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章新会 于 2015-1-26 14:46 编辑
你自称听雨主人，那我就自称风雨亭吟者吧。
岗亭模糊了嘈杂，亭外的弥雾连着海天，企图钻如任何有温度的缝隙。 此刻，我值小夜班，不禁想起老友们，只是无从下口吹奏这第四叠阳关，为你，为‘中医’，为‘欲望的海峡’，今日做一次笔吟，以消遣远离故乡的惆怅。如果有偷铁贼船靠岸的声音，我会停下笔，回到“人间”查看。
坐在长江入海口，看冷暖色调交织的灯火，如同游龙，像要取暖似得，随着距离增加一个比一个近挨得更紧，似乎一直挨到月亮湖章家高地的窗灯前。月初的潮很大，而望月之期更是汹涌，把垃圾携入港口，又拍上高高的岸边，任着性子寻找可及的居所。这肆意的垃圾使一般人都能知晓人类文明已进展到某种程度了。此刻我有一种走进城市文化市场，被某种思潮拍面而来的感觉，我最讨厌城市情调 ，已无法拒绝地植入我今后生命。
对面正好是崇明岛，它调戏着这来自雪山中原所有品质的混和水体一分为二，笑看它们入海。把乌合之众一分为二，我私下想崇明它多此一举了。 眼前通黄的入海口，弥漫着柴油与便便的气息，使原本清澈的山泉与内河的水流失望。严肃与崇高，已止步于社会课堂之内理性化的教育中，于是失去平衡的滋味，便在这灯海一样的商船间浮萍不定的垃圾中晃荡。使心灵晃出一些冷笑，一些自嘲；荡一些无奈，一些珍重的感觉。
隆冬深秋以及初春的雾，没有多少区分，依就在模糊着一切。荧光灯下的一切生灵的呼吸，被潮汐声，被所属cosco集团的巨大的铁舶盒子无止境的低鸣声所淹没。机械吊臂上的我生猛的呼号，在世界的耳中，之如锚机的吱哑，瞬间即逝。极为稀少的天籁与人迹，偶尔能勾起我关于陶令虚构的诗境，刹那间便悄然消融在海雾的沙滩上了。夜湿里久久徘徊，使得旧年关节炎的疼痛，又回归那准确的部位。所以我得离开方驳船走过打桩机，徐徐离开半成品的码头，离开所有自然与人造的寒湿的处所，去沙滩上独步了，那儿要好一些，没有凌空感。
扬起脚，把沙踢得如烟如梦，脚印不一刻在雾风中消失了它来过的意义。自古以来，码头桥梁等大建筑都得接受牺牲，工友们说此码头还未曾有过血祭，还拿灌河大桥女工程师莫名失踪吓唬伙伴们，即是说到目前为止，中国远洋运输公司码头还没有灵魂看守。谁呢？谁敢去想。
风也不放过虫蟹行走的足迹，只留下一波波细细的沙浪。难免，是的，难免不想起家，难免不想起昔日旧友在月色下神游海侃的那些夜晚。这样一来，我便在比较，比较中，泪水悄然浇透那片依旧单纯的心野。
我所在的这个码头还有个附属设施，也附属着象征意味：“污水处理厂”。在这危机四伏的东方之珠的入海口，使我想起文友的海南之路，大概他所见如是，所想也如是，我只不过再次重复行走兄长们的心路。家乡的许多牵扯已由不得自己了，独立于陌生的人流里，才发现好多历史的光辉，都是过去式的。没有新鲜的日子太久了，就把过去式的东西映衬得如同当下的节日，如冬至清明重阳什么的。如果还有什么是干燥的，那就只有纯洁日子里的旧友们了。
就是这二十天，我从农村拔地而起弃了如你的教师职业。为了追随孔方兄，无奈地走入了文化的异域，如一个标准的市民，买菜洗衣做饭逛大街，一无所有地游曳于漫漫红尘之内。珠光宝气的女人，打的或骑摩托的各色精男，匍匐而行，如我的求薪者，昭示着新一代的精神迷茫。而同时，在沪空的夜风中，那些为生活深夜摆摊设点的辛劳者，却又昭示出一代小草自我革命的创业精神。 把那些没谱的消费，与精打细算的劳动者，共阅读；把惨白素朴女人的脸，与艳丽孤傲的口红放在一起，比色差；把昏灯酒吧里的优美舞姿，与数不尽的柜台后凄怨寥落的神态，拼命运；把孩童返学途中爱不绝口的零食，与父母起床后毫厘必俭的愁思，来一次叠影；把车间流水作业，同那夜市里无法无天的年轻人无厘头的哄闹，来一次错觉。这些，都是我时时发昏犯下的毛病。这些或更多，使我想起绿油油的，可伶如幽灵的地球上的人们，蠕虫一样地活着。而我只是活着的其中一个，一个爱游荡爱像医生样吹毛求疵的人。 人若像我，便多了一刻的心静思纯，多了一刻的幻视幻听，多了一份痛苦。纵然自己已经是一匹伤痕累累的狼，却还要在逃脱猎人子弹后的间隙里想起：“猎人的孩子们正饿着呢，他们还没有皮子过冬”。触及不到美丽和感动的事物，也遭遇不到令人兴奋的恶，也是这段时光的特点。 此地，身边庸人渐渐多了，实在的也多了。心灵也就越发孤独，孤独里与各色人相处久了，无形中育成了一份忍耐一份随和。值班的清闲，与星月的孤绝，市火的繁华，难免不诱发一颗不甘寂寞的心祈求一份美好的出现。于是在劳作与闲暇的缝隙，心之眼很贼，很亮。 身边少有人讨论什么，能引起我的注意的。人们讨论的是女人，赌钱，吃饭，穿着，未曾发现谁谁谁的语言何时进入心灵的深度，哪怕是平淡与偏激。怀念旧友也就成为事实上清高的理由。新环境的人难以深交，精神上的通融，更是成了鲁迅笔下的龙舌兰了。
前几日，在高桥上海石化职业病康复所，伺候工伤号堂弟章新库，我随心读了一本叫《天猎》的地下书，私下称为奇书。书里，商界老藤及其子乔大的人生过程，在我心中有一份审美意义上的认同和亲切。都市的求薪，让我对农村生活有了另一个层次的认识，也帮我切入了城市的灰暗。 “生在一方，死在一处”所谓生在一方，就是指阎王爷告诉我，朝那个方向走，碰到哪个怀孕的圆毛动物临产了，那就是我的出生地，那就是开始。所谓死在一处，是指一个人的心灵与肉体，挣扎到最后的放弃点，是不允许改变，不允许讨价还价，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棵歪脖树，一支水果刀，一只车轮，一池水，一张床---------这是人世生来就预约好的，真如《天猎》作者哲夫所说：死亡预约。 我也是天养的动物，当时期来临，便有天养的猎人，将我收回。出身与收回的刹那，便是我的一生。我无话可说，只能用心灵受教，认定我的履历，为我生命里一部分。我希望我像一株草，在南来北往的气候中活下去，或唱或泣，随波逐流。
听雨主人，想必你此刻在听雨。而我此刻是在冒雨前行，这种雨最能湿了树叶、头发和心，湿不了干燥的人工沙滩。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冷落艺术和文学，再一次流放自我。这一次流放带有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性。故土窝久了，就无法保持生命感觉的新鲜。无论青灯古壁，麻衣草鞋，活着应该是好的，清淡与闲愁，模仿蝴蝶、苍蝇、蚊蚋，忘却自己曾是一只出身卑微的蠕虫。按照唯心的说法，因为有了心灵我才活着，有了风风雨雨，我才知道人改怎么活着。 乡愁，真正是那儿时常发作的摆子病，从心田，从自以为坚强的牙缝里、眉宇间流露出来，乡愁这永恒的千古病毒，寄生在我的基因里，而我的乡愁却夹入难以启齿的心病，于是我的心脏会常常莫名其妙地被点刺，酸痛一闪，像被强医生扎中了“啊是穴”，眼眶里噙一晶泪花。
离海很近，却无理由去一睹尊容，乡愁又多了一层嘲笑，具体而又抽象，像家园，又像我活着的目的。 海雾渐浓，它立志要模糊一切。 问故乡安好。
--------附一首前几日病床边值班写就的诗，示心。 《午夜·水仙》 睡眠勾搭江雾的便车 腰斩成市下半身 寂寞 沿着视线铺在七张惨白的病床上 七彩的人工色与街道讨价还价
食人皮屑的螨虫
在嘈杂里虚静
充满残忍与扭曲
隔壁二十四岁的吊针，吊着少女 是否开始注入空气 这种遐想让思想者的神经一跳而起 然后释然 想和 那从未谋面的女子 做一次素昧平生的长谈
睡眠伺候病号
也伺候着伺候的人 氧气正顺鼻孔而下 氧化挥发的酒精 我遑遑的烟圈贴着钢化玻璃缝 如丝丝灵魂 蛇舞似的水磨石花纹
杰克逊和太空步 浮泛起传宗接代的欲望
窗台上 孩子植物人
养的植物 不知何时
有三剑花骨朵 刺破
石灰膜的水面 很显然
他的来生毅然盛开
“纳喀索斯” 一朵很希腊的花
一九九四年冬十二月二十日高桥沙港镇401工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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