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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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806 | 回复2 | 2017-6-22 23:40: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春秋来信》张枣
一、
今夜的星星似一盘散沙,零零碎碎洒落在夜幕,楼下的小姑娘又吹起了洞萧,呜呜咽咽,凄凄惨惨,似扯开莲藕将断未断的两半,新的调子已然奏起,彼时的余音还在绕梁。
“她是个不幸的画家。”人人对她都是这么个评价。伸脚踢翻了蚊香盘,看毫无火星的灰烬洒满在脚前,像天上无精打采的星辰,沈晗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总是记不住,总是记不住在睡前点燃一根蚊香,如果他在就不会这样,如果他还在就不会这样。沈晗走到窗边,点了一根烟。
明天她就要办一场属于自己的画展,画展名为《南山》,却不是她的意愿。主办方希望她以南山为名,纯粹为了博取人们的同情,而她明明最见不得这两个字,南山,南山,那是他的名字,他生时那名字跟随在所有与他相关的事物里,他死了那名字便只能刻在他的墓碑上,其他任何方式的提及,都是对这两个字的亵渎。
“你太偏执了,阿婧。”姜禾曾经这样抱着她,在她抽烟的时候。别人说女孩子家家的,不能抽烟,但是姜禾知道她的苦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你不偏执吗?你当初不也发了疯的想去读音乐学院?谁不偏执呢?我们各有各的偏执罢了。”沈晗吸烟,吐烟,吞吐间云雾缭绕,她喜欢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不能一辈子活在他的世界里,你要为自己而活,独立的女人才是最有魅力的。”
独立?她现在就很独立,她拥有了自己的画展,满负盛名,那又如何?
南山走了,姜禾也走了,只剩她一个人拿着画笔涂涂抹抹。
沈晗掐了烟,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主办方为她准备的回答小抄,里面罗列了二十个记者可能会采访到的问题,以及为她提供的答案参考。灯光昏黄,沈晗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却又什么都没读到。

这是她的第一次专属画展,说不紧张是假的,虽然那些画大多都曾经公开展览过,但她还是恐惧会听到负面的评价。好在记者的采访大多与画的鉴赏本身无关,更多在意的是她的生活,她面对镜头,那空洞玄奥似黑洞般的镜头,被展览的分明是画,但她感觉自己竟像片缕不着的站在聚光灯前,被展览着,被评头论足。
“沈小姐,我们都知道这次画展是以您丈夫的名字命名的,请问这里面的画都是为他创作的吗?”
“这个……嗯……我画的不一定是他,只是……都是想他的时候画的。”
“据我们了解,您在丈夫去世前作的画在美术界并没有太大的反响,您的作品最早被人们关注到是在零八年之后,请问您丈夫的死,造成了您在艺术上的飞跃吗?”
“大概……套用一句不太适当的话‘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美术也是这样。可能经历了那样大的悲痛,我的灵魂无法承载,所以必须分担去我的画里,因此画就有灵魂了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记者礼貌的点点头。
“不不不,我宁可不要这画。我的福只有一种,南山而已……”
沈晗的眼睛越过眼前晃眼的镜头,直直落在后面那张海报上,海报绘着大大的两个字,南山,背景是她此次展品的其中之一——一大片一大片的废墟,废墟外是清郁的青山,所有人都以为那副作品会被命名为《南山》,可是她没有,她叫了一个更贴切的名字,《希望》。

二、
在沈晗的性格还没有那么消沉的时候,也就是她还没学会抽烟的时候,沈晗遇上了南山。彼时沈晗还在美院读书,姜禾突然打了通电话叫沈晗出去吃饭,地点就是她家开的小面馆。沈晗和姜禾自高中毕业就少有联系,姜禾的妈想让姜禾学医,姜禾却偏偏想学音乐,报志愿的事是她妈管着,姜禾为了抗议,连续复读了两年,就为着和她妈杠。
“你妈妥协了?”沈晗见到姜禾的第一句。
“不,我妥协了。”姜禾撇嘴,云淡风轻,“大概我注定不能去音乐学院吧,年纪不小了,不能再复读下去了。”
“你怎么这副态度?”沈晗抬眉,记忆里的姜禾虽不算没头脑的倔强,但对于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即使做了也会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态度,而她面前这个人,太乖了,太乖了,两年未见,棱角全无。
“还能怎样?”姜禾抬眉,却推了她身旁的少年一把,“这,我哥,南山。哥,这,阿婧。”
沈晗第一次注意到南山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一间卖面的小木房子,四面贴着姜禾喜欢的飞轮海的海报,在姜禾的身旁坐着的,白衬衫,寸头,笑起来带着酒窝的少年。
“我怎么高中三年没听你提过你有一个哥哥?”沈晗纳闷。
“这有什么好提的,从小就活在我哥阴影下,不提也罢。”姜禾哼哼唧唧地喝了一口面汤,“我哥随我爸姓,我随我妈姓。但遗传我妈智商的却是我哥,上学的时候成绩顶好,长得也帅,没少帮他递纸条。后来才发现我身边玩得好的都是为了通过我接近我哥,哼,后来就再不说我有个这样的哥了。”
南山坐在旁边,只是笑,抬手揉了揉姜禾的头发,也就是那个动作,沈晗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地乱跳,好像南山是在揉她头发似的。
“我哥说他喜欢学艺术的女生,所以就将他介绍给你了。哥,你可别小瞧,阿婧的艺术造诣可高呢,以后准是个大有名气的画家!到时候你跟着沾光!”
姜禾就这样把南山强塞给了沈晗,至于南山到底私底下反抗过没有,沈晗并不知道。

她与南山的恋情,迅速地像那一夜冬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满了梅园每一根枝丫,他们结婚了。沈晗清楚的记得,那是一夜雪过天晴,她推开窗,指着外面的景色:“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场冬雪好快!”南山从背后抱住她:“还有更快的。”
突如其来的求婚冲乱了沈晗的理智,又或者恋爱的女人从来就没有理智。等她从一团混沌里了悟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身穿白色的婚纱,站在台上,而灯光打在南山的脸上,伴娘是姜禾,笑的一脸喜庆。
“沈晗——这婚礼虽简陋,但我保证,我会给你最好的婚姻。”沈晗望着南山,望着南山英俊的脸像天才艺术家精心修饰的画作。彼时南山一定爱她,南山一定很爱她,像她一直以来那样。
“婧嫂嫂,要幸福呀。”姜禾直接没等她扔,直接将捧花抢在了手里:“你的幸福肯定要传给我呀,肥水不流外人田。”
沈晗笑了,她看着满座宾客为她的幸福举杯,看着所有人为南山的肉麻唏嘘,她那一刻突然懂了,拥有爱情的女人就拥有了世界。

三、
起初沈晗并没有在意,怀有身孕的她终日困乏,再加上有姜禾那么个开心果在身旁逗着,她并没觉得生活哪里不对。结婚之后,她也毕业了,也时常拿起画笔,但大概恋爱里的人太过浮躁,她很难画出什么称心如意的作品,稿纸撕了一页又一页,换了一本又一本。
“婧嫂嫂,这么着急!”姜禾偶尔拿起撕下来的稿纸看,“我觉得还不错,你应该静下心来慢慢画,别急于求成。”
“我也知道。”沈晗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肚子,那里孕育着生命,而她正处在世间万物最神秘最神秘的阶段,“我去为你哥熬粥,他工作一天肯定很累,今天就给他熬鱼汤粥好了,你哥最爱喝那个。”
“我也爱喝,我也爱喝。”姜禾蹦跶过去。
“我多熬一些,你哥喝不下的都给你。”
“偏心!”
那夜深了,南山并没回来。
“哥又加班,嫂嫂快睡吧。”姜禾将沈晗半搀半推地送进房里,“这个关键时候呀,好好睡要紧!”
沈晗已经习惯南山加班了,南山总是很忙,毕竟太过优秀,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等到那个同样怀有身孕的女人插着腰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沈晗才知道出了什么样的事。姜禾连推带踹地把那个女人赶走回来才发现,沈晗晕在了倒落的画架旁,画架沾染了鲜红的染料,连同沈晗的衣裤,鲜红地像是十月晚枫,半是惊恐半是哀悼的鲜红——沈晗小产了。
南山在医院陪了沈晗一些日子,无非说了些道歉和不再犯的好话,回想起来那是沈晗最幸福的日子,她不似旁边病床的病人失了孩子哭哭闹闹,有南山在身边她感觉很好,很难得会有天天看见南山的机会。至于别的女人,她不想,也不敢深想,站在她面前的是南山,喂她吃饭的是南山,日升月落能看见南山,就够了。
沈晗痊愈以后也不再画画,画架上的鲜红至今未洗干净,封存在里屋。她每天琢磨的就是南山爱吃什么,南山爱穿怎样的衣服,南山爱看她穿怎样的衣服。
“说实话,我也觉得我哥太对不起你了,阿婧。”姜禾红了眼。
“没事没事,我谢谢你还来不及,人这一生,能遇见几个让自己那么动心,那么奋不顾身的人?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沈晗笑着,小产之后,她的身子比往前虚了,说话都不在饱含精力。
“我一定不放过我哥,我一定让我哥好好对你。”姜禾抱住沈晗,替她哥抱住沈晗。
“没事,过去的事我都不在意。”
“真的?”
“真的,等你遇见你爱的人,你就知道了。所有的嫉妒、不甘、所有所有不好的情绪,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统统抵消。两个人是互相过一辈子的,一辈子那么长,哪能逼他不犯错呢?女孩子多忍耐一些,家庭更和睦一些,他会知道这是他的家,他会知道这里是他可以停留的地方。相信我,姜禾。”

事与愿违。最后南山带回来的,再不是一个怀孕的女人,而是一个男孩子。沈晗知道的时候,只觉得晴天霹雳。在见到这个孩子之前,沈晗就知道他的存在了,那是在一次电话里,屋外姜禾吵吵嚷嚷的打电话让她生了疑惑,于是在屋内拿起了同号的座机,听见姜禾骂骂嚷嚷说对方不要脸,也是在那场对话里,沈晗知道,南山有了一个儿子。所有人瞒着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是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她在那段时间里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在云雾缭绕中浑浑噩噩度过煎熬的岁月,她瞒着所有人。
南山把南海带回来的时候,姜禾冲上去甩了南山一耳光:“我没有你这样的哥!”
沈晗抱住发疯的姜禾:“没事的,没事的,姜禾你看你有个小侄儿了,姜禾,你看你小侄儿多乖呀。看他的眼睛,多么像你哥。”
“阿婧……阿婧……你疯了。”
“我没疯,姜禾,乖,别闹了。”
沈晗并没有其他的举措,她照样过着每天熬鱼汤粥等南山的生活,依然买南山喜欢的衣服,她买了很多很多小孩子玩的东西,找了很多小孩子喜欢看的影片,南海喜欢她,南山便在家里留的久了。
“你太偏执了,阿婧。”姜禾抱着在窗台边抽烟的沈晗。
“你不偏执吗?你当初不也发了疯的想去读音乐学院?谁不偏执呢?我们各有各的偏执罢了。”沈晗吸烟,吐烟,吞吐间云雾缭绕,她喜欢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不能一辈子活在他的世界里,你要为自己而活,独立的女人才是最有魅力的。”
“我不能独立,没了他我活不了。”
“你的眼里只有他,可是你的面前明明有更宽广的世界啊!阿婧,你这样就像一个盲人,你以为自己抓住的是最好的,可是不是,世界有很多很多的东西……”
“你不懂爱情!”沈晗吼到,打断姜禾的话,“你根本不懂爱情!”
“如果爱情就是为奴为婢,奉茶备饭地看一个男人的眼色和心情,我根本就不稀罕爱情!”
“你不稀罕……可是我稀罕啊……”沈晗哽咽了,越是强求,越是难留,物极必反。
“这样,值得吗?”姜禾看着她。
“爱情,值不值得,又如何?”

四、
在仅有的良心或怜悯的谴责下,南山搬回了家住。南山总习惯在睡前点一盘蚊香,既驱蚊,又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南山喜欢蚊香的味道,有童年的感觉。沈晗也跟着喜欢这味道。
“山,明天我要去成都一趟。”沈晗从身后抱住南山道。
“好。”
“你不问我去做什么?”
“做什么?”
“我有个老师回来成都了,我去陪陪她,顺便问问画画的事,我还是想画画,可是画不好了。”
“好。”
“你呢?”
“恩?”
“你明天做什么?”
“我明天带南海去幼儿园看看。”
“你要我陪你吗?”
“如果你在也好,如果你不在,我找他妈去也是一样,终归得有女人陪着,我对这些事不太在行。”
“……”沈晗如鲠在喉,半晌,她才接上话,半是赌气半是气恼,“那你找他母亲去吧。”
第二天,沈晗坐了车上成都去了,路过青川的路牌,沈晗一窒,她丢与脑后的,或许是那个女人翻盘的机会,然而她不愿多想了,断没有理由回头的。这么多年了,她就任性这一次。姜禾对她的做法十分认同,姜禾说,男人这种生物,你越不在意,他越放不下了。沈晗闭上眼,靠在车窗上,恍惚做梦,白色婚纱,满座宾客,一个男人对她说,要给她最好的婚姻。
和老师一起吃饭,老师一如当年口若悬河滔滔不停,并对沈晗毫无作为感到痛心疾首,沈晗是当年她最看好的弟子,到来却除了婚姻一事无成。
“婚姻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老师说。
“我知道,有他就好了,结不结婚都无所谓。”沈晗笑着。
“……”老师被堵地说不上话。
突然,天旋地转,沈晗捂住自己的胸口,她觉得世界仿佛开始颠倒。
“怎么了?怎么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透出惊恐。
她听见仿佛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仿佛是洪水,又仿佛是神怒,世界在颤抖,为着某种不知名的恐惧。她想,她疯了吗?她被南山逼疯了吗?她看不清老师的脸,只感觉老师紧紧拉住她的手……
半分钟后,一切过去了,杯盘狼藉。
“怎么……怎么了?”沈晗惊恐的望向她身边的老师,“刚刚……?”
“地震了!地震!”老师说完,拉着她就往楼下跑去,“赶快出去,说不定还有余震。”
沈晗甩开老师的手:“老师您先下去,我回去拿个手机。”
拿到手机的沈晗迫不及待拨通了电话,可是打不通,一直打不通……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五、
“沈小姐,谢谢您的采访,打扰您那么多时间,您一定很累了。”记者的话将沈晗拉回来,沈晗礼貌的笑笑,又望向记者身后那张海报。
那一年,汶川地震,青川重灾。当她好不容易才在几个月道路修通之后赶回去,那里只剩下那副海报上的场面——那个小面馆,第一次见面的小面馆,挂满了飞轮海海报的小面馆,坍塌成了废墟,她听说姜禾被发现在那废墟之下,死时抱着飞轮海的海报,拿着手机上面是她的号码。她听说南山南海还有另一个女人被发现在幼儿园,南海在南山的保护下幸存,也唯有他幸存。她不顾官兵的劝说,刨了很久刨出了自己的画架,那沾满她鲜血的画架,她画的第一幅画,一片一片的废墟,废墟之后是清郁的青山,希望在废墟里,你活下去啊,南山,可是我知道,你走了。
“还好我们大画家没有被埋在废墟里。”主办方的人走过来,欣慰道。
“那是我最遗憾的事。”

画展结束,暮色四合,沈晗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那个孩子正在认真写作业——像他父亲一样聪明优秀的孩子。
“明天清明。”沈晗说。
“我们要出去吗?”男孩抬起头——南山一样的眸子。
“是啊。去给你爸你妈上坟。”
窗外的星星似一盘散沙,零零碎碎洒落在夜幕,楼下的小姑娘已经收了洞箫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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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9291047 | 2017-6-25 01:30:0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师好!精彩之作!学习了!王尊让祝老师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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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7-6-25 20:32:41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彩之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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