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下李说 于 2015-2-9 21:54 编辑
记 史 姨 ------月下李说
在大院里,我留下印象最深也最好的是史大夫了。 我叫她史姨,地道的上海人,支援大西北时,一家人就迁到了西安,丈夫姓严,在市邮政局做财务管理,人很老实,长的端正,见人爱打个招呼,接着便吱吱唔唔的说不清话语,你得逮着他的语言揣摩意思,因为那里面大部分是上海话,听着很费劲,他也就不大与人闲聊。史姨却跟他大不相同,爱说爱笑,说的此地话,又夹杂着南方音调,柔柔的,很舒服。她很漂亮,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虽说四十多岁了,那双眼睛却很有风韵,明显的双眼皮,直挺挺的鼻梁以及上翘的唇角线是那般的舒适和优美,怨不得有人说她是上海滩上的千金,那种感觉是十分恰当的。她也确实是上海一个大资本家的千金,算大家闺秀,嫁给了严公子后,便随夫迁居到西安,她是学医的,在市里一家大医院当大夫。 那些年里,母亲常常生病,一病就是四五天,头痛呕吐的不吃不喝,整天难受地哼哼,父亲请来了中医大夫,把脉开方,我去抓药熬药,吃了就见好,也慢慢的知道,她是属于大病术后的后遗症,病来了就得调理,因此我也常常去敲史姨的家门,她从来没有厌烦过,一看到我那苦愁的脸,便说:“怎么!王姨又病了?”便转身去拿听诊器、血压器,匆匆忙忙的随我下楼,见了母亲便笑说:“又想我啦!嘿嘿,让我瞧瞧。”母亲看到她便不再哼哼,话也多了起来,说话也有了气力,那病似乎就好了一半。日子久了,史姨就成了我们的常客,有空便到屋里坐坐,和母亲拉家常,两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相互送去尝尝。 我最爱吃的,是史姨家包的粽子,很是准时,年年端午前一天,史姨就会敲门,端着一盆新鲜的粽子让我们尝,也总是交代什么样子的是肉粽,那个是枣粽,我急不可待,史姨刚出门,便忙拨开一个品尝起来,那米很好,蒸的又筋又透亮,吃到嘴里柔软筋道,那肉味的咸香润口,我总也吃不够。后来才知道这些粽子是史姨的婆婆包的,在我的印象里,那可是一个弱的不能再弱的老太太了。 记得有次去史姨家,找史姨的儿子闲聊,那是一个六十多平的居室,一间史姨住,一间是婆婆和严老爷住,一间便是三个儿子住。屋里很小,支着架子床,到处都塞满着东西,我和大儿子正说话,那婆婆进来了,瘦小的,佝偻着腰,象伸不直一样,又象背上压着一个很重的包袱。她是挪着碎步进来,悄儿无声的,看到我,笑着点点头,那种点头也是很费力的感觉,连腰也一起弯动着。她去架子床的角落里找东西,嘴里咕噜着什么,我问大儿子,婆婆说什么,他笑说,她整天就这样,一个人老在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在想啥。 我要走了,史姨叫我,我进到里屋,也是堵的满满的东西,不过这屋里的东西要贵重多了,全是红木制的家俱,擦的红明闪亮,记得有一对漂亮的饰物柜,全放着小巧精致的小物品,象磁娃娃,金光闪闪的小闹钟,青花瓷的小古瓶……我总是看不够,也听史姨讲是她小时候喜欢过的东西,我很羡慕她,是生在一个很有文化品味的家庭。我走了,出门时,看到婆婆在厨房里的洗水池前洗东西,那眼睛快贴到了水笼头上,腰弯得很厉害。这一家三代六七口人,吃饭就全靠这位老婆婆了。那时我小,不知道这家务里面有多大的艰辛,但每每望着这位婆婆的背影,心里就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史姨很快乐,也是一个非常热心的人,在这个院里,无论谁有了病,她都会给予帮助和关照,因而她的人缘很好。文革开始后,由于她出身资本家,这在那个红色恐怖的年代,随时都可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活不旺也死不了,可她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她始终是当着医生,治病救人。 她的公公严老爷因阻止巷人来院里闹事,得罪了看门的蔡家,让蔡家的大儿子黑着脸来兴师问罪,她知道公公做的没错,占着大理,但不能因此结出个仇家来。她咽下这口冤气,和老头子一起去蔡家道歉,一院子人都为史大夫抱打不平,史姨见人便讲:“息事宁人,息事宁人。”院里就有人说史大夫太软弱,史姨笑笑说:“咱惹不起可能躲得起呀!”文革后期,蔡家大儿被人打死了,蔡妈伤心痛极,办完儿子的丧事,自己就得了急病,为了节省那么点住院费,回家后不久伤口就化了浓,去找医院,因责任不在院方,人家不管,她只好又躺在自家床上痛苦地哼哼。有人劝说去找史大夫,蔡妈无脸去求。就有人说给史姨了,当天她就带着消毒工具去给蔡妈清理伤口,蔡妈感动的泪流满面,后悔她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让史大夫受了委屈。史姨笑了说:“陈芝麻烂事,还说那些干啥,赶快把伤养好,叫我少来两趟就行了。”蔡妈听了嘿嘿地笑起来。自那日起,史姨定时给蔡妈换药,很快,蔡妈就完全康复,随着她那张广播嘴,全院及巷子都知道史姨是个大好人,跟人不记仇。 史姨也有瞧不上的人,那也是一个大夫,一个土大夫,没有上过专业学科,凭自己的揣摩学会了针灸,在社区门诊院里当针灸大夫。她姓牛,河南人,个子不高,有些邋遢相,走起路来总在摇摆,老是低头想事,她整天提着一个盒子,哪里有大大小小的银针,她就凭着这针走巷串户,争着辛苦钱。有人认她,遇着头疼脑热而痛苦不堪时,找她针灸,那细针扎着进去,人便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二三十分钟,疼痛就减轻了许多,也有不认她的,扎了无数次,效果甚微。 史姨就不信她,曾碰在一起,问及经络和针灸问题,牛大夫就讲不清这里面的学问,史姨笑了:“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冒逮呢”牛大夫被笑了个大红脸,从此很少与史姨照面。然而这牛大夫却是个有心计的人。她自知文化薄,又不是专科毕业,凭自己的勤奋和钻研,她就不放手中的那枚细针,走家串户,门诊坐班,都极认真的对待,没有几年功夫这片地区就小有名气。 她开始在院里一间小房坐诊,扎针的人还要排队预约。但对有类人,她就服务到家,象公社的书记,区长、居委会主任等,她常常观察他们的活动,看到主任几天没出门,就想到有害病的可能,晚饭过后便带着那个小盒登门望诊,果然那主任是病了,她二话不说,上去就消毒进针,二三十分钟后来取,一扎就是一个星期,主任不好意思,也不想扎了,可就推托不掉,非给一个周期,而且分文不取。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她让她的弟弟带主任的儿子外出玩耍,去公园、去博物馆,去做一些叫主任高兴的事,当然要在这个地区办事,各层次有权力的人,她都想打通。她就是用这枚小小的细针,打通着人身上的经络,也打通了社会阶层里的脉络,建立了多种关系,她这种做人方法,人们也无可厚非,为了生存么!可问题是,当居委会主任人事变更后,她就再也不登老主任的屋门,又踏破新主任的门槛。史姨就是瞧不起她这种品行,常笑说:“她能算个大夫么?有奶便是娘呀。”可她就是这样经营着自己的事业,而且声名越来越大。 记得有段时间,我几次回家,都看到严老爷坐在家里与母亲说事,说的挺伤心,还在悄悄抹泪。我问过母亲,知道史姨在和婆婆生气,弄了好长时间了。有时我给史姨家送去好吃的,婆婆根本见不到,母亲就心里过意不去,再送吃的去,就拿两份,史姨笑了,说:“太不好意思了,每次都收双份礼,我可没有双份给你还呀!”母亲也笑说:“就还三份吧,我家三口人呢。”她们笑着就说起了婆婆,史姨也是一肚子的怨气,积攒了几十年,听着都有道理,可谁又能辩得清呢。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呀,母亲也只能听听罢了。 [未完,接下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