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评《锦瑟》――布局之机关 李商隐善写骈体文,骈体文多用典,故李商隐写诗多用典,与之相关。前人有此前评,亦有几分理。反其向而思之,李商隐写诗善用典,一典一天地,其诗方寸之间似有一片开阔之天地,读之之人如神游悲情绵绵不尽之天地之间,欲罢难止。如此用典,已入用典之化境,亦堪称用典一绝。此用典妙法,对其骈体文亦有辅成之用。 骈体文,绝非皆以华美词藻见长,亦不乏融史学高见之句,如庾信《哀江南赋序》中“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李商隐亦不乏史见之人,其诗《锦瑟》布局如一骈体妙文,层层递进,由表及理。 先评其全诗布局。观《锦瑟》前六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有物典和事典,借典叙事传情,属感性材料。后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充满着一种人生哲理,属理性材料。 后两句中,一个“情”字,是对前六句的概括。最后两句之哲思,大意如下,当时在想这种真情,必可留待他日回忆之用,回忆往事都会有隔世之感,偏偏在事情发生时,亦已有隔世之感。若非诗人痛之深,奈何有此之感! 人生之至于至痛点,会出离悲痛而恍若隔世。此种痛觉,经历者多少都会尝过这番滋味。究其原因,人对超乎想象的悲事,往往难以接受而生幻痛。 再评其前六句各典故之布局。前六句,有五典,分别为“锦瑟华年”“庄周梦蝶”“望帝啼鹃”“鲛人泣泪”“暖玉生烟”。一典一悲情,五典五悲情,其“情”之痛,由淡至浓,终至难以摆脱。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聆锦瑟之繁弦,思华年之往事,其音繁而绪乱,起怅惘之绪。 “庄生晓梦迷蝴蝶”,其痛如梦,有渺茫之痛,此痛尚可除,梦醒则痛止。故此痛尚浅,痛中亦有快感,可谓“痛快”。 “望帝春心托杜鹃”,此痛有悲意。杜鹃,悲鸟也,其悲尽在其声,故此痛,干嚎之大悲音,非至痛,痛至不欲声,才至悲绝。 “沧海月明珠有泪”,其典中有“泪珠”,故取悲者之泪。声传悲,悲容生而泪如雨垂。有泪不轻弹,弹泪固痛深至难忍之境,如白居易《琵琶行》中听前两曲有悲色、悲神,唯听第三曲,才至“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之落泪传悲之境。 “蓝田日暖玉生烟”,至大悲无泪、大音稀声之境,至悲如烟,缕缕不绝,唯静观才依稀可辨。悲至此,李商隐才悲吟出“当时已惘然”之悲句。 故此诗五典故,其逻辑之密,暗含于五典之悲情由淡至浓,终至愁情千古难化。 如此细排典故,亦非李商隐独为之。民国之郁达夫,于《江南的冬景》一文之中,亦有此妙排。 其文写江南雪景妙段: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此八句诗,一排即可见“欲雪”“微雪”“风雪”“深雪”之雪量,从小到大。达夫一生会背万余卷诗,万卷之中拈出八句诗,实属不易。 达夫此文段,其序清晰可辨。李商隐诗中之典故,一典多义,如一段枯枝,节眼甚多。典故一多,节眼更多。商隐写诗之时,亦知其理,故其用典之时,必取各典故之同一指向之义。只因商隐写毕,不对其诗做一点评耳。后人读其诗,难摸其典中真实之“节眼”而已。 《锦瑟》一诗,典典多“节眼”,句句含悲情,终不离其布局之巧妙。其精妙之布局,如王者之古墓,机关巧布,唯有会破机关之人,才可探穴取宝,否则必囿于密墓而难见寸光。
萧然东楼氏 2017.9.20 【补记】 此文写于公元2017年9月20日,重读此文,方知当时有如此之思。我写文,写一篇,忘一篇。重读旧文,主要是看看旧文中的素材,与新文中的素材有否重合。郁达夫《江南的冬景》中的写雪诗排序的素材,在一篇文章中用过。以前写文也有个思考,等文章写好后,放一段时间重读,再进行修改。因为写文章写好之后,马上修改,有时不大好修改。放段时间之后,或许能看清文章的问题。今日重读此文,本想修改一番,发觉没法修改。因为今日之思,不如昔日之思来得深入。昔日集中思考此问题,自然深入一些。自己写完的文章,重读时,自己也读不懂,但仍觉还有点味道。此种事,也时有发生。大概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产生这种原因,大概与专业性太强有关。如写文论,就是有很强的专业性。再加上这类专业,太冷门,所以所写文章更易遗忘。 2018.1.11 〖简介〗 楼叶刚,学界泰斗钱钟书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中华楼氏宗亲理事会秘书长,香港文联作家协会终生会员,《语文报》杯特等奖指导师,名列“互动百科”全球华人名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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