的蒸馍。我要求父亲吃我碗里的羊肉,他却说受不了那膻气味儿。我闻了闻,不膻呀。父亲却说是我的耳朵影响了鼻子,闻不到。我后来参加工作后,试探着给父亲买了羊肉吃,每次他都吃得津津有味,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受不了那膻味儿。 午后的阳光就像一面硕大的放大镜,焦灼得人睁不开眼睛,手臂上的皮肤扎疼扎疼的,脚踩在软乎乎的柏油路面上,好像随时有陷进去的可能。我家住在乔山脚下,来县城的时候一路下坡速度很快,回去的时候,几乎全是上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父亲坚毅的脸上往下淌,流过了脖子,浸湿了父亲的前胸和后背,滴在滚烫的公路上,瞬间便消失了。父亲却坚持不让我下自行车,实在骑不动了,就推着我走。当我们走到君宜村北时,路边有一个土壕里生长着十几棵郁郁葱葱的桐树,肥大的树叶如一把把蒲扇,在微弱的夏风里时不时地摇晃几下。父亲将车子推进小树林里,准备歇息片刻。树林里有几个人也在乘凉,父亲取出旱烟袋,给早到的人让了让,他们却不要,父亲就自个卷了一支旱烟边抽边和他们聊天。我躺在一边的草地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快起来,雨来了。”耳边传来父亲焦急的声音。我翻身而起,旁边聊天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见一团团黑云从西北方向翻滚而来,狂风卷起树叶、柴禾在空中乱飞,天地间黄澄澄的一片迷雾。父亲不敢走了,也走不动了。我们站在树下看桐树在痛苦的扭动,好几个树头被狂风折走。不一会儿,风小了,雷声隆隆,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父亲忧愁的关注着斜织的雨幕,嘴里不时地对我说:“我娃不怕。”“咯叭!”一声炸雷,好像扔到了我们的脚面,惊得父亲跳了起来。“快走,不敢站在树下。”父亲把我抱上自行车后座,急急忙忙冲进了雨幕。 当父亲趔趔趄趄把我推到南佐村时,裤腿就像两条小溪,雨水顺着裤脚哗哗的往下流,我们的衣服早已贴在了前胸后背,冰冷冰冷的。我们躲在人家的房檐台下,不一会儿房檐台就湿了一大片。父亲脱下湿透了的衣裳,光着上身,将冻得瑟瑟发抖的我搂进他的怀抱里,为我取暖。大雨下了约莫半小时后,太阳撕开了黑色的云絮,露出了得意的笑脸。父亲笑呵呵地说:“没事了,老天爷把咱们淋湿了,它还得负责给咱晒干。” 金晃晃的太阳下,我们爷俩相视一笑,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乔山人,原名杨文科。60后,陕西宝鸡扶风人。2012年以来,在企业杂志上发表散文、诗歌等作品。2016年6月至今在江山文学网、盛京文学、陕西散文论坛、东南文艺等网络先后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60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