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乡长低着头,看见宣传部长闪亮的白色高跟皮鞋在一群闪亮的黑皮鞋簇拥下,消失在楼梯之上。那天去宣传部长办公室时,她穿一双红色的高跟红皮鞋。罗乡长从一个极为隐秘的渠道得到可靠消息,宣传部长将转任组织部长。得到这个消息的二十四小时之内,罗乡长决定烧一回冷灶。转眼一月多了,再也没有关于宣传部长转岗的消息,今天,竟然在这最不该碰见的地方不期而遇。 罗乡长心里的念头转得急,脚下更不敢停留,抄小道一溜烟回家。 家里空无一人,战场打扫过了,草草扫过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花土和晶莹的玻璃渣。客厅墙上茶杯爆炸的痕迹清晰可见。 罗乡长进厨房做饭。他削第三个洋芋时,忽然没了力气,就抽了根烟。下楼提了二斤小笼包回来,搁在餐桌上,打开电视。 妻子回来了。 过来吃饭。罗乡长把眼睛从屏幕上挪到小笼包上,然后拿起来一个,举到嘴边。 吃吃吃,你还有心思吃。妻子声音嘶哑、低沉,让他张不开口咬一口包子,就算装装样子也不行。 不管咋,先吃饭。这世上没念成书的人一层,都活着呢。彤彤不念就不念吧,顺其自然。罗乡长打起精神说。 我死了,才能在乎他念不念书!妻子的声音像从地狱中传来。 门铃响了,妻子扑过去打开门。 儿子没换鞋,直接冲进卫生间,砰一声巨响,卫生间的门带上了。妻子“呀”一声,一个趔趄,站住,立在门口看卫生间的门。 家里静悄悄的,屋子里似乎装的不是空气,是胶水,也不是胶水,是透明的冰块。把家里塞得一疙瘩一疙瘩的。 罗乡长从宣传部回来,先敲儿子的卧室,无人应,门反锁。他的左胸又拧了一下,门口站了站。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看见买来的包子只剩了几个塑料袋。桌子上星星点点的撒了红色汤汁,罗乡长头“轰”的一晕,一股血腥味,罗乡长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蘸桌子上的红色印渍,果然是辣子,不是血。撕一把餐巾纸,来回擦了几下,翻过纸来看,艳红艳红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辣子、醋的味道。罗乡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去睡觉。 大卧室的门虚掩着,妻子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各是各的命,管不到哪哒去。罗乡长说。 该咋过日子还咋过日子。罗乡长又说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罗乡长急了。急,他也不敢转眼看看妻子。小时候,他特别爱放炮,点燃捻子后,他捂着耳朵,皱着眉看那一缕白眼嗤嗤响到炮眼里去,惊天动地的一声。过瘾。有时白烟冒过好半天,没动静,怕是夹捻了吧,刚伸出手去,砰一声就炸了,惊得人魂儿都要出来。 哑了就哑了,小时候的罗乡长能把哑炮拆开,把黑色的炮火倒出来,装在子弹头里,制成小钢炮。他不怕钢炮响,怕没响的。不发火的妻子,比填满火药的小钢炮更可怕。 那年,儿子三岁多,罗乡长还只是县委办的干事,整日整夜地忙,还经常憋一肚子气回去。一次他动手打了老婆,跑办公室沙发上歪着。听见妻子来跟他道别,说要走还是我走,你把娃看好。他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一会儿又见妻子飘飘摇摇在他前面走,他怎么叫也不回头。再醒来,就睡不着了。半夜越墙而过,门反锁着,一脚踹开门,小屋里却收拾得干净,妻子睡得安稳,并没有药瓶、水杯啥的。他拿把椅子顶了门,躺沙发上睡。醒来时太阳照了大半个屋子,想坏了坏了迟到了,跳起来一看,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妻子仍睡得好好儿的,这不也迟到了!狠下心不理,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返回去一看,沐浴在朝阳中的妻子,脸色却白里泛青,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送医院抢救了整整一天,昏睡三天后,才醒过来。从此,他就怕她生气后的安静,那种安静里,他总能嗅出死亡的气息。 妻子翻了个身,脸朝窗。罗乡长顺着妻子的目光看去,半空里是一块巨大结实的白云,他看那云彩有些面熟,再一看,惊得差点叫出来。那片云彩不但五官清楚,连表情也异常生动。奶奶啊!他失声喊出来。奶奶半侧着脸,愤怒的目光直从半空里射下来。 罗乡长疾奔到客厅,扑通一声跪了。 奶奶因为彤彤生了气?不爱念书就不念吧,只要儿子健健康康,能自食其力,就像当年奶奶对自己的期望。这样一想,罗乡长觉得屋子里的冰块都不见了。敲儿子的门,彤彤,回趟老家。 敲第三次的时候,门哗啦开了。儿子冲着罗乡长左肩上方的虚空说,不去。 你奶奶身体不好,去看看去。罗乡长信口说得像真的一样,他自己不信,但是儿子信了。 我要上学。儿子迟疑了一下,说。 罗乡长心头一轻。上课期间儿子不去看奶奶,是对的,是爱,是希望。 罗乡长有些激动的回头一看,大卧室的门半掩着。儿子的那句“我自学”,是妻子最好的镇定剂,这下,她能睡个好觉了吧。 村子里静悄悄的。自打奶奶去世以后,罗乡长就找不到回家的感觉。逢年过节,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拜访、慰问领导,这些亦公亦私的事忙过,能来得及就回家转转。儿子小时候也亲他爷爷奶奶,上幼儿园时才接城里。儿子到城里以后,他和父母亲越发生疏了。 生疏就生疏吧,罗乡长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他不是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的带礼物么,不是年头岁尾都要给父母零用钱么? 罗乡长上中学时,父母不跟奶奶说话,罗乡长不跟父母说话。他上学一直不用功,父母越让他用功,他越不用功。经常留级,到他上中学时,他的同学都上高中了。有一天,他忽然想,他得好好学习,要不,还得回来种地,和父母亲住在一起。他就开始用功,下了三年苦功,考上了农校。 奶奶最大的夙愿是什么?是她唯一的孙子有出息吧。那么,天空中的奶奶的怒容是为了什么?罗乡长不禁一凛。这是从没有过的感觉,奶奶自始至终,给他自由温暖和安全。甚至天空中的那张酷似奶奶的发怒的面容,也是罗乡长从没见过的。 我晓不得你回来……父亲把?头从左肩倒换到右肩,紧张局促的样子,跟一般的村民见乡长没两样。 母亲走得快了点,左脚还没踩实,右腿就急急地跨出去。 你腿咋了?罗乡长问。 没啥,老毛病,怕是天要下雨,风湿犯了。 罗乡长和父母一起朝家里走去。左边是母亲,右边的父亲。母亲落后他一步,好像跟他并行极不妥当。要去奶奶坟上的话,罗乡长忽然说不出口。 母亲问:彤彤学习认真吗?他妈上班还那么忙吗? 他很想跟父母亲说说彤彤,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缺点不能说,优点,也有,那怎么说呢。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他跟儿子这么大、父母在他这个年龄时,对他的看法。那个时候,他认为父母是天底下最不堪的人,他们对爷爷奶奶的冷漠,对他的过度的关心,都让他愤怒不已。他当年顽劣,是为了反抗父母,发愤苦读,也是为了逃避父母。就连他沉稳的性格,也是在与父母长久的较量中形成的。 这一切,轮转得那么快。当儿子以更激烈、更莫名奇妙的反抗出现时,他和妻子,远没有父母那样镇定自若。狂躁的儿子加上歇斯底里的妻子,家里气氛永远高度紧张,稍不慎,都可能引起大爆炸。爆炸就爆炸吧,只要儿子能在这战火长大。 彤彤不听话得很,我……罗乡长不往下说,他也不好意思起来,他跟父母从没谈过心。就像今天这样,一起亲密地走走路的时候,也几乎没有。 儿子娃娃么,太听话没出息,只要娃娃大样儿在,大点就懂事了。父亲说。 母亲要给他炒碗洋芋丝。罗乡长说不吃了,他得早点回去。母亲立马就泄了气,草草擦干手,说那你等着。我晒了些黄花装上,哎,记得还有啥呢。 你看你这记性,葵花收拾好了么,彤彤就爱吃生葵花籽。父亲一转身从什么地方提出一截布袋。 罗乡长说算了算了,留着家里吃。 我和你娘,能吃多少呢。要不记着彤彤,我才不种这葵花。 罗乡长提着大包小包回家时,妻子做饭,儿子学习。 彤彤,你出来。你爷爷给你种的葵花籽。 儿子出来,看看,捧了一捧又进了屋。 吃完饭,儿子去了学校。 罗乡长没开灯,坐在妻子床边。 手机响了,是书记打来的。说县常委会已经结束,他和罗……哦罗书记各升了个台阶。 那,那部长呢?罗乡长问。 哪个部长?你怎么问这个!县领导一个都没动。哎,你给哪座佛上的香?这次乡长变书记的,独你一个。 宣传部长的脚出现在罗乡长面前,红色高跟皮拖,白色高跟单鞋,都极其精致,精致而妖娆……厚厚的信封,大半年的血汗,也不哆嗦一下就送出去了。 罗乡长摇摇头,巨大的半空里的脸、沟壑纵横的父亲的脸、母亲白苍苍的头发、挤满黑压压人头的网吧竞相挤进他的头脑。耳边似乎还有奶奶的吼声,再一听,原来是雷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