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幸福镇的亓镇长,昨天晚上,刚刚在县上参加完“如皋县扶贫工作会议”。今天一大早,便踏着深秋凝重的露水,带着镇行政办汪主任、科员徐京卫,赶往这次扶贫,幸福镇的对口帮扶单位“横山镇远山村”。 横山镇和幸福镇,隔着一座横山。横山并不高,但山路崎岖难走。翻过横山,还要越过一条沙河。沙河不宽。旱季时,可以赤足涉水而过。河面上有一座石桥,相传是清代一位祖籍横山镇的及第探花,致仕后,出资为父老乡亲修建的。岁月的流逝,使石桥呈现出一种质朴、悠远的历史气息。晨曦中的古桥,显得庄重,又有几分迷离。 大约早上十点多钟,亓镇长一行三人,终于来到了横山镇远山村。远山村是横山镇西部的一个边远行政村,地处偏僻。横山镇是一个人口大镇,但是,分布却自东向西,依次递减。远山村自祖辈起,口口相传一句歌谣:“远山无山大平原,沃野丰饶起蝗灾”。说的是,远山村是平原地,这一带,还易起蝗灾。旧时,远山村因蝗灾外出讨饭的人极多。近十几年来,蝗灾是几乎没有了,老百姓也吃饱了肚子,土地却真的撂荒了。青壮年外出打工,老人、小孩、妇女留守,村巷冷冷清清,二层小楼越来越多,处处演绎着贫穷到富裕、淳朴到新颖、相守到留守的过渡。 “我们对口扶贫的这个村子,整体经济水平还不错,贫困户应该也没有多少。看来,我们还是比较幸运的。压力应该不会太大。”走在村巷里,亓镇长扭头对徐京卫、横山镇陪同的党工委赵书记说道。 “远山村的整体情况,还算不错。”赵书记道。 远山村村委会位于一个农家四合院,院门右侧悬挂两副长条匾,自上而下分别正楷书写着:“横山镇远山村村民委员会”,“横山镇远山村党支部”。刚走进大门,就听见一侧门头标识“村长办公室”的房间里,传出吵闹声。房门外,还围着几个像是村委会的工作人员。 “徐老帽,老娘是看着你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我那口子外出打工,发财了,跟着‘野女人’跑了。你不能看着我和我那快四十岁的傻儿子饿死吧。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吧。呜,呜,呜……”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身着黑衣黑裤,竟然如兔子般,跳出“村长办公室”大门,又返回身,“砰,砰,砰…..”响亮地侧拍了几下房门。拍罢,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动作真是一气呵成。 外号“徐老帽”的徐富贵村长,跟着也踅出门外。 “好我的闫婶,我的亲婶。赶快起来吧,这样闹着,影响多不好。这不,上面的扶贫工作队快来了。你家那情况,我很清楚,我第一个考虑你,祖宗!”徐富贵有些黔驴技穷了。 哭声戛然而止。被称作“闫婶”的妇女,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 “这可是你说的,‘老帽’!你要是骗我的话,我带傻儿子住你家去。”闫婶趁机将了徐富贵一军。 “婶,我要是骗你,别说你住我家了,我给你当儿子都成。”徐富贵摘了帽子,露出“铁丝网加溜冰场”的脑袋,向“闫婶”滑稽地鞠了一躬。 闫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徐村长,你不容易啊。现在,基层都不容易。”亓镇长抿了一口茶水,在袅娜的水蒸气的掩映下,开口对徐富贵说。 “亓镇长、赵书记,你们也看到了,刚才……唉!”徐富贵用毛巾擦擦头上的汗,呷了一口茶水,接着说。“这个‘闫婶’啊!叫闫利荣,今年六十二岁了 。也可怜,年轻时,老公外出做生意,发了大财,变了心,和她离了婚。‘闫婶’一个人拉扯‘傻儿子’长大,罪没少受。刚离婚那几年,要不是村里的蒋为民家帮衬着‘闫婶’,那才不可想象呢。虽然‘闫婶’是个“泼辣子”,家里至今还穷的叮当响。我看这回扶贫结对子,考虑考虑她家吧。” 徐富贵说到这里,动了感情,眼角似乎有些潮潮的,想沁出水来。 “我的父母官啊,你先谈谈村子的情况吧。”亓镇长放下了茶杯。 “领导,不瞒您说,咱们村百十来户人家,百分之九十多的青壮年,都在沿海地区打工。日子过得都不赖。要说最贫困的,就得数刚才的‘闫婶’也就是闫利荣家,和村西头的王大卯家了。”徐富贵掰着指头。 “王大卯?”亓镇长对这个名字充满兴趣。 “这个王大卯啊,是个孤儿。从小跟着鳏居的叔叔长大,叔侄两个相依为命。去年,他的叔叔也去世了,剩下他一个人,光棍一根,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没成家。我们让他跟着村里的乡亲出门打工,他拿出了好多医院的证明,说有慢性病。没办法,我们给他申请了低保,其实,他这病啊……,唉!他叫王大卯,据他叔叔说,因为是卯年卯月卯时出生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大卯却说,就吃就吃。‘闫婶’的情况,我刚讲过了。”徐富贵边说边感叹着。 “得给王大卯找打工的路子呢?”亓镇长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赵书记,这样吧。咱们兵分两路,我和老汪去王大卯家。你和京卫去闫利荣家,看看情况。事不宜迟,现在我们就走。”亓镇长对横山镇的赵书记说。 “好,现在就走。”赵书记也站起身来。 “亓镇长,我带你们去找王大卯吧。他现在准没在家里,在沙河边钓鱼呢!”赵富贵跟着站了起来。 “李会计,李会计,过来一下。带着赵书记他们去闫利荣家。”赵富贵走出办公室大门,冲着对面的会计办公室喊道。 “王大卯在沙河边钓鱼?”亓镇长脑袋里划着问号。 二 沙河流经横山镇,曲曲弯弯从远山村旁流过。 “沙河的水清幽幽,阿妹河边折垂柳,折罢垂柳送与谁?阿哥送妹家门口。”这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哪位“风骚”的文人,做的香艳的曲子。还被传唱至今。曲子有浓重的蛮夷地区的山歌的风味,可能这位仁兄当年被流放或者流浪到过那些地方。 沙河边真的有垂柳,而且不止一棵。密密匝匝,延河岸几个横排列。暮春初夏,这里成了省城和周边几个县的男女青年,表达爱慕的好地方,香艳的镜头不时跳入眼帘。 接近下午一点时分,徐富贵和亓镇长、老汪三人到了沙河边。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坐在靠近沙河的一棵垂柳下,面对河水,专心致志。走的近了,只见此人头戴破了沿的草帽,鱼竿长长的牵着鱼线,栽进了水里。从背影看,应该在五十岁左右。 “大卯,大卯,你吃饱了喝足了,在这里发癔症呢?”徐富贵上前一步,狠狠拍了王大卯脊背一下。 “鱼,鱼,我的鱼”,王大卯一激灵。喊叫着跳了起来,撂下鱼竿。一张“饼子脸”转了过来,眉毛稍有些上翘,蒜头鼻子,大嘴。胡子挺浓,好像几天没刮。面现怒色。正想发作。一看,是徐富贵,便犹如狂风吹过尘埃般,脸上的怒容转瞬即逝。 “老帽村长啊,咋找到这里了,有啥事?”王大卯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黑蓝色的裤子上,沾满了草屑。 “大卯,你个龟儿子。赶紧收拾收拾,回家。‘扶贫工作组’的同志来看你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幸福镇的亓镇长,这是汪同志。”徐富贵说。 “哎呀,哎呀,是‘扶贫工作组’的啊,麻烦你们找到这里了。嗨,嗨,嗨,瞧我这德行。咱们回家说。”王大卯开始机械地收拾起了钓鱼用具,一个破旧的钓鱼竿,一个似乎是捡来的铁桶,里面有几条游动的半大子鱼。这应该是王大卯钓鱼的成果。 “这个王大卯,一点不像个有慢性病的人。看他个子也一米七以上,面庞略有红润。得给他找个打工的出路。”亓镇长一边走在王大卯后面,一边想着。 王大卯的家在村西头。经过几座二层中式住宅楼,低矮的院墙围着两间平房,出现在眼前。王大卯放下铁桶,把鱼竿靠在墙上,拿出钥匙开了院门。 关上房门,灿烂的阳光瞬间被关在门外。还没有完全适应昏暗,拉开的老式灯泡发出的暗黄的光亮,随即笼罩了屋子。 亓镇长仔细打量屋子。这是大小的一个套间,外屋放着一个破了的沙发,对面是张木桌子,上放锅碗筷、油盐酱醋等物,旁边放了几把破椅子。屋角放着蜂窝煤炉,炉子边依墙整齐地放了几百块蜂窝煤。这是客厅兼厨房。里屋更是恓惶,一张单人床,床边几把腿用铁丝箍起的椅子。单人床,枕头边,放着一个指针快丢脱的多波段收音机。这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个家用电器。床对面,是一个老式大衣柜,柜门已经没有了,柜子里叠放着大堆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衣服。亓镇长一行三人就坐在里屋床边的几把破椅子上。 “也不知道你们来,看我这屋子乱的。”王大卯站在三人面前,不好意思地、习惯性地搓着手。 “大卯,坐。”徐富贵拉把椅子,把王大卯摁在了上面。 “大卯,你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低保金啊?”亓镇长问。 “几百块钱吧,再捡点破烂,凑合够用。”王大卯脸上竟露出满足的神情。 “大卯,这可不行,你得出去打工,去找路子致富。老汪,汪明同志。过些时候,县上有一个‘人才交流大会’,你和富贵带大卯去。先找个力所能及的工作。”汪明主任听罢,点头称是。 “富贵啊,父母官,你这几天走走邻里,看谁家有像样的不用的旧家具,要过来给大卯家换换。瞧这,寒掺的很哪。”亓镇长对徐富贵说。 “可是,可是……我……”王大卯欲言又止。 “大卯,我们这次来,也没带什么,给你五百元钱吧,不多!别介意!”行政办的汪明主任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钞票,递了过去。 王大卯飞快地接过钞票,眼睛里瞬间放出亮光。 “老帽村长,我答应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王大卯很坚决地说。 三 去“闫婶”闫利荣家,使赵书记、徐京卫、李会计三人着实稍稍惊心动魄了一番。 闫利荣的家在村东头。整个远山村,就闫利荣的家院墙没有大门,三人进入院中,院子很空旷。左面一看就知道是个旱厕,右边是一排猪圈,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一口猪。迎面正房的大门开着,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 “闫婶,闫婶,在家吗?”李会计冲着敞开的大门喊道。 一条浅褐色的身影,“呼”的一下,从屋里窜了出来,朝李会计扑去。是一条农村家养的柴狗。李会计躲闪不及,裤腿被咬住了,柴狗咬紧牙关,“呜,呜,呜”地撕拽着。李会计转着圈儿,想要挣脱柴狗,似乎无济于事。 正在惊险的当儿,一声断喝从屋里传出。 “小黑,松口!”声毕,“闫婶”闫利荣从屋里飞快跑了出来,来到“小黑”近前,使劲踹了柴狗一脚。 “小黑”哀鸣着,松开了口,蹇到了墙角,惊恐地望着主人。 “我打死你个畜生,妈的,疯狗。”闫利荣往墙边去取铁锨。 “别,别……‘闫婶’,别和畜生一般见识。这不,我和‘扶贫组’的同志来看你了。”李会计拉住了闫利荣。 “请进,请进,快屋里坐。”闫利荣招呼着众人,换上了一副笑脸。 堂屋正房中间是一张很老旧的桌子,左右各放一张靠背椅,没有任何家用电器。老旧桌子靠着的正面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标准像。“领袖”目光温和,面容慈祥。闫利荣忙不迭地又从左边屋子里拎出几把椅子,招呼众人坐下。 徐京卫这时突然发现,右边屋子竟然不顾季节般地挂着厚门帘,隐隐约约传出尿骚味道。 “感谢‘扶贫组’的领导来看我,看我这日子过得……”闫利荣嗫喏着。 “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他在哪里?”赵书记话音刚落,右边屋子的厚门帘“啪”一声被掀开了。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出现在门口,胖胖的,短短的身材,脸型像鸭蛋,秃头,黄眼珠。深秋季节,竟然穿着半截袖和大裤衩。眼珠直直地盯着闫利荣,一开口瓮声瓮气。 “妈妈,我要拉粑粑,拉粑粑。哈哈哈!”男子竟然大笑了起来。 闫利荣赶紧一步上前,拽住男子。说道:“拉粑粑,去院子里厕所拉,你没看见我正和客人说话呢?”。 “咱们家来客人了?“男子才注意到屋子里的人,浑浊的目光扫视众人,突然定格到赵书记身上。 “老鸹头,老鸹头,来来来!让我吃一口。”男子目光入定,向赵书记走去。 闫利荣拼了命般地拖住了男子,把他拽到了院子里。 “祖宗,小祖宗,老祖宗。你安静一会好吗?快,快,去厕所拉粑粑吧。”闫利荣带了哭腔。 “好吧,好吧,妈妈,我晚上要吃炸‘老鸹头’!”男子摇晃着身躯,向院子里的旱厕走去。 “好,好,小祖宗。”闫利荣说。 “我缺了哪辈子德了,摊上这个儿子,我的命好苦啊!”说着说着,闫利荣放声大哭。 堂屋里的气氛很沉闷。 “没想到,你是这种情况,震惊,震惊啊。”徐京卫打破了沉闷。随即从兜里掏出了五百元钱。 “这是‘扶贫组’给每个贫困户的钱,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你这种情况,我再向上级反映一下。”徐京卫感慨万千。 “‘闫婶’,我刚才进院子,发现你们家的猪圈咋空着呢?猪呢?”赵书记也开始亲切地称呼闫利荣。 “唉,我这傻儿子大牛,前些时,得了场大病。为了缴纳医疗费,把猪都卖了。病好了后,大牛开始尿失禁,不是拉床上,就是尿地下。弄的右边屋子,整天骚哄哄的。”闫利荣道出了原委。 赵书记轻闭起眼睛,手指轻揉着太阳穴,思考着。猛地,下决心般地睁开了眼。 “小徐,你回去给亓镇长说。横山镇财政上,先出钱给‘闫婶’买一批猪仔和饲料。先给找条路子。”赵书记对徐京卫说。 “太感谢政府了!太感谢政府了!我以前养猪蛮在行的。这真是条路子。”闫利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喜上眉梢。 当大家走出屋门,来到院子,准备和闫利荣告辞的时候。闫利荣的“傻儿子”大牛,出恭完毕。正坐在院里的木凳上,出神地望着地下半黄半绿的草儿,嘴里嘟嘟囔囔: “小小子, 坐门墩。 一个星期后,当闫利荣望着满院子跑的红红的小猪仔,还有猪圈里的几头半大子猪,还有几十袋猪饲料。笑了。 这都是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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