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平散文】发大丧

发  大  丧

                         蔡永平

表哥打电话，向我报丧，姑妈不在了。
第二天，我和大哥坐客车去大山沟里，奔丧。车喘着粗气，在蜿蜒如飘带的山路上蠕动。四月的山野，看不到丁点春的气息，积雪在背阴出裸露肮脏的灰白，山峰像穿了件破败的衣服，芨芨草、糜糜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的思绪在颠簸中翻腾。父亲兄妹三人，姑妈是老大，还有一个姑姑嫁到了新疆，多年杳无音讯，父亲二十年前去世了。姑妈嫁给了懂岐黄之术的姑父，生两男两女，日子富裕滋润。幼时我最高兴去姑妈家，在她家享受贵宾级的待遇，品尝平日里享用不到的美食，尽情地跟表哥、表姐疯闹。两个表姐远嫁到了新疆，两个表哥要娶媳妇了。“天有不测风云”，姑父突然病倒，撒手人寰。生活在这里发生了拐点，姑妈的后半生过得恓惶，为两儿子娶媳妇、抓养孙子，耗尽了家中的所有，欠下一屁股连肋巴的帐。家道一落千丈，表哥、表嫂外出打工，留下上学的四个孙子，老姑妈起早贪黑种地，伺候孙子。姑妈是一台超年限超负荷行驶的拖拉机，冒着黑烟，呻吟着，强撑着奋力奔波，终于这台机器油耗尽了，抛锚了，报废了。八十四岁的姑妈去世，我们与上辈人了的联系嘎然而止。我心戚然！
客车停在了表哥家的院门前。大表哥、表嫂迎上来，爬在地上磕三个头，父母不在，孝子逢人要磕头，为亡灵赎罪。屋门旁立着黑色的大音箱，播放低沉悲凉的“哀乐”。
姑妈是半夜走的，清晨和奶奶一起睡的两个孙子才发现，奶奶已冰凉僵硬了。接到电话，在外地工程上打工的两个表哥、表嫂，急惶惶赶来，在新疆的表姐们过两天才能来。老母在临终时，不能守在身旁，让老母孤独离去，这是不孝呀！大表哥流泪哽咽。
我们跪到在堂屋门前，拜祭姑妈。姑妈穿上了崭新的“老衣”，蓝色的对襟棉袄，青色的棉裤，红色的绣花鞋，直挺挺躺在木板上，脸上盖一张黄裱纸，亡灵要穿新穿厚，“地下”阴冷呀!头前点两柱粗蜡烛，这是长明灯，寓示亡灵的灵魂永远不灭。在燃烧纸币的火光中，在飞旋的灰烬中，姑妈笑眯眯站在面前，我潸然泪下。
姑妈高寿离世，在山村中是“喜丧”，表哥要发大丧。一切在乱哄哄中井然有序地进行着，院落里，男人们大声喧哗，奔走忙碌，厨房中水汽袅袅，扎着碎花围裙的女人们“叽叽喳喳”说笑，手下熟稔地“咣咣，当当”切着菜，擀着面。大东是表哥本家的三叔，村上的文书，他披着皮夹克，一手夹着烟，一手划拉着，大声使唤东家。山村四五十户，二百来口人，青壮年出门了，东家多是老人和婆娘们。
乱丧，事情多地很，讲究多地很。
中午，二表哥做道爷的小轿车回来了，他去山外请道爷和厨子。道士是凉州地区闻名的冯道，这些道士不是在道观里正宗修行的，是家传制的土道士，平时居家同普通人一样，给乡人发丧、敬神、安房时，俨然如真道士了。如今道爷吃香，生意很忙，赚了许多钱。圆脸壮实四十几的道爷随表哥去了坟地，他观察了山势，姑父的坟堆，俯下身子细瞅罗盘，钉下涂了红油漆的木桩，拉红棉线定位，在姑父坟堆右旁确定了坟茔的方位。回到家，道爷盘腿做在火炕上，大东做陪，表哥恭敬地立在炕下，道爷问清了姑妈的生辰八字，离世的时间，翻出一本泛黄的书，看一阵，手指掐算一会，定下了丧事的日子，第三天早上破土，第四天下午入殓，第五天扎纸货，第六天开经，第七天入土。姑妈属鼠，忌羊、虎、猪，重要仪式时，这些生肖的人要避讳。道爷和大东、表哥商定了丧事中的很多事。
第三天早上，表哥提两瓶酒，一块砖茶，一条烟，上门请任二父子，他们是山村中一直给亡人破土“打坑”的。表哥提十五个馍，一只纯白 “嘎嘎”惊恐乱叫的大公鸡，任二父子扛着钢钎、镢头和铁锹，去坟地。献上馍，烧了纸钱，任二一刀剁了鸡头，鸡儿在坟地中翻滚扑腾，鲜红的鸡血溅满坟地。任二父子按道爷划出的范围动手了，春天的山野刚解冻，掘开草皮，下面是砂石，挖得费劲缓慢。大东安排做好三餐饭，送到坟地，父子吃了肉、喝了酒，甩开膀子紧着干活。“坑”在第六天挖好了，馍、公鸡归了任二父子，包了八百元的红包。
第四天，新疆的两表姐拖家带口来了。进入村子，表姐放开嗓子嚎哭起来，在哭声中断断续续诉说姑妈的辛苦，姑妈的善良，姑妈的养育之恩，自己的撕心裂肺……悠长凄惨的哭声在山谷中回荡，陡添丧事的哀伤。她们多年背井离乡，多年不见老母，如今已是阴阳两隔，哭母亲，更哭自己!东家拖曳搀扶瘫痪在地的表姐，陪着擦泪。儿女越悲恸，越能博得孝子的名声。孝子们到齐全了，大东安排东家“破孝”。成卷的白布、成捆的麻皮堆在西屋，两老汉辫麻辫，两老太缝制孝衣、孝帽。儿子、女儿和儿媳要戴长孝，身披七尺白布，一头缝成孝帽顶在头上，拦腰系六尺麻辫，孝衣揽在腰中刚接地，麻辫拖地，辫头绾一麻结，辫尾梳散开，儿子的麻结格外大，意即“捞财”。儿子拄四十公分长的丧棒，丧棒短，身子就匍匐到了地上。长孙顶儿，披和儿子一样的长孝，其他孙子戴“花花孝”，就是在孝帽缀一红布条。外甥、女婿和侄儿戴孝帽，腰系红布腰带。凡参加葬礼的晚辈们，都要戴孝，送别亡灵。
下午四点，太阳西斜，亡人要入殓了。大东吆喝东家，把暗红色的寿房抬到了堂屋门前，孝子们白茫茫跪在寿房两侧。寿房是用上好的松、柏做成的，松柏常青，子孙源远。寿房早几年“合住”了，前天请油漆匠油刷，涂画。暗红的底子，几朵挺立绽放的白莲花，几只金黄的鱼儿在莲下游弋，“莲花鱼”寓示亡灵纯洁、清白的品质荫泽后辈富足有余。两个东家提起一匹“帐子”（ 青布）遮挡住光线，亡人是不能见光的。表哥脱下孝衣，姑妈轻轻放在“孝布”上，缓缓放入了寿房中。姑妈像睡着一样，安详自如。儿女肝肠寸断，低头蜷缩痛哭，泪水是不能洒在亡灵身上，亡灵会心疼儿女舍不得离去。寿房阖上了盖子，东家们把寿房抬进堂屋，大头朝外，棺头上摆姑妈的遗像，前面放一方桌，干饭（米饭）、水果、糕点、斋（馍馍）和长明灯等献供上。屋门用翠绿的松柏树枝围扎起来，门楣上扯一块黑布，书写四个大白字“音容永存”。灵堂搭设好了，孝子们披麻戴孝，日夜守灵，男在左，女在右，困了在棺旁眯会。守灵期间，孝子是不能上炕睡觉的。灵堂前放两烧火盆，纸钱不断地烧，给足亡灵去阴间的钱。
第五天，奔丧的亲戚陆续来了，院落中人群熙攘、喧闹。东屋中，圆脸的道爷和一瘦高的道爷，忙碌着糊扎纸货。成卷的各色各样的纸堆放在火炕上，他们埋在纸堆里，剪、折、裁、贴、粘、拉，一道道花哨的长幡做成了，挂在屋檐下、院落中，有白幡、香幡、菊花幡、金幡、银幡等十多种，花花绿绿，随风招展，同亲戚、邻里送的花圈，把院子装扮得时新艳丽。一件件活灵活现的“家当”扎成了，有拉着枣红马的“汉爷”，捧着书、笔的童男，端着盘子、茶杯的童女，三层高的别墅，大屏幕的彩电，金灿灿的金斗等，满当当摆放在寿房周围。这些“家当”是姑妈到另一世界的用品，表哥备齐备全一切，姑妈一生节俭，在另一个世界好好享福吧！纸货中，“招魂幡”和“鹤儿幡”是很重要的，“招魂幡”长二十几米，宽四十几公分，用五色纸和芨芨棍扎成，上书一长溜遒劲大字；“鹤儿幡”银光闪闪的身子绑扎在两米长的竹竿上，长长的脖子，红红的眼睛，展开的翅膀状如要背负亡灵腾空而去。这两样幡儿，在开经中大有用处。道爷糊纸货，两天一夜。
大东细致地开列清单，东家们甩开腿脚，紧锣密鼓地准备器皿、用品。晚上，大东召开了东家会议，详细安排了活儿。东家吃了菜，少喝了酒，早早回去休息。
第六天早上，两辆小轿车停在了表哥院门前，七个道爷提着大旅行包，大大咧咧走进了东屋，与先前来的两个会合了。吃过了“手抓羊肉”，道爷们打开包，穿上道袍，拿出法器，院子中挂满了好多幅描绘阎罗殿内生活和因果报应的画，东屋四面墙壁贴满用朱砂涂写字符、符咒，成条形的黄、白纸“表”。十时，一声嘹亮苍凉的唢呐声陡然响起，鼓敲起来，镲拍起来，铜铃摇起来，道爷齐声诵经，起经了，超度仪式拉开了大幕。
道爷们着绣太极图的蓝道袍，戴黑道冠，一字排开在灵堂前。中间是闻名遐迩的冯老道，胖大的圆脸，长长的白胡须，白发绾结成高高的发髻，插银色的龙形簪子，着绣飞舞鹤儿的大红道袍，手持雕刻八卦图的笏板，颇有仙风道骨。道爷向寿房鞠躬，作揖，祷告，向亡灵打招呼，寒喧呢。道爷吹奏悲凉的曲子，走出院子，长孙举着“鹤儿幡”紧随，后面是白压压的孝子，孝女。来到村口，道爷登上早打好的台子，向着南方高声诵经，孝子们跪伏在台下。“噼噼啪啪”鞭炮炸响，东家竖起二十多米高的铁竿子，道爷轻拉细绳，“招魂幡”哗然打开，幡中裹着的硬币、核桃、枣儿等，从天而落，人们争抢，抢得越多越吉利。“扬大幡”是向阴间的鬼，世间的人，告示这家做“道场”，鬼、人皆可来求施舍，在施舍中为亡灵禳灾、祈福。十几米的大幡在道爷的诵经声中，忽而飘动起来，姑妈的魂魄真的招来了。
在大幡下，东家燃起柴草，把一沓沓纸钱扔进火中，浓烟滚滚，烈焰冲天。东家端着干饭、糕点，四处撒扔祭奠。道爷围着大火诵经“升瘟”，高声斥责凶煞恶鬼远远躲开，免除疫灾，护佑亡灵上天，护佑孝子安康。
道爷回到东屋，孝子跪在门前，道爷“上表”了。一个个道爷轮流捧着各种“表”，嘴中念叨，脚下跳十字步，三叩九拜，道袍挥动，像舞蹈。其他道爷吹打法器，应合助阵。上完一道表，二表哥端方盘接表，送到灵堂前磕头化表。上表是道爷敬奉上天各路神仙，祭拜主家列祖列宗，表有上百种，道爷把繁琐的上表穿插在其他仪式中间完成，贯穿超度仪式的始终。
中午，圆头大耳的张厨子开着客货车来了。厨子在凉州城郊经营农家乐园，逢到红白喜事，应酬了事情，拉上厨具，食材，餐具，桌凳和服务员，到主家来做“流动席”。 这大大减轻了主家待客的诸多事务，“流动席”很受青睐。明天葬礼结束，主家要做席待客，向村人、亲戚表达谢意。厨子在院西面的棚下，支起了锅灶，火焰“呼呼”，菜刀“咣咣”，铁锅“哧啦”，浓郁的菜香味氤氲了院落。八荤六素摆上了桌，色香味俱全，大东作陪，九个道爷大朵快颐，额头上流汗，油光闪亮。这道爷能折腾，能吃！
道爷马不停蹄，法器响起来，道爷出了门，孝子紧跟在其后，东家们举着各种幡，浩浩荡荡走向河谷。到泉眼旁，道爷分列站开，老道爷诵经，祷告龙王爷，东家献供品，烧纸钱，放鞭炮。孝子跪祭泉水，大表哥托方盘，盛两碗泉水，小心翼翼端回家。“请水”回来，道爷为亡灵洗凡尘。灵堂门前，老道爷念念有词，一手端碗，一手醮水，夸张地上下划动，将水撒在二表哥托的方盘里的新毛巾、新木梳和梳妆镜上，这是为姑妈准备去另一世界的洗刷用品。用尘世间清洌洌的泉水为亡灵做最后一次清洗，洗去凡尘，洗去牵挂!
女婿送斋来了，道爷吹打法器率领孝子们又涌出门，到村口“迎斋”。女婿是“娇客”，为感念岳母的恩情，女婿要献大斋。一只剥了羊皮，犄角上挂着红布，头、蹄不剥皮完整的全羊，一个鼻子里插大葱，朱砂涂了脸蛋的猪头，十五个点了红点的雪白馒头。两个女婿，两副大斋，盛放在方桌上，东家抬着，道爷吹奏，两女婿和众人说笑着，迎进了院子。
正对灵堂，东家打起一台子，摆一方桌。道爷依次登上台子，围桌而坐，老道爷居中，面朝寿房。在寿房和高台间扯起一宽一米二的白布，一头压在寿房上，一头压在道爷念经的桌子上，孝子面向寿房跪伏在白布下。两女婿分站在台下白布两侧，两人四手托住方盘，身旁方桌上放干饭，水果，茶叶、糖、梳妆用具等十样供品。老道爷手持笏板，大声唱念报恩经：“一报父母生我恩，十月怀胎娘受苦，……”“二报父母养儿难，日日吸我娘心血……”唱词悲凉低回，孝子们哭成一团，围观的人们也擦起眼泪。每唱念一段，两女婿恭恭敬敬将其中一样贡品沿白布挪送到寿房，献在寿房前的桌上。十报父母恩，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晚饭后，天黑下来，东家在院中按东、南、西、北、中摆五张圆桌，桌上放一升子，立天尊牌位，摆五、七、九等单数的灯，灯用一次性纸杯盛沙子，里面插上蜡烛。道爷登台吹打法器，圆脸的道爷，挥动“鹤儿幡”率领孝子们“拜五老”，祈祷五个方位的神灵，为亡灵铺开一条去天堂的光明之路。每到桌前，道爷诵经拜伏，孝子们纷纷磕头。道爷点亮灯，把灯交给孝子，每人端两个。五张桌子的灯点亮了，孝子手中都端上了灯。道爷举着幡在前面引路，孝子端着灯紧随其后。道爷绕着圆桌和台子走，越走越快，跑起来，孝子跟着跑，灯光摇曳，成流动的火龙。绕了几圈，道爷来到灵堂前，诵经叩拜，孝子们将灯放在寿房周围，暖暖的灯光照亮姑妈笑眯眯的面容。
大东吆喝东家准备好了“撒灯”的器具。圆脸道爷和另外三个道爷吹打着法器出门了，两个女婿抬着“轿子”跟在后面，一靠背木椅下绑两根长木棍，椅子上铺姑妈生前用了的褥子，上面放姑妈的照片。东家成心要收拾女婿，在椅下绑了两块大土块，把两女婿累得腰酸背痛，絮絮叨叨地骂使坏的东家。四个东家分两组抬一铁桶，桶内是拌了柴油的锯沫，走三步用铁勺挖一勺扣一个灯，紧随其后的孝子举木棒上缠扎棉花做的火把，点燃灯，路两侧燃烧的灯像两排路灯，从院门一直亮到坟地，这是为姑妈照亮去“新家”的路。
晚上十点，发丧中最重要的仪式依次展开。东家在院中摆上两座铁板焊做的高五十公分，宽二十公分的桥，一座桥上挂黄纸写的经文，是“金桥”； 一座桥上挂白纸写的经文，是“银桥”。两座桥上插满蜡烛，桥上灯火通明。台子两侧各立一个近两米的三角铁架，架子上小下大成塔形，焊三层圆环，环上焊小圆管，管内插蜡，“塔儿灯”明亮。老道爷挥动“鹤儿幡”，引导亡灵“过桥”。道爷高声唱念：“桥上风光好，桥下波涛滔，你一步步走稳当…… 过金桥了”，孝子跪在桥两侧，齐声应合：“妈妈，过金桥了!”磕头，烧钱，祭奠供品。两女婿跪在桥两侧，扶着姑妈的照片，从桥下慢慢踱上桥头，桥身，下桥。过完两座桥，道爷到塔儿灯前诵经唱念，两女婿扶着姑妈照片一层层登台，登到塔顶，姑妈到天堂了。老道爷挥动幡，绕着桥、台子和塔儿灯转起来，大表哥抱着姑妈的遗像紧随，后面孝子们排成长队，台子上的法器声由舒缓到紧张，节奏越来越快，老道爷随节奏跑起来，孝子跟着幡儿跑。老道爷飞一般穿梭绕行，孝子们跟不上，乱套了缠绞在一起，有滑倒在地的，有丢了鞋的，有碰撞了头的……围观的人们“哈哈”哄笑，院子成热闹沸腾的锅。人们惊讶七十多岁老道爷的身手，道爷发功了厉害呀!过了“奈何桥”，灵魂就到另一个世界了。孝子怕亡灵过桥孤单、害怕，以这种方式陪亡灵走最后一段路。道爷停下来，换了另一个道爷，队伍重新组织。道爷挥幡又跑起来，几番跑，孝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东家在台子上又垒上两层方桌，老道爷持笏板在灵堂前诵经叩拜，在法器声中，高公上“法台”了，老道爷登上最高层，盘腿坐在上面，经书摊在胸前，大声诵经。其他道爷两人一组，在灵堂前吹打法器，向四方叩拜，互相对拜，有顺序地登上台子，坐在左右两侧。孝子们开始“拜台”了，这个过程要三四个小时，最让道爷费劲，高公不停诵念经文，道爷不停吹打法器。孝子两人一组，先向高公三叩九拜，再向亡灵三叩九拜，又向左面、右面三叩九拜，最后互相三叩九拜。每组整齐划一的拜台，所有的孝子、亲戚都要拜，姑妈六个月大的曾孙子被大表嫂抱着拜台。拜台是让亡灵看到儿孙满堂，放心上路，同时教育晚辈互相敬让、恩爱。两表哥在灵堂前剃头，刮胡子，父母不在，孝子百日不理发、不刮胡子，代表守孝三年。
院子里摆了四张圆桌，辛苦了一晚上的东家吃菜了。灵堂前的一桌是专为女婿设的，两女婿涨红着脸，跟东家划拳喝酒。“儿哭钱，女哭泪，媳妇过个叮当会，姑爷抱着酒缸睡”，姑爷是外家人，特殊身份决定了，他有时委以重任挑大梁，有时又沦为人们寻开心的“小丑”。
拜台结束，高公“扔猴馍馍”了，将面团切成指头大的小块，在锅中炒金黄，掺上核桃、红枣、花生等，高公一边高声诵经，一边向台下扔馍馍，人们争抢，这是给亡灵送上路的食物。这里面有一状如手掌的“佛手”，有村中多年不生育的小媳妇，向高公讨要去，“佛手”送子呢。
凌晨两点多了，道士稍作歇息，法器响起，道爷在灵堂前祷告、嘱托童男、童女，要忠心、精心、勤谨服待亡灵。东家把院中所有的花圈、花幡、金斗、童男等拿上，只留“鹤儿幡”，跟随道爷到大幡下，所有纸货堆积在一起，熊熊大火燃起，映亮黑乎乎的天幕。纸货烧了，“家当”就送到了亡灵的新家。道爷点燃大幡，幡像火龙一般，冲天而上，姑妈升到天堂了。
道爷的“道场”仪式结束了，抽烟，吃菜，喝酒。大东按事先谈好的，给道爷捧上了红包，每人四百元，另外还有风水钱、纸货钱、绕棺钱等，总计四千八百六十元，这道爷确能挣钱！
凌晨五点，东家们忙碌起来，要送亡人上路了。“垫棺”，是孝子见亡者的最后一面，从此那亲切的容貌将永远消失，以后唯有在梦中相见了，悲从心来，表哥、表姐哑着嗓子放声痛哭。姑妈枕头下放本书，枕旁放毛笔，护佑子孙出状元；姑妈嘴中含金、银，脚踩黄缎子叠做的元宝，护佑子孙财源滚滚；寿房里撒核桃、红枣和古铜钱、硬币，护佑子孙多子多寿多福。我和大哥是姑妈的娘家人，验棺，“审问”孝子，表哥向我们诉说对姑妈的孝顺，丧事的隆重。合上棺盖，我们抡锤将寿房完全阖实。东家把寿房抬到院子中，用两条长板凳支起。东家在寿房上拴绳，很讲技巧，前后两道，绳头在寿房两侧穿出，串四根木杠，两人抬一杠，共八人，取八抬大轿之意。在绑大头绳子时，将一匹白布压在棺头上，两表哥走在棺前，扯紧白布“牵灵”。
大东难为情地跟亲戚们商量，抬杠的东家不够，要亲戚们帮忙抬杠。村上的青壮年大多出门了，留守的全是老汉、娃娃和婆姨，以后死不成了，大东摇着脑袋说。亲戚们点头应诺。
起灵了，圆脸道爷举“鹤儿幡”在前诵经开路，两道爷吹凄凉的唢呐，后面是牵灵的表哥，抬寿房的东家，嚎哭的孝子。队伍踏着晨曦出村了，家家门前燃起一堆火，为姑妈送行。每到岔路口，过桥，上坡，道爷停下来，东家赶紧放稳长板凳，抬杠人将寿房放在板凳上，道爷站在寿房前挥幡“绕棺”。每唱念一段经，道爷报出一个孝子和亲戚的名字，这是告诉亡者后代们为她送行，要她一路走好。快到坟地，孝女们不再前送，她们脱下孝衣，互相搀扶蹒跚着回家了。
寿房抬进坟地，绕坟三圈，让亡者看看自己的“新家”。大表哥跳下坑，拿铁锹平整坑底，这是为姑妈打扫新家。绳索下放，寿房缓缓放入坑中，按道爷钉的木桩调正寿房，表哥、侄儿用衣服兜土，在寿房上撒一圈，接下来东家挥动铁锹填土，填累了，将铁锹平放在地上，不说话退后，后面的东家走上前，拿起铁锹填土。不一会儿，坑填满了，坟堆形成，“鹤儿幡”插到了坟堆上。大东说，留下些土，明天让孝子攒坟时干吧。葬礼的第二天，孝子们要来坟地，背石头，背土，为亡者修筑新家，把姑爹和姑妈的坟合堆。孝子们每到七天，要到坟地祭奠，要上到七七。过百天，亲戚们一起来坟地祭奠亡灵，孝期才结束。
表哥在丧棒上砸下一小块，装到兜里，这要带回家放到面柜里，这是姑妈给儿孙们留下的最后的“财”。几只大纸箱，贴了用朱砂写的姑妈名字的封条，大火“呼呼”燃烧，把姑妈专用的“钱库”，孝子的丧棒，化为灰烬。
红彤彤的太阳从山梁升起，金灿灿的阳光抚着山洼，抚着新堆起的坟堆。
孝子们脱了孝衣，换了孝鞋，和东家回家了。到院门前，人们洗净脸，拍打去尘土，从燃烧的火堆上跳过，走进院子。熊熊的火苗，辟邪，驱鬼。
请村上多子多福、口碑好的老奶奶清扫灵堂，留下的婆娘们打扫净了院子。张厨子挥动铁勺，红亮亮的火苗舔着大锅，蒸笼水汽沸腾。开席待客，表哥给乡邻、亲戚敬酒，感激对姑妈生前的照顾，感谢这几天奔波送别姑妈。人们随礼，表达对亡者的怀念。
院子中乱哄哄的，我一人出来，行走在清静的村中。向阳的土坯墙根下，几个老头、老太婆趷蹴在一起，拉呱儿，喧谎儿。我走过去，听他们说话。
“丧事办得风光呀，孝子们尽孝了！”
“花三四万吧，死人盖活人眼!”
“生前要孝敬好，死了一了百了，太糟钱，太糟人，太繁琐，要改改了……”

           甘肃省天祝县第三中学    蔡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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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永平，甘肃天祝人，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散文选刊》《教师博览》《甘肃日报》《吴地文化闪小说》《小小说大世界》《百花园》《西部文学网》等报刊和网络媒体。邮箱：gstzcj@163.com，电话：13830543638，微信号：cyp110325086

文笔精彩，韵味悠长，佳作欣赏，拜读学习，遥祝写作愉快！

欣赏老师佳作，人生无常，为求长者一路走好，逝者已矣，生者还得继续生活。丧葬的一些陋习还得改改，厚养薄葬值得提倡。向老师问好。

欣赏老师佳作，问好！

感谢老师们关注、欣赏，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