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纪散文】苍凉人生

   

      这队伍正顺了小路走向田野的深处。
      天很高远，因为旬月秋雨，西天尽头没有云霞。
       没有了哭声，也没有人说话。走出村子的那一刻，小路上只剩下拉着灵车的小四轮的突突声、孝子贤孙们拖着鞋子的跶啦声。
       即将完成吹鼓的乐队出村后就偃旗息鼓。一支唢呐突然单调地响起，这声音便在平阔的旷野袅袅着迴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是《渴望》的片头曲一一一
          悠悠岁月
          都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
       于是队伍里又有了女儿的抽咽。孝子把抱在怀里黄纸裱过的瓦盆向上捧了捧，瓦盆里是停灵七曰化过纸钱的香灰，《礼记》里说这是子孙孝敬给父母的花费，要一并奉到灵墓的。于是起灵时孝子便嚎啕着把它虔诚地顶在头上，出了村才可以抱在怀里。
        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走。一对不谙世事的小女少男把头上的孝布扯下来当武器在队伍的后面追逐撵打。
       那唢呐还在吹一一一
       漫漫人生路
       上下求索
       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
      我回头，身后是迷雾缭绕的黄河峡谷。看不透太阳看不透对岸也象这人生一样看不透一切。宽而阔的黄河成百上千年来都那样流着，汩汨的水声也与昨天前天和很久以前一样清晰可闻，天地里新生的，只是那在山坳中时隐时现奔驰在新修沿黄公路上的小汽车。
       一丝悲凉升上我的心头，一个人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路。这世界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经历了一番给活人看的丧葬大戏之后又将归于平静。
       这七十岁的大嫂，三十丧夫，五十丧子，媳走孙留，孤苦怜仃，祖孙二人，更相为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病痛缠身二十年，临死前盖了一院新房，还计划着给孙子娶亲。
       一个内无鲜贵之族外无强近之亲的农家妇女，一街巷的大小车辆停着，这丧葬也算隆重了。
      一个凡人!
      我道是有点快意于老百姓心里那杆秤的无私。在真情贱价的今天，据说大嫂病重期间前去探视的几近百人。
     官乎?民乎?当官的葬礼也许更宏大壮观，但那总让人觉到假，严肃的面纱后没有真诚。
       唉一一一
      然而，今天这一场真情又如何?在这个世界，一股香风改变不了空气的味道。
      这使我感到压抑。
      不是自己的亲人也许没有悲伤，即使逝者谪亲的爱孙子女也会象追逐在送葬队伍之后的俏小顽皮一样不多伤痛。对于他们，人生正展示着美好。而对于他人，路上扛了锄头的不正在与己无干的下地讨自己的生活?
       陶渊明诗云:
        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一切都没有改变。死去的走了，活着的还要继续。
       这人世，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这旷野，黑夜白天春种秋收。
        忽然想起了我的老舅，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媳不见孙不来，糖尿病晚期朝不保夕，却雄心不辍，送大孙进了大学还要鼓劲再送二孙子上大学……
       我感到了一种为人未有过的沧桑。
      一辈子寻寻觅觅惨惨凄凄，几十年上下求索冷冷清清，他们到底都在追求什么?难道就为了收获这并不恒远的所谓美德?这就是所谓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而那些当官的，耀武扬威颐指气使，机关算尽贪而无厌，到头来养出了纨绔子弟送自己进了监狱，他们又想些什么?
         似乎要回答我的疑虑，在那支唢呐沉寂了一会之后另一支唢呐又骤然响起一一一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
         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
         几人能参透
         红尘滚滚痴痴情深
         聚散终有时，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至少梦里有你追随
         ………
         啊，是的，滚滚红尘，聚散难料，几人参得透!
         这真是最好的曲子。可惜许多年来或者听得却不曾悟得，或者悟过却参而不透。
       我在那一瞬有了一种无限的超脱
感，那一刻我理解了冯友兰先生的“觉”，也悟到了佛家的“了”，更明白了所谓的天人合一。
         宇宙的永恒让渺小的众生成为智者。道家循道而行，称“天尊”为“无量”，佛家以“了”和“空”来推排对浑然俗界的无奈和烦恼。
        我很敬服佛家的了化，死了死了则“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化缘化缘“化”来则缘，“化”去为空。有便是无无便是有，这理几人知。
         读过《红楼梦》的都记得《好了歌》“古来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然而释手放下的有几?
         去过西藏达木寺髅骷墙的也知道，那骷髅有贫民百姓的更有王公贵族，然而敬畏息心者又有几?
        这人生很多事不敢想，想透了你会象庄子那样无为而出世。为民的总想着当官，而当官总有一天“门前冷落鞍马稀”。
       一个人不要当作家，没有思想的作家不是好作家，而思想的深刻会使你看透，看透的结果会使你心累。所以据说贾平凹在研佛，刘心武在解《红楼梦》。
        电视里正热播《白鹿原》。
       多年前我第一次读《白鹿原》就读到了一种苍凉。那是一种人的宿命，也是一种死生的轮回。代代交替的是繁荣衰败再繁荣再衰败，总是先人的崛起和荣华送给下一代去挥洒去堕落，总是再一代的不屈和奋争才又去否定又去改变。
        我从《白鹿原》中读到的是:佛。
         没有长生不老的彭祖，穷人会死富人也会死，百姓殒命当官的也不一定善终。
           《易》告诉你，这世界没有全卦，皇帝之尊仅至九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全是王臣的皇帝也会崩，但崩虽山塌，带来的却是血光。到不如凡庶之殁，去之安然走之平和
         所以，当官不必至高无上道貌岸然，为民何须自轻自贱郁郁寡欢。
      贾平凹曾自我安慰当民的好处，他说:
          看戏只好坐后排，看不上戏却能看看戏的人，
          黄脸的老婆因为穿不起貂皮大衣更有安全感，因为狐狸正是太爱惜自己的皮毛才使世上有了打猎的职业。
         在理!
         我很羡慕当官的众星捧月前呼后拥的风光，但却惧怕有朝一曰墙倒众人推!
       地球上死了一个人。地球仍在转。
       那白色的棺木盛载着一个灵魂掩没于浑厚的黄土，对于大地，这只是一次回归，对于宇宙，这只是一颗流星的划过。
       我们都还在这世界旅行。还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吧。
       那袅而细的唢呐声仍在高远而苍凉的天空下回荡萦绕，悲欢离合的故事自从有了这个世界就一直在演绎着演绎着。
[系列散文《崇化里情绪》之二
刘振纪，65后，中学语文教师，曾在纸媒和网络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四次获奖。近几年以写“心态散文”为主]

欣赏老师精彩散文，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