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桑葚树叶叶和山楂树叶
都是好看的椭圆状,都像是有着丰富经验的老艺人戴着花镜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艺人的某个表情,摆弄刻刀时的某个念想,以及夜色中或浑浊或清亮的光线,都藏在叶柄或是叶脉的不经意之处,仿佛一个翻转或者摇摆,就会有细森冷暖的情结故事飘过来。手握它们,不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岁月冲击感,温暖又凄凉,遥远又真实。
将一个标准的对称椭圆对折,从临近叶顶部分斜着向上刻掉一个没有爪子的胖水母,再在临近叶柄部分刻掉一个同样没有爪子的细长瘦水母,然后铺展开来,就成了一枚桑葚叶片。把它放在白纸上,稍加想象就是一个夸张的京剧脸谱,还会不时从白色瞳仁里感触到一缕复杂心思。
与山楂树叶相比,桑葚树叶要软一些,薄一些,叶端规矩的齿状轮廓也更加圆润、含蓄,不像山楂叶,齿状外缘似尖刺,力度和走向都透露着一种强势。同是一个对折的椭圆,山楂叶的刀刻方法却不同,它是从叶顶自叶柄按照间距渐增的规律,依次减掉三个越来越大的细长人字。
我把捡拾的一枚桑葚叶和一枚山楂叶同时夹在书页里,隔了一天,桑葚树叶细长的纹络就藏在了它浓稠的黄颜色里,而山楂树叶的纹络却在失水的棕红色里清晰地跳动。
一枚桑葚树叶服从于一棵桑葚树,一枚山楂树叶服从于一棵山楂树,而所有的桑葚树和山楂树都服从于秋天。在更加寒冷的风里,它们会紧抱一起,成为相亲相爱的兄弟。
我是一枚黄色的桑葚树叶,你是一枚暗红的山楂树叶。我们的步子平行,共沐的阳光、月光使我们的睡梦重叠。我们会相遇于岁月的书签,我们会向那位带着花镜、依然在傍晚昏暗光线中麻利地操持刻刀的老艺人行注目礼。
二、苹果树叶
如果给一些温度或者一个擦拭,苹果树叶绝对可以将秋天的山林点燃。
深黄。火红。暗红。棕红。深褐。单从美学角度看,苹果树的精彩之际一定是在深秋,那个寒风偶尔逡巡的山坳垛口。浓郁的果香散开了,散开在远近城乡人家的卧室、厨房,散开在一个个迫不及待的人儿的味蕾。这个时候,苹果树叶开始以绚丽的色彩,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存在感,以一呼百应的气势和统一,掌控着山林的风格与主题。
一枚黄的、红的、棕色的苹果树叶,做了一晚的书签,就都成了稍微有些色差的深棕色。它们隔着书页相互商量,三枚枯萎的叶柄便都以同样的弧度曲向左侧。漫长的一个晚上,它们一定向书页里的诗行讲述了很多发生在山林里的故事,诗行也一定听得很入心,因为,第二天清晨,我闻到了自她衣袖里散出的一缕草香。
大自然是一本最厚最大的书籍,它把所有的树叶、花草都制成精美的书签,把所有树木、花草的培养者、观赏者都制成精美的书签。唯有时光能翻开这本厚重书籍,而那个时候,书签却早已成为氤氲在寂寞清冷的诗行。
我是一枚绚丽的苹果树叶。成为书签的我的柄端会自然左曲。我会成为自然书籍中的一缕体香。我会依然和我爱的人们相遇于诗行。
三、栗树叶和桃树叶
多肉的仙桃早已风干在关于夏天的日记里,而大街上的糖炒栗子却把此时的寒风弥散得温热,可是,从那个大山紧护着的村林秋景图中,我捡拾到的却是一枚翠绿的桃树叶、一枚接近于土黄色的栗子树叶。
同样是细长的形状,桃树叶却显得精秀、灵气,让人想到古时衣着讲求、伶牙俐齿的秀女;与此相比,宽大的栗树子叶却是不修边幅、邋遢随意的。栗子树叶的叶脉比桃树叶的细密、直挺;栗子树叶的外缘仿佛用刻刀依次刻出的镂空的“L”,叶缘有明显的尖刺状。桃树叶的外缘远看是流畅的直线,细看像是用刻刀稍稍刻出了一个个小牙儿。做了一夜的书签之后,桃树叶依旧规整、对称,栗子树叶的叶茎则自下而上自然右曲。
单纯从形状上推测,山楂树叶桑葚树叶一定是出自同一个祖先,而栗子树叶和桃树叶的祖先,最多是在见面时互相握了个手。
我、你和他们就是栗树叶、桃树叶和那些祖先见面时曾经握过手的子孙后代,树叶们用色彩、表情和相互间的微妙关联丰富了四季,我们用观察、微笑和相互间的沟通交往打通着时间的经络。树叶以型状的变化成为自然的书签,我们以精神的觉醒成为时间的书签。树叶和我们都是存在,真实又虚幻的存在,界定意义又模糊的存在。
四、银杏树叶
银杏树叶生来就有着洋气的外表。优雅的扇状,外缘处随心情运笔的凹凸曲线,自叶柄向叶缘处精致发散出去的叶脉,怎么看,这都是一张恬静而微笑的脸庞,怎么看,这都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
秋天的银杏树叶就更让人刮目了。金黄的色彩,纯正,有生命力。和这个萧疏的季节不搭,和周围转瞬即逝的色彩氛围不搭。
银杏树林间,银杏树叶翩然。满地的金黄路。满林的七彩梦。行走其间,最初不忍踩踏,不想一枚落叶划入脖领。兴奋了。跳跃。驻足凝神。奔跑。似在深海,在云端,在花圃;似在北极、在欧洲、在希腊。余秋雨在《千年一叹》游希腊的一文中曾说,干净的痛苦迟早会沉淀为悠闲,而我在银杏树林欢愉的刹那却感觉,干净的幸福迟早会升华为孤独。痛苦和幸福都是刻在心脏上的条纹,它们都会使心脏产生痉挛和痛感,不同的只是时间和方向。
银树杏叶飘落,在秋天的心脏上划出印痕。
我们的微笑飘落,在时间的肚皮上划出印痕。
在未知的印痕走向里,房屋老去,秋天老去,一代代很多人的脸老去,清新的只是一枚枚树叶,一个个树叶的表情,以及那曾经被它们打通和柔软了的情绪隧道。这一切的存在,使我相信,在未来昏暗而遥远的时光里,始终有玉米地、母亲的身影以及爱人的目光在静候着我。或许我迈出去的步子依旧小心翼翼,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一定有一枚绚丽的落叶在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