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木讷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与我们说话，家里的很多事都与母亲有关，父亲似乎只是一个影子伴随我长大。因为父亲总是忙，忙于地里的事，忙于家外的事，忙于养家糊口，又何尝顾得上生活中的琐事呢？更何况，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
对父亲真切的记忆始于我上初中的时候。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是乡上的一名邮递员，每天都要走村串户分发全乡的报纸，我们那里是一个山区乡，领一回报纸需要一周才能把全乡的报纸送完。每周一，父亲把报纸从草碧邮电所领回来，连夜分好，第二天天刚亮就出发了，那时的交通工具不发达，送报纸全靠父亲的两条腿。每当父亲夜晚分报纸的时候，我便站在一旁看，只觉得父亲的手很灵巧，那么多报纸在他手里似乎有了灵性，呼啦啦地就被归了类。父亲分报纸的方法很奇特，至今我都没想明白，报纸为什么要那样分。
尽管父亲总是忙，但每当我和弟妹新学期发了新书，必定是要为我们包上新书皮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牛皮纸，仔细地把所有的新书包好。如今，每当女儿发了新书，我也会给她包上书皮，像父亲那样，仔仔细细，只不过不再用牛皮纸了。
尽管父亲对自己的工作很认真，他的事迹被登上报纸，还在收音机里被播放，但他的工作还是被人顶替了。从1965年到1987年，父亲整整干了22年的邮递工作，艰苦的条件他扛过来了，就在一切逐渐变好的时候他却被人代替了，父亲成了一名农民!木讷的父亲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他更辛苦的劳作才刚刚开始。
父亲和母亲到北山承包了许多地，我们称之为“山庄”。他们常年住在那里，喂牛，种地。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地里，父亲赶着牛丈量着脚下的土地，他吆喝牛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沟里。春天，要播种；夏天，要收麦；秋天，收玉米；冬天，要喂牛，这一切全靠父亲和母亲以及多年跟随他们的两头牛。这样的情形一直坚持到我读完了大学。如今，回想起这些，一幕幕仿佛在昨天，父亲佝偻着腰赶牛的情景似乎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生活的担子过早地压垮了父亲，他的头发早已全白，他的牙齿已全脱落，四五十岁的人看上去像六七十岁。他的腿脚开始不灵便，这使他干起活很慢。赶着牛耕地的时候，他需小跑才能跟得上；割麦的时候，他会被我们落下很远；拉架子车的时候，他已经很难驾驭车子。但这一切父亲都默默承受着，并不曾向谁抱怨过。
有一次，父亲在收割玉米秆时，因为山路不平车翻了，他被压折了颈椎，留下了永远的伤痛。从此，父亲的背更驼了，生活的艰辛让他过早地迈入老年，而这时他才五十多岁啊！
父亲过早地透支了他的健康，年近花甲的他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他的颈椎已经使他直不起腰来，他的腿已经使他几乎不能快步行走了。但他还是坚持为牛割草，拿着长柄的镰刀，寻找一处有草有树的地方，一手抱着树，一手割草。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
父亲的儿女均已成家立业，为各自的生活奔波着，却未曾真正关心过他老人家的健康，从未了解他的心里想什么，谁也不曾注意到父亲已经到了生命的边缘。
父亲倒下了，他真正不能起来走路了，很快连饭也不能吃了，严重的脑梗塞使他失去了吞咽功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不曾吃下一口饭，哪怕是一滴水。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让他饿着，那是一种怎样的饥肠咕噜，又是一种怎样的心痛啊！在我们的惶惶不安中，父亲匆匆走完了他人生的六十六个年头。
今天，是父亲离开我们的第十九天。一个月前，父亲还挣扎在病床上；一年前，父亲还劳作于田间地头。如果时间还能倒回一年，不，一个月，或者十九天也行，我还有机会叫一声“爸”，如今，我成了一个没爸的孩子。
回顾父亲的一生，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父亲上学的时候，书念得特好，尤其是作文写得好，可惜因为家贫，书没读完。但父亲练就了一手好字，钢笔字遒劲有力，毛笔字飘逸洒脱。直到我参加工作，家里的对联都是父亲亲自书写，对联的内容，父亲随口而出。唉，至今还能想起过年时父亲趴在炕头写对联，我们姊妹几个围在一起看的情形。
父亲的一生是不幸的，有一份工作，却因为不善于钻营丢掉了；与田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却依旧过得很清贫；儿女满堂，却未曾让他享清福。父亲用他的一生伴随我们，我们却不曾试图了解他，也从未走进他的心里，更无从知道他心里的苦，他的累，他的不易。他默默地走了，临终前，不曾和我们说过一句话。
父亲匆匆走完了他的一生，此刻，他的气息还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都能看到他留下的痕迹，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感受到父亲的身影。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以后，父亲的气息注定会渐渐离我们远去。我是父亲的女儿，父亲用他的一生告诫我要学会释然，放下那些自认为不得已的活计，那是比生命还恒久的东西，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了；放手那些让我们难堪的人与事，生活中让我们倍感温暖的东西毕竟占大多数。释然一切，才会让我们真真切切地活在当下，享受四季的阳光，感受生活的美好，让自己短暂的一生不留遗憾。
爸，安息吧，愿您在那边不再辛苦！
作者简介：李玉霞，女，陕西省千阳县人，毕业于延安大学，教师，爱好读书，平时多与文字打交道，喜欢记录工作与生活中的点滴，留意自然的一草一木，用心感悟身边的人和事，在乎生命的每一个细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