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时节了,夜里常做些与已故亲朋好友一起的清梦。梦里花儿开,梦里花儿落;梦里流水语,梦里流水歌。飞花随流水,流水漂落花。生者且欢乐,死者长已矣! 昨夜天晴风静,夜半皓月当空。熟睡不知西东,正是一帘幽梦。我梦见了我菜儿姑。 菜儿姑的父亲我叫三爷,三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是弟兄。菜儿姑家和我们家同族,不近不疏。可是,那时候,我们全村四五十户却过得像个大家庭一样。孩子们经常吆喝成群,哪里热闹那里玩,哪家饭熟那家吃。 菜儿姑大我五六岁,她经常和我们斫柴割草,待我像亲侄子一样。小时候,生产大队成立文艺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我和菜儿姑都曾经是小演员。《沙家浜》中菜儿姑扮演善良可爱的村姑,我扮演国军混帐小子刁小三。剧中有一出戏是刁小三抢村姑的花包袱。村姑有句台词是:“你为什么要抢我包袱?”刁小三凶神恶煞地回答:“抢你包袱,我还要抢你人呢!”为了这两三分钟的戏、两三句台词,排练时,我们姑侄俩可没少琢磨。第一回上台演出前,菜儿姑帮我把家里一只老母鸡绑在枪管上,还别出心裁地给鸡腿上拴了一截桂子红。我在台上一跑,枪杆一晃,母鸡翅膀一扑搧,声嘶力竭的一叫唤,更突显了国民党反动军队的嚣张。演出后,效果果然超好。看戏的人义愤填膺,戏台下一片吼叫。 缷妆回到家后,我母亲说:“傻娃,那是你姑啊!你咋敢抢你姑的包袱?下回不要抢了,人家笑话呢!” 我说:“这不是在演戏么,谁有啥笑话的?” 我母亲说:“演戏也不成,要抢就抢别人的,再不敢抢你姑的了!” 对于别人的说辞,菜儿姑不以为然,她把我母亲的老脑筋狠狠批了一顿。 村上没有通电那些年,我们吃面主要靠小河里的水磨子。天幸的是我们村西不远处有条浪水河。浪水河发源于冉山脚下的“黑牛鼻窟窿”,由北向南流经我们牛角塬六社十三村。清明前后,天气转暖,开放的梨花、杏花和各种新鲜的蔬菜郁郁葱葱,河沟里满眼的雪白,满眼的粉红,满眼的嫩绿。鸟儿在林间婉转地唱和,溪水在河谷哗哗地流淌。 那一天,虽然飞花随流水漂走有些时日了,但满沟坡却更加的青绿。我跟父亲下浪水河磨面,因为前边还有两家,我们便在水磨房里排队等候。半晌午的时候,沟坡里传来了熟悉的唱戏声。一个老男人在唱旦,喉咙憋着,声音压得很细:家住湖广均州县,杏花庄上有家园。我丈夫名叫陈世美,我是他妻秦香莲……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不用说,他是我三爷。在我的印象中,我三爷一辈子的职业就是给生产队放羊。老人家甩一手好鞭子。每日黄昏,日头爷落窝的时候,你先听到啪、啪的几声鞭响,仿佛唱戏在叫板。接着就会欣赏到我三爷独特的老旦唱腔:羊回来了!哎呀,走哇!西湖山水仍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最后才是满街道咩、咩叫唤的羊儿。 我三婆人干净,细法,利索,妥切,看着文静的一个人,平时总是急乎乎的。虽然是一双小脚,但走路比大脚丫子的年轻人跑得还快。老俩口命苦,没有男孩,抓养了三个女儿。已经出嫁的大女儿一直身体不好,半声咳嗽点点唾,一顿只吃半个馍。我喊作茉莉姑的二女儿很早离开了人世,家里平常出出进进的就剩我一个菜儿姑了。 我菜儿姑凤眉大眼,鸽鼻巧嘴。乌黑光亮的头发绾成一根独辫,又粗又长。她虽然是女儿身,却生就的男孩性格。喜欢像男孩子一样把上衣扎在裤腰里。干活手脚麻利,走路能煽起风。敢于用荆棘刺拧草绳,比男孩厉害多了。 说菜儿姑是三爷的尾巴也不为过。不管下地干活还是到沟坡上放羊,三爷喜欢把菜儿姑带在身旁。三爷还有一个特别的本领,慧眼识得呱啦鸡蛋。我们牛角塬的沟坡上生活着一种小型号的野鸡,我们叫它呱啦鸡,一群一群的。暮春初夏,是呱啦鸡生蛋繁殖时期。但这野禽诡得很,总是把蛋生在让人不易发现的柴窝里。长期在沟坡上放羊的三爷却轻易就能找到呱啦鸡蛋,对那些正在敷小鸡的呱啦鸡蛋他不打扰,总是让它们把小鸡敷出来,而对那些刚生的新鲜蛋就收回来让家人吃。那些年,跟三爷放羊的菜儿姑,口袋里常常装着呱啦鸡蛋,新鲜的呱啦鸡蛋味道比土鸡蛋好吃得多了。我也吃过几回呢! 这天,菜儿姑背着一小布袋麦子,也跟三爷到水磨房里磨面来了。由于磨面的人多,我们等得心慌。三爷就对菜儿姑说:“菜儿,这太阳红的,天暖和的,水热乎的,你去把修身娃带到前边河滩那儿洗个操!” 让我和菜儿姑一起去洗澡,我一听,头轰地一下子大了。这三爷也真是的,咋能让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大姑娘到同一水潭中洗澡? 我脖子一梗说:“我不洗,我嫌冷的很!” 三爷哈哈笑着说:“男子汉还怯火冷!快去,让你姑给你把头发揉个,把脊背搓个!” 我父亲也附和着:“你看你脏的跟个泥猴子一样,借这会儿没事,赶紧快去洗去!” 菜儿姑看出了我心里的弯弯绕,二话没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你个碎崽崽娃,咋羞脸还多得不行,你姑又不是老虎,不会把她侄儿吃了的!” 小河滩里有个浅水潭,几乎就是一个大石盆,河水清亮亮的,潭中鱼儿急忙忙地游来游去。潭上有股瀑哗哗哗地向下落,形成了一道水帘。菜儿姑三下五除二给我脱了衣裤,把我推进了水潭。等我钻进水里,菜儿姑也脱衣游进了水潭。这时候,我也不再忸怩了,和她打起了水仗。玩了一阵,因为感觉水还有点凉,便开始洗澡。水瀑下,菜儿姑的玉体晶莹剔透,那一串串水珠落在她身上溅起了一朵朵飞花。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菜儿姑就是下凡的仙女。后来上学学到牛郎织女的故事,头脑里最不能抹去的就是七仙女下凡人间洗澡的那个特定画面。一生一世,不能忘记。 叶飘絮飞,流光速逝;娇颜似花花易落,青春如水不回头。又一个蝶舞花恋的季节,又一年飞花流水的春天。已经过了二八芳华的菜儿姑突然病了,几天时间咳嗽高烧不退,一向乐观的三爷慌了神,让人用架子车把菜儿姑送进了公社卫生院。可是已经晚了,菜儿姑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那天晚上从卫生院往回搬尸的时候,晴天突然下起了细雨。有人发觉不对,抹了一下自己头脸,抹到的不是雨水,而是尘土。人们就说,那是跑在架子车前边的菜儿姑魂灵扬起来的。她死得实在不甘心,她太想活人了! 我当时非常不明白不理解,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死了怎么就不能再活呢?滚滚红尘,美人成群。她们千姿百态,她们婀娜妖娆。为什么就没了我菜儿姑的身影呢? 由于菜儿姑是在外面的世界咽下她最后那一口不甘的气息的,她的尸体不能回到自己的家,被安放在村外生产队新打的窑洞里。她成了游魂野鬼。再过了两天,木匠给菜儿姑用她自家院里的一棵香椿树打制了棺椁,她被埋进了我们村南的土壕里,和自己的茉莉二姐住在了一起。后来,那地方变得很美,几乎就是一处风景呢。姊妹俩的坟头上是连结成片的迎春花,每年都是早早地开放。周围是一圈瓮儿柏。金丝鸟儿在树上筑巢,花脊背的松鼠在枝上跳来跳去。噢,还有那无以数计的喇叭花、星星花、羊踢子花,有名字的,无名字的……。可是 后来的事实证明,菜儿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很少本分地呆在那儿,魂灵多年来一直在村里游荡。 菜儿姑去世的那一年,我到大村的学校上高年级。因为家离学校有三四里地远。我们村上同学早晨一般都是鸡叫三遍、黎明四五点就起床上学。那天早晨,月亮还没有落,街道就像白昼一样亮堂。我穿好衣裳洗罢脸,背上书包打开头门,习惯性地朝东边菜儿姑门上望去。这一望,让我的魂魄差点出了窍。因为我分明看见一个黑影在菜儿姑的家门口走动,她似乎披着长发,头低着,双手捂着肚子。啊,这不是菜儿姑吗?我转身跑回了家。那天,我病了。后来,我看见菜儿姑的事情便在村里传扬开了。这以后,就有许多人晚上遭遇菜儿姑。有时是一幢黑影,有时是一声巨响;有时是一股迎面飘来的清风,有时是远处一束流动的火光。 如果说这些都是捕风捉影,但我对于本地人说的鬼“出没人”却始终不得其解。后来我翻阅过许多资料,发现有所谓科学家把这种“出没人”的现象叫“灵魂附体”。也就是说人有七魂六魄,和人的肉体可以统一,也可以和人的肉体分离。一般地说,人死了,他的魂魄也就消失了,但有些气场很强的人死了以后,魂魄却长时间不能终结,在他(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飘来游去。遇到神经晃忽的人,便寄托在他们的神经末梢上,让他们产生癔症。 下面我说的这件事,如果不是发生在我家里,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定会把它当作谎言,然而,“出没人”这件事却恰恰发生在我二姐身上,其整个过程只能让人目瞪口呆。 那一日中午,我从学校回来,见家里聚集了许多村邻。我莫名就里朝门里走,在门口被一位嫂子挡住了。她悄悄地告诉我:“菜菜把你二姐‘出没’了!”我问:“在哪儿?”嫂子说:“就在你们屋里!” 我进了屋,看见我二姐蜷缩在炕角,周围坐着我母亲和婶子们。二姐看见我,问:“修身,你回来了!”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我回答:“嗯,姐,你病了吗?” 她回答我:“修身,我不是你二姐,我是你菜儿姑!” “啊,胡说!”我非常气愤。“二姐,你还是妇女队长呢,你不要装神弄鬼了!”我扭头出了屋门。我听见炕角的二姐说:“喔娃脾气瞎,不要惹她生气了,让他去!我在这儿呆上两天就走呀!” 我听见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说:“你快走!呆在这儿干啥?到你们阴间逛去。看把人都作贱的!” 那天中午,我饭也没有吃就去了学校。下午回到家,家里的人比中午还多些。我当时就想,我倒要看看这场戏演到啥时候结束?我屋门也没进,气哼哼地坐在院里的树墩上。屋里吵吵嚷嚷的,咋就话题一下子又转到了我身上。 有人大声地说:“修身回来了,让娃给你叫去!” 我进门问究竟。仍旧蜷缩在炕角的二姐说:“修身,你去给我把你三爷叫个,我想见他的很!” 我一听她的口气不对劲。就问:“你到底是谁?” 她说:“娃,我是你菜儿姑。我到你们家门口已经转悠了多回了,我爱你们一家子人的很,我想和你妈好好说几句话,想吃你妈擀的片片面。又怕我不是人,把你们吓着了!” 我说:“想吃片片面,让我妈给你擀。知道你不是人,今后就不要来了!” 她说:“菜儿姑听我修身的!跑快些,把你三爷叫来,姑见他一回就走呀!他刚放羊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涝池饮羊呢。让他来时不要拿鞭子了,他那鞭子害怕得很。有多少次,我跟在他后边,想叫他一声伯,给他说句话,都是被他那鞭子吓跑的。啪儿,啪儿,像打炮一样。” 我出门朝涝池跑去。三爷果然在那里饮羊。我把菜儿姑“出没”我二姐的事学说了一遍。三爷犹豫了一会儿,把赶羊鞭子插进了柴背篓,跟我来到了我家。 进了我们家门,三爷就问:“你是菜儿吗?” 二姐回答:“我是菜儿!” “跑人家屋里来干啥?走,跟我回!” 菜儿姑说:“伯,我不回去!那屋里我回不去,我妈给门上和院里到处插的桃木橛。” 大家就问三爷,是不是屋里到处插着桃木橛?三爷说,是。 菜儿姑说:“伯,我不怨我妈,三个女子,两个就这样不赢人的走了。她咋能不伤心难过呢!伯,你回去给我妈说,叫她不要成天哭了,眼睛都快要哭瞎了!” 三爷说:“噢,我回去给她说,你见过你茉莉姐吗?你咋不跟她一块呢?” “哎——”菜儿姑叹了口气说,“咋没见过!可她现在早不在阴间了。前年,她就跟两个卖丝线的走了。她说,她要变成蚕儿去吐丝!” 此时三爷也哭得泪流满面。他擦了一把老泪说:“不说了,走,跟伯回!” 菜儿姑说:“不,我不回去!我不想让我妈再伤心了!我把话说完就走。伯,你今天又收了12个呱啦鸡蛋,明日你老早把它放回原地方去。呱啦鸡都急死了,再生两个它就要敷一窝鸡娃了!” 三爷摸着口袋里的呱啦鸡蛋说:“我没数,咋还真12个呢!伯记着了,明日早就把它放回去!” 菜儿姑又对我说:“修身,姑家半墙上蜂窑窝里有一双棉鞋,鞋壳脑里有一撮公鸡毛,旁边有七个麻钱,那是姑想扎一个键子,你啥时候有时间了,给姑扎一下!” 我问:“扎好咋交给你呢?” 她说:“明年清明时,给姑放到坟上。哎——那地方,姑实在不想去,可是不去又咋行呢?你们阳间人成天忙的。我这就走呀!” 二姐说完这话就蒙着被子呼呼地睡去了。谁喊她都不应,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大早。醒来后,再问她先天发生的事,她竟然不知。 对于菜儿姑“出没”我二姐时说的“蜂窑窝里放着七个铜麻钱的事”我几乎忘记了,多天数以后,到三爷家借梯子用,突然想起了这话。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爬到半墙上的蜂窑窝一看,果然发现了棉鞋、鸡毛和铜钱。 我彻底迷糊了。我就对这种鬼“出没”人的事进行了专门的研究,又几次亲见了被“出没”人当时的反映。我找不出答案。有人说,之所以有这种鬼神“灵魂附体”的现象,是因为被“出没”的人神经太弱,容易产生幻觉。也许是的! 追梦,寻梦。若春风刻意挽留心的摇曳,我又看见了浪水河滩石潭里那个如同玉雕的少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愿意在那潭清水中泡成游鱼;若青春能够再来,任那些被揉皱的日子从掌心发芽,让泪水不再模糊我的视线。 流离无声,泪湿了凉枕,转念想来,人生就是这么残忍。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和微博昵称:长安亦君;微信 和QQ昵称:细水长流。工作于湖北的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中国中学骨干教师。中国新文学学会、中华精短文学学会、作协十堰分会会员,西部文学、精短小说签约作家,原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乡土文学作家,精短小说 、西部文学签约作家。曾担任教育部指定中学生读物《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副主编。作品见诸多种报刊杂志和网站,多次荣获文学大奖。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董怀禄短篇小说选》、《家在牛角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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