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部老土 于 2017-9-1 21:42 编辑
郭家口·九二 谨以此文记住历史上的今天 郭家口是古城西部北边的一个村庄,古城西部是中国著名的电工制造城,前苏联援建的大型输变电设备制造企业,星罗棋布地耸立在这里,我上小学的时候,由于中苏关系的破裂,工厂被迫停产,企业中的大部分工人下放回了家,这些工厂的内外长满了蒿子草,种满了小麦和玉米。 这些工厂围墙的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村庄,郭家口就是其中的一个村子,我与郭家口结缘,是因为侥幸考上一所市立中学的缘故。 这所市立中学在城市的西部,周围大工厂林立,我们班的同学就是以这些工厂的子弟为主,还有少部分来自工厂围墙外面的村庄,郭家口村里就有我好几个同学。 上中学后的一段时间,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庆幸?还是新颖?也可能是惆怅,学校里有宽阔的大操场,有高高的教学楼,别有风趣而知识丰富的老师们总是道貌岸然,还有高年级的辅导员、神秘的实验室等等,这一切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我在学校里除了学习功课,更大的兴趣是参加无线电小组和乒乓球队,每天早晨,我都会早早地起床,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来到学校,把准备好的乒乓球网子架在乒乓球台子上占位,然后再去上早自习,我在一片朗朗的读书声中陶醉,在一种着急下课的心情中等待,下课铃响了,我第一个疯跑到乒乓球台边,挥拍与同学们交锋,那时可不是吹的,在我们班上已经鲜有对手了。 中午放了学,路近的同学们大都回家去了,剩下我和郭家口的几个同学们,他们掏出酥香焦黄的面饼,拿出自制的咸菜,我也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泡菜和馒头,大家把带来的食物放在一起吃,我们有时高谈阔论、眉飞色舞,有时低声倾诉、面目凝重,有时推推搡搡、嬉戏玩耍,回想起来真是一顿快乐的午餐。 下午放学后,我背起书包离开学校,有时候到不远处的庆安小学运动馆去打乒乓球,与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学生对垒,全攻全守、正反进攻,真的好快乐。 天慢慢地黑了,我用袖口擦去脸上的汗水,匆匆地跑回家去,有时候会跟随郭家口的同学,去他们村里玩耍,路上踏着一垄垄的麦田,看着青呦呦的麦苗,望着远处的火烧云,又是一番乐趣。 郭家口有个同学叫长喜,我们非常的要好,长喜姓魏,不知道郭家口怎么会有魏姓人家?也许是早年从其他村庄搬迁去的吧,我问过他几次,可是总也说不清楚,长喜中等敦实的个头,浓眉大眼,红彤彤的脸庞,伸出胳膊来腱子核般的肌肉高高地凸起,说话是典型的关中口音,对人热情大气,是那种憨厚、聪明、不惜力的陕西人。 有一天,长喜兴冲冲地对我说:“村外有个大涝池可以游泳,明天我们去玩吧”,正好在暑假期,我起了个大早,骑上家中破旧的自行车上路了,大约半个小时就来到了郭家口村,长喜的家坐落在村庄的中部,村子很大,一眼望去,高高矮矮的平房洒落在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与林林总总的树木相映,形成了一个自然村落。 在长喜的家稍坐片刻,他用纸包了几块锅盔(陕西的一种面饼,很厚很香),又把绿色的仿军用水壶灌满了水,我们便直奔不远处的涝水池。 我是在学校安排的夏收时学会游泳的,夏收劳动的村外有条小河,下了工我和同学们就跳进去扑腾,涝水池还从未去过,来到了池子边,长喜大声喊道:“快看,多大的水面啊!”,我抬头看了看,眼前果然好大一个湖面,足有五、六万平方米大小,长喜说:“所谓的涝水池,就是靠雨水累积而成的”,我心里想:好家伙!得多少年的雨水才能汇成如此大的水池啊。 池子里的水很浑浊,给人的感觉就是淡淡的泥水,我正在犹豫,只听见扑通一声响,回头一看,长喜不见了,回过头来往水中看看,只见一条白浪放射而去,原来是长喜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在水面下潜泳,这时我也不甘落后,一跃而入水中挥臂追赶长喜,忽然觉得鼻孔被泥浆灌入,哎呀!好难受啊,从此以后,夏天每隔几天我和长喜都会来这个大涝池里泡一泡。 常去郭家口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长喜的邻居是个无线电爱好者,有一年的夏天放暑假,长喜约我去他家里玩耍,不知不觉的天就黑了下来,从村里通往工厂家属区的路还有很远,在那个物质短缺的年代里,除了城市的主路其他路段是没有路灯的,长喜怕我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就留我住在了他家里,半夜时分夜黑风高,我被一阵哗啦啦、嘀嘀嘀的噪音吵醒了,长喜问道:“你听见了没有,这是什么声音啊?”,我仔细地倾听了一会,熟悉的音符跳进了耳轮,我说:“长喜,是收音机,是无线电的测试信号!”,原来,他的邻居与我一样,是个执着的无线电爱好者。 第二天一大早,长喜便要带着我去隔壁的无线电爱好者家里拜访,农村的早晨和工厂不一样,我们大约七点多钟起床,打开屋门走出去,看到家家户户的炊烟缭绕,整个村庄静悄悄的看不到人影,我问长喜:“你们村里的人这么懒?还不起床”?长喜笑着回答:“全村人除了老人和孩子都已经下地干活去了”。 敲开了隔壁家的大门,一条大黑狗窜了出来,吓了我一跳,长喜叫着狗的名字:“红灯、红灯,下去、下去”,好家伙,连狗都叫成名牌收音机的名字了,红灯收音机在那个年代可是举国闻名的品牌,能够拥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就跟现在谁家买了辆奥迪车一样呢。 屋里走出来了一个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睡眼朦胧衣衫破烂,头发乱其八糟乱乱地竖起来,倒撒着一双开了口子的破布鞋,我心里直琢磨:这个人怎么与书中的二流子一样啊? 我大声问道:“昨晚的收音机是你的?”,他也大声地回答“咋咧?晚上试试刚装好的五灯收音机,把你吵醒咧?”,我知道遇上无线电高手了,我们埋头讨论起收音机是五灯电子管的好,还是七管半导体的好,你来我去言语犀利好不热闹。 从此,我就频繁地往来于郭家口、工厂和学校之间了。 大革命爆发了,学校停课了,我仍然往来于工厂和郭家口之间,有一天凌晨,嗵嗵嗵!嗵嗵嗵!巨大的枪炮声把我惊醒了,这天我和长喜去大涝池游了泳,晚饭是在他家里吃的,当天晚上我又与那个爱好无线电的邻居切磋到深夜,天太晚了就住在了长喜家,郭家口村的南面不远就是工厂的厂房,工厂里的厂房高大雄伟,站在厂房的顶部,可以俯瞰整个郭家口地区,听到这阵不寻常的声音,我和长喜穿好衣服跑出屋门,站在旷地里四处观望,我对长喜说:“你听,是放鞭炮吗?怎么像是电影中枪炮的声音呢?”,长喜纳闷的说:“鞭炮不会有这么大的声音,你看还有划过天空的亮光呢”。 这种巨大且带亮光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了天亮,这一天是六九年九月一号。 吃过简单的早饭,我和长喜沿着田间的小路往工厂方向走去,沿途遇见了一名郭家口的老农民,长喜远远地向他打了招呼,他向我们喊道:“不要往前走了,没有听见机关炮打了一夜吗?!”,我还以为这个老农伯伯在和我们开玩笑呢,就没有停止脚步继续往前走去,这时听见枪子带着呼啸的尖叫声,从头顶上空飞过,老农大声吼了起来:“给我站住!不要小命了!”,长喜紧走几步来到老农跟前,说道:“贝(伯伯的意思),前头咋咧?”,老农是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前面有许多拿枪的人,把路都戒严了,听人家说昨晚打了五千多发炮弹,炸死了很多保皇派”。 说到保皇派,稍微年轻一点的人不明白其含义,文革开始后,群众组织就分化成了两派,一派自称造反派,一派被造反派骂为保皇派,其实成立的都是所谓的造反司令部,都是文革的御用工具而已。 我们不敢再往前走了,长喜说:“我们从前面绕道吧,不去看看不甘心啊”,长喜带路从另一条小道走了过去,这时看见三三俩俩的人群向东北面跑去,我们也跟着人群往前去了,大约走了一两千米,人们都停了下来,我走上前去看了看,前面是一座四层楼,外表是土黄色,平顶结构,从整体来看应该是近年的建筑,楼外四周有矮矮的围墙,还有金属栅栏的大门,可能是个什么单位,再仔细地看看,心里想:不对啊,新新的楼体怎么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楼体外还能看到许多圆圆的孔,出于好奇,我们随着人群走进了这栋楼里,一进房间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呆了。 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地面上血迹斑斑,窗户已经完全破碎了,窗下窗边的墙面有许多碗口大的洞,一个连着一个,洞口还有明显的火药味,这时听见旁边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惋惜地说道:“都是穿甲弹啊!都是穿甲弹啊!还能有人活着走出去吗?!”,又说:“我当兵的时候就是用这种子弹来演习的,威力大的很!再厚的墙都能给他打穿了,打到人身上可就是碗口大的洞啊!”。 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几名看似有组织的人,都穿着工厂的工作服,领头的人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有人回答:“我们是工联的,听说这里发生了战斗,就过来看看”,听到是工联派的,头目的态度立刻和蔼起来,对大家说:“算你们走运,这里早晨才拿下来,是工总司的一个据点,你们要是昨天来这里,说是工联的,恐怕就得吃枪子了!”,我和长喜听着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毕竟和平年代没有看到过真刀真枪的战场啊。 日后听知情人讲说了这场战斗,原来这栋小楼是一家国营建筑公司的派出机构,大概和什么工程项目部差不多,古城的大型造反组织有两大司令部,一派是以西部的工业基地工厂为主组建的,人称为工矿联合会,另一派是由东部的工业基地工厂为主组建的,人称为工总司令部,这两派的势力较之红卫兵组织来说,简直就是大巫见小巫,每派成员都有数十万之众,中央文革号召在各省市夺权,谁能主宰文革战场谁就能进入省市领导班子,所以两派各不相让,把个古城折腾得天翻地覆。 两派的矛盾越来越激化了,从唇枪舌战升级到了拳脚相向,又发展到了真枪实弹的战斗,这所小楼中的组织是工总司的一个纵队,古城西部是工联的天下,工总司的这个据点就像楔子一样,插到了工联的心口窝。 据说这个纵队能打善战,头目是我军早期的一个连级指挥官,曾在战场上屡建战功,杀敌无数,大楼里的人都配有大刀长矛和少量枪支弹药,是工总司牵制工联的桥头堡。 这一天,省委大楼里的灯光彻夜未息,工总司的大小头目们掌灯夜谈,谁能成为中央文革的钦点组织,将决定这个组织在当地的生存和发展。 为了在短期内彻底打垮工联组织,他们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用插在西部的这支纵队首先向工联发起进攻,拿下他们几个工厂,趁工联把注意力放在西郊腹地的时候,工总司组织一支数万人的精兵,从古城东部经西门直捣黄龙,一举把工联消灭在自己的地盘上。 这个计划在实施的前两天被工联截获了,据说是工总司的一个高级将领去相好那里作乐,床榻之上透漏了这个秘密,怎奈这个相好的哥哥是工联的一个小头目,奉命驻守在西门的城楼之上,她怕哥哥遭遇不测,就偷偷地跑到西门,把听到消息的告诉了她的哥哥。 工联的头目传说是个上校出身,共军还是国军的无从考证,只是军事头脑不简单,听到消息后,便先下手为强,果断地部署和开展了今天凌晨的战斗,拔掉了这个据点,全歼工总司一个纵队,并布置下了四面埋伏等着工总大军的到来。 我们看完这所楼后,心中恐慌的紧,因为怕妈妈担心,我就直接回家了,这是九月一号的下午。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又听见了枪炮的声音,只是声音离得远听得不太清楚,感觉到大地在轰鸣中颤抖,曳光弹把天空照耀得通明,呼啸的子弹尖叫声由远而近煞是恐怖,枪炮声大约在中午时分停止了。 奶奶怕我出门,把我的鞋藏了起来,无奈,只能在家中待着,午后听见窗外有人叫我,打开窗户看看却是长喜来了,奶奶问道:“你们准备去哪里啊”?长喜说:“去我家玩”,奶奶放心了,我和长喜一溜小跑,走出了工厂的家属区。 带着激动、好奇、恐惧的心情,往人流方向走去,来到我们中学的附近,看到有些人用草席盖着什么,走到近前吓了一大跳!都是些血肉模糊的死人,用草席裹住平躺在地上,我拉住长喜的手,快速地跑开了。 再往前走,迎面开来了一辆吉普车,车门边站了个手持驳壳枪的大汉,大声地喊道:“胜利了!胜利了!我们打赢了!”,车子后面不远处,跟着长长的人群,他们都排成一队,双手举在头顶上,我的脑海中出现了电影“南征北战、红日、渡江侦察记”等等场面,今天,这些昔日在银幕上看到的画面变成了现实,眼前是大队的俘虏走过来了。 这就是古城著名的“九二”武斗,这一天是六七年九月二号。 九二武斗后,古城陷入了腥风血雨之中,两派的拉锯战持续了近一年,我被奶奶看的很严,再也没有机会去观摩战斗,在这期间我拜师学艺,一心想着能够学好一门手艺,出去干活挣钱养家糊口,减轻母亲的负担。 先是跟同学去学习木匠,从锯、刨、凿、卯开始学起,基本功掌握后,就跟上师傅去别人家打家具,几个月下来身体强壮了不少,体力劳动还是起到了健身的作用,挣来的几十元钱都交给妈妈补贴家用了。 后又经母亲介绍拜了工厂大食堂的师傅学习武术,把个李氏太极和刀枪棍棒练的出神入化,两三个壮小伙近不了身,没曾想到师傅还会一手漂亮的烹调技术,于是顺茬又学习了厨艺,日后通过不懈地学习提高,下乡回城后经常充当大厨去做婚宴,同时开五桌八桌席不在话下。 后又继续钻研无线电技术,给别人安装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可挣一元钱,生意红火时,一天就可装出一台来。 后又去新华印刷厂车间做临时工,把个红宝书从早到晚翻个不停,看看有无缺页和损坏,每天管吃午饭还给五角钱。 这期间还是常常去郭家口,找长喜去大涝池游泳,去他的邻居家,找他的邻居切磋“无”艺。 平凡而不平安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了下去。 直到爷爷被揪斗,家中的恐慌又升级了,我别无选择地报了名上山下乡而去。 1973年,爷爷在悲愤中含恨而去了,1978年在九泉之下得到了平反。 1978年,年近花甲的父亲终于回来了,强加在老人头上的罪名平反了,可是二十年的岁月谁来偿还?监狱中耸人听闻的折磨谁来评判?所以每当我在艰难困苦的时候,都会去想想父亲的遭遇,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理由去怨天尤人?还有什么坎走不过去呢! 再也没有去过郭家口了,听说村庄已经拆迁,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万亩良田荡然无存,长喜家的土地被征用,他也进了大型工矿企业成为了无产阶级的一员。 全文完 2017年9月1日修改于闻声·土居 作者简介 西部老土,真实姓名:高光宇,西安市人,老三届下乡插队学生。工科电子专业,工程师,现已退休,爱好文学写作,爱好音乐,爱好独自旅行,爱好健身锻炼,还爱好美食烹调。 2005年开始步入写作,至今已经写有一百多万字的各类作文,近年来融入文学网站窥视文学的殿堂,2017年建立了个人工作室《闻声·土居》,用来学习写作和交流HIFI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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