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艰难从这里开始
乔阳进入的是一家建筑公司附设的一个水泥制品厂。 说是厂,其实就是一个小作坊,主要是人工作业,劳动强度大得惊人。夏天头顶烈日,只能戴一顶草帽,挽一条毛巾。冬天顶着寒风,却不能穿很多的衣服,更没有地方可躲。从哪个角度看,都远不如现在很一般的建筑工地。 全厂有五十多个人,除了几个从各工区抽来的老同志作为骨干以外,清一色的,都是近两年招进来的学员。看看这些学员的状况吧,令人不寒而栗。什么学员呀,一大半都只有小学、初中文化,高中毕业的没几个,就是一群劳动力。年龄都不小了,有三十多岁的,还有几个可能都四十开外了吧,象乔阳这样的小青年没几个。一看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为家里没有太好的背景,为了找个工作,搭上了某种机缘,不得已进来的。 全厂分成三个班组,两个一线班组,一个后勤班组,当然也有一些可以呆在屋里的岗位。一线班组就是在场地上制作水泥制品,后勤班组负责清理场地、物资供应等。显然,这里也有好坏之分。乔阳的父亲跟这里的人没有什么联系,乔阳就只能进一线班组了。 正常生产时,两个一线班组轮流上岗。因为,生产场地只有一个,一次只能上一个班。另一个班做辅助工作,如水泥板的保养、堆放、装车、运出等。 这里,形式上看和其它工厂是一样的,每天上班八小时,每星期休息一天。外面的需求紧张时还要加班,最多的是开夜班,却不另付工资。工资也是和一般的工厂一样的,新学员第一年每月十八元,以后每年加二元,三年转正,四年定级。乔阳在人民公社时已经拿到二十二元了,现在呢,又从头拿十八元,真的是好无奈哟。 让人饱受煎熬的事情不是拿多少工资,而是制作水泥制品的过程。例如楼板,先是将黄砂、石子、水泥搅拌好了,用小斗车拉来,倒进模子里,再用振动器捣实,最后用铁板、扫帚将表面抹平,盖上草帘养着。一块完成了,再做下一块……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这样重复着工作,上午制多少块,下午还制多少块。两天下来,只要是个人都会做,不用操什么心。若有不会做的,一定是个傻帽。 问题是,春天是这样,夏天也是这样,秋天、冬天还是这样。夏天,水泥场地上的温度经常会超过四十度,有时更高。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作业,会是什么样的感受?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干的,眼睛睁不开,脚不敢在地面上走,中暑的比比皆是。而且,没有任何防暑降温的措施和设备,只有让人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斗。这时,很多人就开始泡病假。可是,病假是要凭医院证明的。因此,便有人托亲求友到医院搞假证明。或许,乔阳是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有过“战三夏”、“抗三秋” 的经历,对于这样的状况到也无所畏惧。记得是第三年的夏天吧,最热的那几天,两个班的人,除了乔阳以外,全都请了病假。 冬天,一样令人受不了。只要稍微有点风,那水泥场地上就如同一个冰窟,冷得人伸不开手,也伸不开腰,脚疼的无处可放。可越是这样,越要接触那些个冰冷的家伙,棉纱手套根本不起作用。每当这个时候,乔阳就会想起在人民公社的那几年,那样的生活,与现在比,简直就是天堂与地狱。 最令人难忘的事情是加夜班。只要加夜班,就是整夜班。冷也好,热也好,都是可以克服的。唯有两样不行:一是困,本来白天已经干得很累,没有睡觉的时间,人能不困吗?最困的时间是在夜里两三点钟。曾经听说战争年代,战士们能在大强度的跑步中睡着了,以为是写书人在编故事呢。可是,经历过他们那样的加夜班,你会相信的,那是真的。他们比战争中的战士们幸运多了,无论怎么着,都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他们拉着车,一样能睡着了。二是饿,天要亮没亮,正是破晓时分。在离他们厂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食用油加工厂,每当这个时候,油出榨了。天那,出榨时的菜油,可能是因为那种植物的特性,也可能是出榨那一瞬间热量的喷发。那一缕缕的香味,随着阵阵的清风飘来……那不是令人陶醉,而是叫人腿软,叫那些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小伙子、大姑娘们,肚子呼呼地叫个不停,眼睛直冒金花,手脚完全没有了力气。很多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挺立不住,休克了。 这时的乔阳,刚二十来岁,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经不起这般风雨的侵夺,人变得非常的瘦,非常的憔悴,可能是他这一生中最不堪的时期。春、夏、秋、冬四季,整天就穿着厂里发的那种叫“劳动布”制作的土灰色的工作服,为了节约,只穿最初发的那一件,后来发的都让母亲重新改给弟妹们穿了。 乔阳自从穿上这一身“劳动布”工作服,从来就没有洗过。因为,整天与水泥砂浆打交道,膝盖以下已经成“板”了,也没办法洗。而且,裤脚烂了,开了很多条“口子”,就像演《白毛女》的戏服。可能是因为上班时间紧,头发两三个月都不理,又长又黄,头就像个玉米棒,看上去像个四十岁的人,与在人民公社时的生涩、稚嫩、清秀,简直就是差了辈的两个人。 最搞笑的是,那年他想买一块上海牌手表,也就一百二十元钱,却一下子拿不出来。厂里一帮工人搞“抬石头”,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搞“集资”。每人每月拿出五元钱,推选一位长者,由他统一收着,然后,将这些钱,给参预“抬石头”中的一个人使用,每月如此,直至每个人都使用一次,“石头”便“抬完”了。没有利息,也没有谁剥削谁,更没有谁欺诈谁的行为。 待到乔阳使用“抬石头”钱的那个月了,便天天打听百货公司卖手表的日期。终于,知道了准确卖表的那一天,特意请了假,早上天还没亮就去排队,足足排了三个多小时。前面几十个人都陆续买到手,兴高采烈地走了,快要到他了,那颗心立马跳了起来,这梦寐以求的事就要实现了。 可是,却出问题了。原来他在排队时,就有很多人瞅着他,尤其是在他的身上打量,只是他并没有在意。他前面的那个人一离开,他就将早已拿在手心里的钱向柜台上一放,说:“给我一块。” 他的手还没离开钱,却被另一只手给死死地摁住了,说:“跟我们走一趟,我们盯你半天了。你胆子太大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里想好事,还敢买手表!” 不容分说,把他拖走了,一直拖到百货公司的保卫科。 乔阳被弄得莫名其妙,只得跟着那帮人走,但是,他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紧紧地抓住手中的那一百二十元钱。 当然,后来百货公司的人知道弄错了,是一场误会。给乔阳道了歉,还专门派人到厂里做了说明。 可是,这件事给乔阳的震动很大,让他很多天走路都不敢抬头。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可自己明明什么事也没做。难道就因为一条破裤子,就因为他是个水泥工,就被人认为是贼了!乔阳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是个滋味。 那时,还有一种规定,没有转正的学员不准调动。乔阳知道,他们进来的这些人,包括他在内,不少人都想着要调走。甚至,有的人已在活动中,就等着三年期满呢。可是,三年内不准调动,谁也没有办法。等着吧,就是再苦再累,也要把三年“撑”完,除非死了。 很多人在坚持着,乔阳也同样在坚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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