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屋 望雲\杨荣克 一 燕子飞时,我又想起了老屋。 老屋在我儿时的眼里,或者说在我儿时所有人、至少是同村人的眼里,她都是高大而雄伟的。所谓“七柱九檩”的三间大瓦房,在近半个世纪前的贫困的中国农村还是很少见的。她高高耸立在空寂的村中,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特别的象征。那时候,人们不敢说富有,而这种所谓特别的象征,可能在有些人的心中还是包括了“富有”的成份。而更多的人可能会认为她应当是“地主”“富农”的代名词。或者说得直一点,很多人会认为,这个屋子的主人在过去的时代,至少是一个遭人不齿的剥削者——这大概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人的逻辑和观念吧。事实就曾证明过这一点。解放初期,我们家就因为这三间大瓦房和几亩薄田被列入“地主”阶级的行列,要不是我的父母为人一直极其低调、和善,不知道她会给我们家带来什么不测!我曾险些为此失去读初中以至后来继续读书的机会。因为社会主义的中国,在当时是不愿意为一个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提供太多的读书机会的,只有“贫下中农”家里的孩子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各种学校读书。我没有“遇难”,除了要感激我的父母,更要感激我的老师。记得那时,一个小学生升初中读书,是要有三类代表人共同推荐——即老师代表,学生代表和“贫下中农”代表共同推荐才能实现的。我的老师不但把我描绘得尽善尽美,而且还让我当了学生代表。“贫下中农”代表也很“欣赏”我,说我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于是我顺利进入初中学习了。我的老师为我能继续读书,是冒了极大的政治风险的。 我真得要感谢我的老师! 我时常在内心深处感谢我的老师! 我家老屋并非剥削的产物。听父亲和当地老人讲,我的祖父辈、曾祖父辈都是极其平凡而十分勤劳、节俭之人。特别是我的祖父母,不但勤劳、节俭,还是虔诚的佛教徒,平日里除了辛勤劳动,还绝对素食,烧香念佛,乐善好施,从不做什么亏心损人之事。听说,我的祖父还有不错的手艺,为人做事,收入不多,但长年累月也积攒下了一些银两。正因如此,我的祖父母才有能力买下了一些农田、农具和屋基,并且建造了这三间大瓦房。听村里老人和我父亲讲,那些粗长的檩柱和宽厚的楼板、壁板,全是从湖南等地买来的。我真不知道,当时是用什么工具,花了多少人才、财力,千里迢迢,才把那些建筑材料运到当时极其落后、闭塞的我的家乡的。想来,其中一定有无数动人的故事吧。可惜我的祖父母去世得早,我根本没有机会听到他们动人的叙说。 祖父母建造了老屋之后,并没有享受多少时光的清福,就离开了人世。解放初期,我父亲还只十多岁的时候,就独守着老屋了。父亲说,老屋那时因少人住,无管理维修,就已很破旧了。老屋的四周长满了杂草。杂草足有一人多高。进出老屋只有一条小道。那时,全村子里人也很少,常让人感到此村如鬼村,很让人害怕! 老屋风雨飘摇! 二 时间到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屋才再次焕发生气和光彩。依稀记得,父母曾两次对老屋进行过整修。最早的老屋除了正门(向南)一面全是用木板镶造的,老屋的东西和后壁全是泥壁。时间长了,难免破烂而漏风漏雨;屋顶上是排列整齐的青一色的小布瓦。上面经常有鸽子一类的较大鸟类戏闹蹬踩,亦不免使轻而小的瓦片挪动以至漏雨。父母对老屋进行整修时,除了将泥壁换成砖块加固,还对屋顶进行盘整。从此,老屋看上去,渐渐有了一些现代气息。 老屋里有我很多儿时的故事。 我们兄弟姐妹众多,在老屋里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少年时代。除我之外,弟妹们还在她的怀抱中度过了青春岁月。童年的时候,不仅我们兄弟姐妹在屋子里捉迷藏,还找来邻居家的、甚至更远家里的小伙伴到我们家唱时兴的歌谣,玩快乐的、古老游戏。我们在屋子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有时候,我们把整个屋子弄得一片狼籍,让父母不快,及至有时惹他们愤怒。 我们一家人,常坐在屋子的中堂里,享受快乐时光。特别是冬夜里,围着火堆说说笑笑。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大呼小叫;有时为争玩某一物品(当然算不上玩具),你争我夺,哭哭啼啼,弄得父母要抡起扫把打人。 老屋简直就是我们兄弟姐妹儿时的乐园! 老屋里,父母的身影总是伴随着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抚。记不得有多少次,母亲穿行于老屋的各个房间,把我们紧紧地搂在怀中哼着眠歌,说着开心的老故事;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不论寒暑,半夜三更,母亲总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为我们兄弟姐妹做布鞋,缝补衣裳。当我们生病的时候,父母亲总是在满屋里叹息着,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为了我们能有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父亲总是把老屋的角角落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知赢得了多少人的赞叹和羡慕! 老屋是我读书的地方,也是我梦想起飞的地方。我在老屋里持续生活了大概十六年,之后就在外读书飘泊了。即使如此,我仍然认定老屋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记得读高中前,或者读高中后放假回家,我总是在老屋的厢房里读书写字。那时没有专门的书桌,我只能用吃饭的小方桌当书桌。一个人坐在方桌前,静静地铺开书本或练习册,默读急书,打发了无数个让人充实、快乐的日子。我小时候总想着长大了要做什么家,也是在老屋开始的。至今想起来,那是多么安宁、安闲,且有意义而难忘的日子啊! 我们每年都要在大年来临的时候,给老屋打扫扬尘。大年三十,我们家一定会在老屋的各个门框,贴上有时候是我亲手书写的,或者是父亲亲手书写的、红红火火、吉祥如意的春联,还要在屋内四壁挂上花花绿绿的、我们各自喜欢的年画。老屋在大年到来的时候最靓丽,最浪漫! 老屋四季常有各种鸟类在檐下筑巢安家。特别是鸽子,一来就是一大群,忙得父亲四处寻找竹框给他们安家。记得有一年,老屋的东壁居然来了一大群蜜蜂,青天白日里四处飞舞。父亲给它们找来一个圆木桶,喷之以糖水,让它们迁进去安家。谁看到过鸽群与群蜂争夺空间,大打出手的场景?我就看到过。记得有一天下午时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遮天蔽日,出门一看,哇,蜂鸽大战正酣。只见蜂群与鸽子在空中上下翻飞、攻击。地下有被啄死的蜜蜂,天空中有被蜂群蛰伤的白鸽落荒而逃。这真是一出绝妙的好戏,让人大饱眼福,也让人为那些战死的蜜蜂们唏嘘不已! 春天里老屋是少不了燕子的。记得最多的时候,老屋的大梁上一字儿横排着四五个燕巢。燕子们在哪里养儿育女,从大门中飞进飞出,真的是如入无人之境。老燕新雏叽叽喳喳,整个门庭好不热闹。此时,人与自然相处,达到了高度的和谐。麻雀是一种具有强盗和霸道习性的小怪物。它们常常趁老燕出去觅食之际,把雏燕从燕窝里刁出,扔在地上,独占燕巢,在那里横行霸道。不知有多少小燕子死于它们的毒喙;也不记得有多少次,我和弟妹们愤怒地将他们逐出老屋。 老屋还多多少少见证了那个时代的政治风云。 可能是老屋比较宽敞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比如,其主人是剥削阶级,借来用用比较有理由,容易。),很多次,生产队开大会就在老屋集聚。干部们在那里眉飞色舞,大讲阶级斗争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有一年生产大队响应中央号召,在党内开展整风运动,也是在老屋进行的。我记得那时整党是动真格的。一个所谓落后党员坐在我家老屋中堂的正中间,四周坐着批评他,帮助他,教育他的其他党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训得那个落后党员无地置容,面如土灰。揭发、批评、教育时间不准任何人靠近会议中心,也不准任何人出门,即使小解也不行。大门口还有民兵持着步枪站岗放哨呢!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时,根本就不敢说话,哪怕是在自家家里。 在老屋的里里外外还有一次特殊的展览和焚烧:记得有一年,“贫下中农”、干部们把各家各户孩子们闪闪发光的彩绣披风、金银项圈,年轻媳妇的金银首饰,还有各家各户供奉的各种菩萨木像等,统统运到老屋前。第一步是把那些收集来的东西,纷纷挂在屋里屋外展览批判,然后是群情激奋,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在月光下付之一炬。那些被烧着的物件,有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那可能是彩绣批风上,空心玻璃珠子受热后的爆炸声。空中还时常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香味。后来听人讲,那是檀香木菩萨雕像燃烧后发出的香味。至今想起这件事,我不免感叹菩萨的忍耐精神是多么值得敬佩! 老屋也曾多次接待过从外地赶来挖渠、修路等的农民工,为他们提供最低标准的住宿和吃饭的地方。农民工们在我家老屋的地上打着地铺睡觉,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打鼾、放屁一起上,说说笑笑阵阵欢。那时,老屋里日日夜夜难得安宁…… 农民工们和我们同用一台锅灶。有时,他们把难得买到的新鲜猪肉和莲藕,用木头蒸笼蒸得喷香喷香,然后毫不吝啬地用面盆盛上一大盆,送给我们一家人吃。那是何等的慷慨与仁爱、纯朴与善良! 老屋的两旁,我记得那时是长满了桑树、槐树和许多无名的杂树的。不远处,还有一棵至少要两人才能合围的、高大的皂夹树。从其的表面看,就可知道它的年龄绝非十年八载,少说也有上百年的沧桑岁月。,秋风咋起的时候,高挂空中的皂夹在风里摇得脆响,如沙漠里的驼铃,让人心动!无数次,我要远行的时候,都要深情地凝望她,仿佛要与她说声再见。可惜这棵古老的皂夹树,在上世纪大概七十年代末,毁于一次水利工程施工中。大树的生长地如今被人垫得高高的,上面盖起了两层小楼,住着改革开放后富起来的体面人家。 在桑椹成熟的日子里,小伙伴们的嘴上,衣服上染遍了紫红,不知急坏了多少父母。 老屋后的那一片高大的桂竹林,是我们夏日玩耍乘凉,冬日雪天里捉麻雀或其他飞不动的小鸟的好去处。春天里破土竞长的、粗壮的竹笋像是一排排待射火箭炮,神气极了。青草在那里自由生长,发出阵阵清香! ………… 三 老屋所承载的全是我儿时的记忆,可是有一天老屋没有了! 老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几乎是在我不知情的日子被拆掉了。那时的我徒有愤怒和无赖。我觉得老屋的拆除,实际是上消弭了我童年、少年时代那些最美好、最难忘的记忆的见证体。老屋的被拆,实际上,也瓦解了我儿时那个年轻而宠大的家庭。从此,我们兄弟姊妹和父母,再没有了共同生活在一起的、虽有些破旧,但充满温馨的空间了。虽然在老屋的原址上,耸立起了两栋气派的楼房,但那又怎么样? 我常常有难于走进那气派楼房的彷徨与感叹。事实上,老屋拆除之后,父母似乎没有了自己的住所。他们总觉得,新建的房子不是他们的,住进去不自在。何况我们这些都已成家立业的弟兄和姐妹。这种尴尬是无以说清楚的。而这在很多时候,很多场景,也似乎不是什么多余的想法和担心! 老屋其实曾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如今,那些在一起嗷嗷待哺的小鸟都已展翅高飞、各奔东西了!儿时的那一幕幕难忘的情景,也随着成熟的到来渐渐模糊了。并且那一切永远也不可能再现了!劳飞的亲鸟日渐憔悴而至衰老了,时常守望在曾经是热闹非凡的老屋台,盼望着分飞的小鸟像儿时那样,再次从村头归来。而这只能是一个梦想了! 如果人永远活在童年时代多好啊!或者,我的老屋不被拆除! 我们应当怎样在童稚与成熟,守旧与创新之间,制造一种完美的衔接? ………… 哎,算了吧,我的老屋是没有了,但我的情怀还在,我的回忆还在。这些是谁也不能剥夺和隔离的。我且受用那无禁、无止的,无边的美好回忆吧! 我的老屋拆除了,我时常无言地感叹! 我的老屋,让我一辈子忆恋! 2014年春初稿
2017年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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