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候,父亲和母亲正值壮年,那是他们完成的一辈子的大事之一。
从我记事起,我们就住在一个两间的房子里。后来知道那是父亲和母亲先借住了几年之后买下来的一个旧房子,入深浅,间口窄,除了房顶以椽草和青瓦覆盖,从里到外的墙都是泥土垒成。盖一座宽敞的三间大瓦房就成了父母亲最大的心愿,这个心愿像一粒种子深埋在他们的心里,给谁都没有说过,包括我,那时的我太小,说了我也给他们有任何帮助,那怕是一句支持或反对的言语。但是,正如种子埋在土里不发芽不等于没有生长,相反地,它在一天不停、一刻不停地吸纳养份,积聚能量,总有一天它会冒出令人惊颤的绿芽来。就在我刚上中学的一个春天里,当我回家的脚步跨过门前的水渠时,蓦然抬头发现屋顶已经拆开了,屋子西边的空地上摆着横七竖八的木料,我的两个舅舅和村人在那些木料堆里忙活着,拉锯的、推刨子的、打凿子的,弄出一片杂乱的响声。我们家开始盖新房了,父母亲心里那颗种子发芽了!
在农村,盖房是一件大事,也是最耗费心力和积蓄的难事。对白手起家,没有一点家底的父母亲来说,拆旧盖新那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受多少艰难啊!然而,那时的我竟是那么无知和幼稚,对这样一件非比寻常的大事没有一点非比寻常的认识,只是看到家里仅有的一个柜子和一张旧得已无法辩别木质和颜色的方桌子,以及锅灶等都搬在了屋外的空地上,感到有一些杂乱,没有和父母亲谈论过一句盖房的事,哪怕从心理上为他们分担些什么,而是象往常一样吃了饭带足三天的馍又到学校去了。等我再回家的时候,新房的木架已经矗立起来了,除了前边屋檐下的墙和室内的隔墙,两边山墙、后檐墙和房顶都差不多建好了,基本上可以遮风挡雨了。此后的一段日子一家人就住在只有几根柱子而没有隔墙和内间的新房里,只记得在屋子中间有一张几块木板和两条长凳搭成的床铺,算是一家人的卧塌。就这么一边将就地住着,一边同用胡基垒隔墙、砌檐墙、盘土炕、建灶房,也许是为了省工钱或者我不知晓的其它原因,这些活儿大都是父亲一个人做的,我和弟从学校回来偶尔给父亲打过几次下手,铲泥浆或者搬胡基。记得有一段隔墙就在临时搭成的床后面,白天刚垒到一人多高,半夜竟倒塌了,幸亏没伤到人,但也着实吓人一跳,第二天把床挪了个位置,重新垒墙。记不清父亲一个人做了多少日子,老屋就那样艰难地落成了,父亲和母亲到底建起了我们自己的新房子。
新房坐东向西,和当时村子里时兴的住房一样,三大间,山墙和后檐墙用土夯成,前檐墙是门面,中间的大门和两边的窗子都用砖镶在墙里,门两边和南北两个墙拐角都用橘色的机砖砌成方柱,窗台以下一米多高的墙面由凿开的石块砌成,石缝用混凝土钩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方和圆的图案,门窗和砖柱之间的空隙由胡基填补,外裹一层由碎麦秸和黄土和成的泥。屋内三间房子,南北两间分别隔成东西两半,中间那间前后开门,靠东墙放一张方桌,既是进出屋子的过道,也是招呼人的客厅。南边那间隔开后西边靠前檐的一半是厨房,后面一半作卧室,盘一面土炕与前面的锅灶隔墙相连,炕便成了北方农村的“火炕”,冬天只要生火做饭炕就是热的。北边一间隔开后,后半间在院子里还没有建成牛舍时一度曾经是牛圈,后来作过我的所谓书房兼卧室,由于光线不好,再后来就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新房建成没有几年,父母亲买回一台电动磨面机,磨面挣点零花钱,前半间不久就成了磨房。屋子里的隔墙也是用胡基垒筑,外裹一层草泥,草泥上面再刷一层用村后山崖上挖的白土和成的泥浆,刚刷上去时墙面是深褐色,风干后就成了浅浅的白褐色,光洁净亮。那是村里人美化居室最简便最经济的一种传统办法,此后每年腊月二十三前后扫完屋尘,母亲都要用这种办法把老屋粉刷一遍,就象我们小时候每到过年时,母亲都要尽可能地把我们兄妹几个拾缀得干净整洁一样。老屋和我们一样,也是父母亲身上掉下的肉。
老屋不但比原来的房子大了些,而且位置向后移了大约五米,前面就空出一片地方来。过了两三年,父亲在老屋后面又修了柴房,把前面空出的地方用围墙圈起来,院子就有了。又在院子里修了砖墙门楼,安装了虽然简陋但足以让四轮农用车进出的院门,在靠近院门的墙角修了牛舍、猪圈。再后来,随着日月流转,院门外的几棵自生的小椿树、洋槐树和母亲栽的核桃树渐渐地繁衍出一大片的浓荫,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栽的一棵桐树和杏树,也在每年的春天怒放出一片深紫和粉白。屋后有一颗枣树,起初只有手指粗,不经意间竟胳膊般粗壮,而且一嘟噜一嘟噜挂出了满枝桠的大红枣。有了这些附属建筑和高高低低的树荫,老屋就更象老屋了,就象一个人一天天地长大了,成熟了,有了朋友,有了职业,有了自己的生活。
从老屋流走的日子是平凡的、琐碎的。早春的日子,父亲从老屋的后檐墙上御下挂了一冬的犁和耙,从牛舍里牵出老黄牛。老黄牛从圈里一出来就少不了给院门口屙下一堆牛粪,然后在父亲的吆喝和责骂声中“嗒嗒”着它那壮实的蹄子,不紧不慢地走香田野,陪伴父亲把一年的希望播洒出去。秋天又拉着架子车,载回一车一车的玉米棒子、黄豆蔓儿、谷子、柿子或者红薯,把老屋从里间到院子堆得满满的,让人无处下脚。很快,老屋的房檐底下、院子里的树杈上、台阶上,到处都挂着橙的玉米、红的柿子、黄的豆秆,把老屋的秋天装载得沉甸甸的。而母亲呢,一年到头,老屋的里里外外总能看见她来来去去忙碌的身影。或者在晨曦中荷锄而去,或者披一身晚霞背着背篓满载而归;或者为寻找一只不在窝里下蛋的老母鸡,从村东跑到村西,或者一边训斥着圈里的两头猪不好好吃草,一边用搅料棍在猪食槽里搅料;一会儿拿着锨在院门口铲零星的牛粪或鸡屎,一会儿又见她手持镰刀,提一笼青草,往老屋的门口走。春种秋收、持家扫院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在老屋轮回着,在这种轮回中,老屋和父母亲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似水流年的日子。
老屋的日子也有轻松的时候。阳光从窗口或墙缝里洒进来,在弥漫着淡淡炊烟和香味的厨房里射成一条斜斜的光柱,淡蓝的烟气和细徵的尘沫在明亮的光柱里轻轻飞舞着,一家人端着饭碗或蹴或坐在炊烟氤氲的老屋里,一边享受着家常饭的美味,一边闲谈着家长里短、村巷琐事。夏日的晚上,在院子里铺一张草席,和父母亲席地而坐,任一地的月光洒下斑驳的树影在衣袖上、肩背上,甚或手臂和脸上随风摇曳,感受着夜晚的清凉。雨天,听着屋檐下清脆的滴水声,在老屋的土炕上酣睡一觉,或者冬日里一家人挤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其乐融融,有时候连饭都是母亲从灶房与土炕隔墙上的窗口递过来在炕上吃…… 老屋的日子就这样被填得满满的,长长的。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父母亲从当年修建老屋时的壮年走进了花甲岁月,在老屋庇护下成长起来的我们也相继出嫁的出嫁结婚的结婚。当年风华正茂的老屋也真的成了老屋,墙壁不再光洁,裸露的墙柱已经看不清木质和本色,到处是烟熏尘积的印迹。特别是屋顶几处开始漏雨,北边的山墙脚由于后来邻居建房形成了一个窄渠和低凹,夏季一下大雨,雨水排流不畅,墙根就长时间浸泡在水里,母亲一直想让我们用混凝土把墙根裹起来,终未实施。前几年,弟提出拆了老屋另建新房,父亲没表示什么意见,母亲却不大愿意,有次在电话里向我提起,我也觉得没必要在老屋的修缮上下功夫,但又不忍心让母亲感觉她和父亲老了,他们一手创立的家业和她们一样没落了、无用了,只好磨楞两可地搪塞母亲。此后不久,老屋最终拆掉了,弟在老屋的底子上盖起了一座砖混结构的平房,内间结构是眼下时兴的单元式。
新房刚建好时,父亲和弟一家已经搬进新房,母亲还是不愿搬进去,再盖新房时临时租的一间房子里住了好些日子。我每次回去到他住的房子里去,她总要给我诉说老屋不盖被拆,说弟不停她的话。我知道,母亲那是对老屋的眷恋,对她和父亲一生心血的不舍。几经劝说,直到冬天渐近,母亲才不得已住进了新平房,老屋从此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也更深深地印在了父母亲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