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乔山人 于 2018-1-5 08:46 编辑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情,我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我们村分来了七名西安知青,五男两女。知青大院就在我家隔壁,我们理所当然的成了邻居,关系处得特别好。知青们刚来的时候,基本都是穿一身黄军装,留偏缝头或者寸头,我们将他们这种发型统称“洋楼”,将知青称呼为“洋学生”。 有一个叫王伟的“洋学生”和我哥关系处得特别好。我哥十八岁,王伟十七岁。十七岁的王伟哥第一次离开城市生活,离开爸妈的呵护,来到广阔天地的农村接受锻炼难以适应,他在我哥和爹妈的照顾下,寻找到了家的温暖和庇护。他和哥哥无论是在地里劳动还是每天开会都腻在一起,甚至晚上睡觉时都跑到我家来,和哥哥挤在一个土炕上聊天。共同的年龄段,共同的见识让他俩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密伙伴。 那年刚放暑假,王伟哥就对哥哥说,他的探亲假到了,想带我一起回西安。 去西安这件事在我们村引起了不小轰动,因为我们村只有两个人在解放前去过西安,一个是三叔参军打仗时路过一次西安,另一个是解放前在西安一家商铺当伙计的九爷,其他无论老人还是小孩都没去过遥远的西安。遥远的西安就像一个神话故事一样遥不可及,而我竟然有机会离开我们的小山村,作为解放后第一个去省城的人,这让小伙伴们羡慕不已。 爹却不同意我去西安。他对王伟哥说:“咱们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小孩子没大没小的,去了会让你丢人。”王伟哥却说:“小文长得像电影《闪闪红星》里的潘冬子,活波可爱,再说了,我弟小伟和他一般大,我爸妈肯定会喜欢他的。” 最终,在王伟哥的坚持下,在哥哥的鼓动下,爹爹最终答应了。妈妈连夜用哥哥穿过的衣裳,给我改了一身像模像样的新衣裳。第二天,我戴上姐姐的红领巾,穿上新衣裳,高高兴兴地拉着王伟哥的手自豪地走出了村子。当时,村里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他们的眼里流露出了复杂的眼神,有羡慕的,嫉妒的,还有叹气的,当然最多的还是祝福一路平安。 我第一次走出小山村,第一次坐上班车出山,一路上看见什么都感到很惊奇。车窗外一行行柳树倒退着飞驰,一片片吐着红缨的玉米哗啦啦鼓掌为我欢送,巍巍乔山欢快着倒退出我的视线。突然,车窗外出现了一座高高的古塔,我兴奋地指给王伟哥看。王伟哥很惊讶地问我:“你不会连法门寺都不知道吧?” 哦,那就是法门寺塔呀?我从小就会唱歌谣:“扶风有个法门塔,离天只有丈七八。”但却从未来过。其实法门寺离我们村只有三十里地,现在开车也就十几分钟而已。 班车将我们送到绛帐火车站,身穿黄军装的王伟哥拿出大队开的介绍信,领着我进了站。站台上,王伟哥一再嘱咐我,火车进站时会鸣笛,千万不要别害怕。我想起出村时,二大爷拉着我的手说:“小子,看电影里的火车叫唤声比牛叫声都大,那家伙趴着跑比汽车还要快,如果站起来跑应该比飞机还要快吧?你去了好好看看,回来了给咱讲讲。” 我用手捂着“砰砰”乱跳的小心脏,踮着脚向铁路尽头望去,想看看火车和电影里是否一样?尽管王伟哥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当那长龙似的铁家伙出现时,“呜——”一声鸣叫还是吓得我转身就跑。王伟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回头一看,火车喘着粗气,冒着白烟,温顺地停靠在了站台边。我紧张的手心直冒汗,紧紧地攥着王伟哥的手上了火车。一路上不断地在想,万一火车刹不住了,万一开到东海里咋办? 火车没有开到东海,而是在离太阳下山还有一竹竿高的时候,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西安火车站。 我随着王伟哥下了火车,两只眼睛一下子不够用了。西安街道宽敞明亮,街道两边的梧桐树整齐而高大,巨伞似的树冠剪碎了一地斑驳。一座座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一辆辆小汽车飞驰而过。公交车拖动着大房子,像织布的梭子一样忙碌穿行,电车举起两根大叉子,被空中蜘蛛网似的电线牵着跑。我们村只有一户人家才有辆自行车,而西安的大街小巷几乎全被自行车占领,铃铛声里夹杂着大喇叭“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大部分人身穿黄色军装,头戴黄军帽,个别人胳膊上还戴着红袖章,就连摆糖水摊的老大爷也穿着时髦的黄军装。一杯杯颜色各异的糖水整齐的摆放在铺着花色不同的塑料布茶几上,每只玻璃杯子上盖一个正方形的玻璃片,大小正好盖住杯口。“甜糖水,一分钱一杯,不甜不要钱哦。”那诱人的甜糖水将我的目光直直地勾了过去。在我们乡下一分钱可以买到一斤西瓜,城里的东西就是贵啊。王伟哥见我直勾勾地看甜糖水就说:“甜糖水越喝越渴,不好,我带你去吃更好的东西。” 没走多远,就有人推着自行车,车的后座驾上放一个白色箱子,他边走边吆喝:“冰棍,两分钱一根,不甜不要钱。”妈呀,两分钱?两分钱够我买生字本了,太贵了。王伟哥却毫不犹豫地买了两根,我们一人一根。我学着王伟哥的动作,轻轻地撕开裹在条形冰棒上好看的彩衣,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试着舔了一下。哇,一股甜甜的、冰凉的液体沿舌头滑落咽喉,沁入心肺,脸上的汗珠一会儿就消失了。没想到省城西安不但有高楼大厦和数也数不清的小汽车、自行车,还有这么甜美凉爽的东西,奶奶一辈子也没吃过啊。 当我们走进通往王伟哥家的小巷子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巷子两边的砖墙被层层叠叠的大字报和大幅“打到、反击、捍卫”的标语糊得严严实实,我刚读完一年级第一学期,看不懂大字报的内容,但在昏黄的路灯下,那夸张的拳头和愤怒的工农兵图画吓得我迟迟疑疑不敢迈步。王伟哥也不说话,几乎是拖着我飞快地通过小巷,走进三楼的家里。 我们一进门,王伟哥两手一松,行李包就像漏气的气球似的,萎缩在了地上。他张开双臂,飞扑过去一把搂住迎上来的爸妈痛哭流涕,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我感到很诧异,在我的心目中,王伟哥就像黄继光、邱少云一样勇敢、坚强,没想到见到爸妈竟然这么脆弱。 知道我们要回来,伯父伯母早已做好了饭菜等着我们。他们哭够之后,伯母端上不知热了 多少遍的饭菜,张罗着我们吃饭。饭桌上,伯父伯母和王伟哥不吃饭却还拉着手叙述离别后的思念,那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白绿相间的蒜台炒肉、红黄分明的西红柿炒鸡蛋和一大盆肉丝汤飘逸着令人迷醉的香味,将我的馋虫一一勾出。我使劲地咽着口水,两眼死死滴盯着这丰盛的晚餐。王伟哥看出了我的饿鬼像就说:“我们饿了一路了,咱们边吃边聊。”我一听,立马露出狰狞的吃相,山村小孩的羞涩、矜持在丰盛的美食面前荡然无存,我不管不顾的狼吞虎咽起来。 饭后,王伟哥把我领到一间小卧室让我早点睡,他和爸妈还要说说话。 小卧室里温和的日光灯柔白的光线与如雪的墙面相映,照的屋里亮堂堂的,连蚊子也别想找到藏身之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改制后的土布上衣和打满皱褶的裤子,不敢靠近平平整整一丝不皱而洁白如雪的床单,只好落寞地坐在摆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再次打量房子里的摆设。 突然,我发现卧室里有一个套间,套间里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男孩也坐桌子前看着我。一双浓眉下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红润润的脸蛋像熟透了的苹果红里泛白,如果戴上一顶红军帽,分明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潘冬子。他应该就是王伟哥的弟弟王小伟吧?我一边想一边偷偷地看他,正巧他也正在偷偷的打量着我。我微微一惊,赶紧坐正身姿,假装没看见他。过了好大一会儿,小伟还是一声不吭,我心里很矛盾,反复的在自问,“到底跟他打不打招呼?”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没转身就问:“你是小伟吧?”没人应声。我连忙回头一看,小伟还在看着我,就是不说话。我心想,他不会是哑巴吧?尽管我是农村来的,我们农村娃却是大大方方的,不能让城里的小孩看不起我。想到这儿,我站起身来朝他走去,结果他几乎和我同时站立起来也向我走了过来。当我的鼻尖快要碰到他的鼻尖时,我才猛然发现,这应该是装在大立柜上的一面大镜子!我无法相信镜子里的人就是我自己,我试着举手,里面的他也再举手,我踢腿,他也踢腿。我这才看清他和我穿的衣服一模一样。原来他就是我呀!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照过镜子。家里只有姐姐一面宝贝似的小圆镜,经常藏在口袋里不让我看,怕我摔碎了。当时我们农村,照镜子的大部分都是女生,我们男孩子才不屑一顾呢。没想到今天在这么大的镜子面前,我却不认识自己。我既感到好奇,又感到很好笑,我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起来,我要把这么好笑的故事讲给小伙伴们听。他们应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吧。 或许,他们认为我在吹牛皮呢。 乔山人, 60后,陕西宝鸡扶风人。2012年以来,在企业杂志发表散文、诗歌等作品。散文《带着父母逛景致》获得2014年河北省企业职工散文年度优秀奖;散文《陕北的秋天》获得盛京文学网年度十佳散文作品奖第一名;2017年4月,散文《地下六十米》获得第三届盛京网络文学奖全国大赛散文优秀奖。2016年6月至今在江山文学网、盛京文学、陕西散文论坛、东南文艺、西部文学、执手文学等网络先后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9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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