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女如今已不是女儿了,水女五十多岁了,离花甲之年不远了。水女是她的名字。名字一旦起上,就不容易更改了,现在的派出所,户籍管理严格,改名需要出具一系列证明,不容易。水女是名角儿,名角儿因为有名,身价高,其实水女的名字也是改过的。 水女小时候叫哭女。水女的名字是爷爷起的。水女刚一落草,小屁股蛋子一挨地便会哭,声音颇为响亮:哇——哇——一声比一声高,水女的爷爷听见了,在鞋底上嗑了一下旱烟锅:“没见过这么哭声大的,就叫哭女吧!” 哭女的妈妈是粮食困难时从甘肃跑到陕西渭北山区,跟了哭女她爸的。爸爸身体有点残疾,在当地订不下媳妇,收拾下了妈妈。爸爸当时三十老多了,妈妈也三十多了,妈妈其实甘肃有男人的,为了不饿肚子,撒谎说男人死了。本来她姓陈,骗村上人说姓李。人穷了往往辈份都高,这可能是因为穷人结婚晚,几代人下来,和富人比较就差了一代,甚至二代。可穷人再穷,不会降辈份,所以水女她爸在村上还没结婚人们已称他爷了。李妈妈当然得叫老李婆了。 老李婆在甘肃农村是有孩子的,本来不打算再要孩子的,改姓的原因是打算等困难时期过去了,跑回甘肃的,可那时没有避孕药,紧小心慢小心,还是小心不了,生下了哭女。男女之间的事往往小心不了。妈妈气得直哭,经常拧着哭女的小屁股蛋子。一条儿女一条心啊,妈妈怕她将来让哭女给缠住了,挣不脱身。 哭女怕疼,母亲一拧便哭,哭着哭着习惯了,有时母亲不拧还哭,声音老大老大。每每到这时候,小脚奶奶便来数落妈妈,并疼爱地把哭女抱在怀里哄,嘴里抱怨说:“你哭,你哭,你把这家人非哭死不可!” “驴日的,碎碎的就埋汰人,尿水水咋那么容易的,不敢撞。”妈妈在一旁偷着骂。 那二年,冬闲时,甘肃总来个大男人,哭女妈管他叫哥,让哭女叫那人舅。有时,家里爷爷爸爸不在,那男人便抱住妈妈流泪,哭女泪点低,一看见别人流泪,自己的眼泪便不由自主流下来,并伴有哇——哇——的哭声,气得妈妈又拧一把哭女:“哭,你妈还没死,你就哭上了。非把你妈哭死不可!碎碎个娃,尿水水恁多。” “娃才多大,能知道一,还是能知道五,你把娃这么拧哩!”奶奶见了十分生气,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一只手把哭女抱走了。哭女在奶奶胳膊肘上吊着,小腿耷拉着,象猫逮的老鼠。“叫你不哭了不哭了,你偏要哭,你非给家里哭出事不行。”奶奶用干枯的老手给哭女抹着脸上的泪水,自己也落下了几滴老泪。 还真应了奶奶的话了,那一天,这个男人领着妈妈跑了。这时,村里的人才明白那个男人是妈妈甘肃原来的男人,那个男人来这儿是叫妈妈回甘肃那个家的。先几年,妈妈嫌哭女太小,还在吃奶,今年哭女四岁了,吃开饭馍了,母亲跑了。 没妈妈了,哭女哭得更凶了,怎么哄也哄不下,这时爸爸拿起了那挂在窑门墙上头的那把破旧二胡。二胡很破,中间的杆已经断了,是村上的小炉匠用铜页子束好的,凑合着能拉。不过,二胡材质好,杆可能还是檀木的,音质相当不错。先些年,爸爸急忙订不下媳妇,烦闷熬煎,经常睡不着觉,习惯性失眠,就给自己买了这把二胡打发时间。家贫,新的买不起,便买了把旧的。爸爸不识谱,不懂多来米发索拉西,按旧时那啷嘀当摸索,时间一长,会了,会拉一些秦腔曲牌了。每每更深夜静睡不着时,爸爸便坐在他的窑洞里,拉响那把二胡。二胡声凄婉悠扬,如诉如泣,苍凉深远,仿佛向人们传送自己郁闷的心声。爸爸一拉开二胡,便自我陶醉其中,有时潸然泪下。自从有了妈妈后,忙于过日子,便把二胡挂在窑门墙上的木橛上。 二胡拉响了,秦腔曲牌苦音苍凉而空旷,深远而绵长,一下子使哭女不哭了。爸爸拉得更用力了,找妈妈找了许多天没有找到,他要把他一腔的忧怨苦痛通过这悲哀的声音传送出来。声音虽低沉却震撼,穿透力极强,哭女听着听着睡着了。爸爸流出了眼泪。爸爸还在拉,他想把这些年没拉的弥补上…… 此后,哭女一哭,爸爸便拉响了二胡,在二胡如诉如泣声音中哭女成长着,她尽量不哭,慢慢哭女把哭变成唱了,会跟着爸爸二胡的节奏唱了,甚至能唱:满营中三军齐挂孝,风摆白旗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羽箭白翎毛,文将官头戴三尺孝,武将官身穿白战袍…… 哭女长得快,转眼上学了。奶奶抚育的孩子,穿得太老气了,一身黑粗布,脏兮兮的,且不合身,上衣前后襟翘着,外边两个口袋大小不一,高低不同。脚上的鞋偏大,脚尖前半截空着,向上翻着。这不能怪奶奶,奶奶这时已经七十多岁了,眼睛不怎么好,这已经是奶奶最高水平了。奶奶不会用如今的皮筋给哭女扎头发,有时两个羊角辫扎得粗细不一样,多半时候,一根朝前,一根朝后,一副邋邋遢遢样,同学们蛮取笑她,说哭女头上有虮子,身上有虱子,甚至都不愿意和哭女同坐一张课桌。哭女又天资笨,学不动那个习,错了这个字,瞎了那道题,大家更瞧不起哭女了。哭女又哭了,哭得很伤心,老师来批评了那些捣蛋鬼,让哭女不哭了,可哭女停不下来,泪水哗啦啦流,一捏一大把,哭女使劲往下甩。有些同学说:“好,泪水这下才把哭女的脸洗净了。”还说哭女甩掉的那一把中,鼻多眼泪少。同学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嚣嚣流鼻。嚣嚣是方言,意思是脆弱得不敢撞,一撞就哭就流泪流鼻,象个玻璃人儿似的。就这,那几个坏小子还编什么顺口溜:嚣嚣流鼻穿大鞋,扑里扑通走过来。嚣嚣流鼻跑了妈,家里剩下她和爸。嚣嚣流鼻鼻真多,能装满满一窝窝(棉鞋)。 哭女离上学这门远,离唱戏这门近,上了三年学,实在不想上了,爷爷奶奶和爸爸让哭女去学秦腔戏。秦腔戏那时候看的人比较多,尽管哭女长得不漂亮,台价有点差,但哭女好歹有点基础,声音还蛮好的。你听她那哭声能传二里地远。 一听让她去学唱戏,哭女高兴了,她实在不想去上那个学了,她一见写字算题就头疼,再说那些坏小子一见她要喊那顺口溜,还有人要拉住她,给她挤头发中的虮子。如今,要干自己高兴干的事,哭女高兴了,不哭了,哭女唱了:思想起我的娘好伤怀,今本是周期日将娘来拜,急急忙忙拜灵牌,我哭哭啼啼泪哀哀…… 确实得泪哀哀了,全家人正在准备给哭女买衣缝被时,奶奶一觉睡得再也起不来了。哭女又哭了,伤心得很,在埋奶奶前的那几个夜里,哭女那哭声传得很远很远,一村人听了后心里都碜得慌。 埋葬了奶奶,哭女不能上学也不能学戏了。她不想上学,看见书头疼,看见学校头疼,看见同学头疼。她想学唱戏,可家里无人给爷爷和爸爸做饭。爷爷爸爸本想让她再读一些书,可她村子没有高小,再读还得跑差不多十里路,住到那个大的完全小学里。她家庭不允许她这样,她也不愿这样。哭女便辍学在家了,有时还参加队上的劳动,队上给她每天记六分工,比妇女全劳差二分,她是个多半个劳。 奶奶走后,爸爸更爱拉二胡了,以前爸爸白天不拉,只有夜静了才拉。现在爸爸白天也拉,有时拉得时间很久。哭女大了,没文化却懂得一些道理。她知道爸爸心里苦,就让他拉吧。她自己心里也苦,在爸爸的二胡声中开始唱了。爸爸二胡苦音拉得最好,哭女苦音唱腔唱得最好。哭女开始没有象别人那样,先唱花旦,一起步便是青衣老旦。为了掌握好音准,哭女给她买了台收音机,专门收听秦腔戏。那几年,省电台振兴秦腔,大叫板节目很多,她边听边跟上溜(小声唱)。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和人很奇怪,奇怪得你不可思议。哭女念书头疼,背书不过,写字不下,算题不会却能记住戏词,很快能记住三十六哭和七十二个再不能了,还记了其它的一些苦音戏词。一段戏词,她在收音机里听三五遍便记住了,她让爸爸拉,她唱,她再不溜了,是那种放得开的大声唱,一唱开她就想她的身世,眼泪便随着唱腔往外涌动,真情真唱。她唱她,唱爸爸爷爷奶奶。爸爸也拉的好,爸爸除了拉女儿,拉爷爷奶奶外,肯定还拉妈妈,哭女已经从爸爸的二胡声中听到了那一种特别的情感。这种情感,只有她和爸爸能感觉到,能表达出来。爸爸是用二胡的声音表达,她用声泪表达。父子俩都很投入,一段唱完,会陷入一个长长的静场,静得出奇,能听到哭女喉咙中残存的抽泣和哽咽…… “咱父子俩如今真的行了,我能感觉来,行了!”终于这么一天,当父子俩,哭着唱完下河东,同时从那悲催中走出来时,跛足父亲这样喊。于是父女俩又抱在一起痛哭了一阵。他们不光哭自己,还哭爷爷。爷爷撇下她父女俩,去寻奶奶了。世上真哭的人往往哭的不是亡者,是自己。哭亡者是假的,给人看的;哭自己是真的,从心里迸发的。 找了一周八匝,有个事头(方言:班主)愿意带哭女父女俩出场白事,试一试,如果唱得好,下次继续,第一次父女俩各按半个人来算出场费。事头就是这样拔筹的,给主人按实到人数算钱,电子琴还要算一个人,事上点戏的钱全归他。这是这个行业的潜规则。现在各个行业似乎都有潜规则,潜坏了不少官员,有时也有事头。 终于轮到哭女唱了,事头和介绍前边几位一样:下来,给大家演唱的演员叫哭女,希望大家好好看,好了给咱捧个名场,宣传宣传,不好了给咱捧个人场,包涵包涵。事头双手捧在胸前,象地摊上卖膏药的。特别是在说哭女时,发音不准,把哭说成了实,惹得下边一阵哄笑。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实女。 乐器一响,哭女出来了:“想当年随刘主把业创,桃园结义刘关张,后继长山子龙将,三聘山人卧龙岗。”哭女的声老没见过麦克风,没伴奏过电子琴,二句唱过,人们已开始认真观看哭女的戏了。哭女唱着,想着她的人生际遇,声音婉转悠扬,悲壮苍凉,遥远绵长,加上那真情的哭,真实的泪,一下子感动了观众,大家每到音乐过门时便鼓掌,都说把这女子还没看出,真是红萝卜中调辣子。加上父亲那二胡那苦音经过扩大,似乎又对女儿的音质进行了升华。哭女的声音特殊,是界乎男声和女声之间的那一种声:苍凉苍劲苍桑,空旷遥远韵长。 哭女一下子唱出了名。又跟了几场事,名声更大了,人们跟事头定事时都说一定要带上实女。事头的发音已明显出现失误。于是,事头跟哭女商量给哭女改名水女。其原因一是人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二是哭女泪水多,泪水其实也是水,都是要流进田里的。要么是种的田,要么是心中的田,反正差不多。哭女这个时候开始叫水女了,既是名字,又是艺名,哭女成了名角儿了。 水女人生第一次高兴了,不过水女高兴的表达方式和别人不一样,还是用唱哭的方式表达的,水女又唱起来了:先行将——呼延兰玉——众烈士呀——众烈士的亡魂听根苗,下河东你们命丧了,千古永垂有功劳,有朝一日太平到,把你们尸首个个搬回朝,请来高僧和高道,祭奠你亡魂归上九霄,在朝廊修座功臣庙,寡人早晚把香烧…… 当今社会有一个时髦名词叫互赢,以前总觉得这互赢不大可能,俗语要发一家,先穷四邻,可从水女这事中,人们明白了互赢。不知是事头扶持了水女,还是水女扶持了事头,水女的和事头的活都多起来,有时这家请那家还请,又在同一天里,水女分不开身。名角儿虽然赶不上明星大腕,但粘上了名,名害怕得很,有俗语:人怕出名猪怕壮;有成语:大名鼎鼎。事头有办法,两家的事都应住,这家唱完,赶紧派人把名角儿水女送到另一家。自然,你想看下河东这戏,你得掏下河东那钱,甚至还包括加油钱和租车费。自然,水女的收入高了,水女再不挣半个人的工资了,水女是名角儿,有时几乎是两个人的工资,多半时候是一个半人的。可事头这时给主人要水女的工资最少按二个人计算,特殊情况下,由他向人家要,三个五个都有。这个世界上黑心人不少,总有诓的人。 跟事次数多了,水女认识了不少农村常管事的大经理,大经理见水女父子俩可怜,便给水女出主意,让水女父女单打独斗,事由他们负责招揽,钱不让事头拔毛,这些事头膘一层,肉一层,阎王爷还欺负瘦鬼。 水女父女在众人的关怀下跑单帮了,事特别多,主人家算工钱的时候,水女父女是单独核算的,不纳入乐队整体核算。那些事头没了辙,有时让乐队不给水女伴奏,但慑于大经理,又不得不给伴奏。水女挣钱多了,有时又主动给乐队分上一二十块,乐队大部分人心甘情愿给水女伴奏了,闲着也是闲着,伴奏并不十分累。 水女父女的钱多了,除了挣的外,还有大家的奖励钱,点戏钱。水女父女的事多了,有时跑不过来了,水女给自己买了辆旧汽车,拉上父亲跑,有时一天跑三四处。水女从小就哭,唱开戏由不得哭,并且次次真哭,声音特殊,感情到位,抽搐哽咽,那情态常常把人引入那非常悲恸的境地,也使观众由不得难过抹泪…… 唱着唱着,水女年龄大了,该结婚了,前来求婚的不少,水女给她挑了一个有驾照的朴实小伙,让他给她开车管钱,父亲年龄大了,不能让父亲再跟上跑了。虽说高桌子低板凳吃饭,又有欢欢喜喜的人迎来送往,但有时还有风餐露宿,饥饿难耐的受罪情况。 水女跟上女婿开车跑了,两口子黑夜白天在一起,虽辛苦倒也怡情惬意,水女一度很高兴,有时坐在车上还哭还唱:望老娘今日灵魂在,叫儿把苦楚表心怀,娘走后丢下孩儿年幼父年迈,谁料想我母女两分开,把针工刺绣儿懒爱,每日懒上梳妆台…… 现时社会往往有许多想不到,譬如说网络这条高速公路使水女能联系到许多红白喜事的邀请,还有日渐兴起的拿钱买人哭灵的事。哭灵竟能成为一种新兴的职业,哭灵的名角儿已经快有腕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竞争很激烈,为了使自己这哭的特长得到更大程度的发挥,为了保住名角的宝座,经高人指点,水女给自己制了一身哭的行头,穿白戴孝哭开了。 水女也紧跟时代,请高人给她写了现代的哭词,并掺进了现代的一些哭法,越发打动人了。你听,水女又在哭唱了:一眼看见灵堂,不由泪水往下淌,亲爱的妈妈你棺材里躺,女儿好像作梦一样…… 这一天,又是一出白事,穿好行头,水女开始哭了,手托着盘子(哭到难受时灵前跪的儿女会给盘里打赏),哭得顿足捶胸,呼天喊地,泪水哗啦啦,湿了盘子中的赏钱。 我的好妈妈,再叫一声我的亲娘,孩儿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转眼之间我失去了娘,妈妈呀,孩子的亲妈呀,娘疼儿的一幕幕我终生难忘,这一切好象梦一场,娘,孩儿把娘想,娘你回头再望望,你的儿女都跪在你灵前,你怎舍得把他们都撇光…… 好不容易,一折唱下来,水女觉得肚里有点憋,便跑到灵堂外边不远的苹果园去小便。灵堂和气门都是设在门外的旷地上的,气魄大,家里地方小,摆不开。水女刚蹲下,路边不远处过来几位老人,只听一个骂道:“还望呢,望他妈的X呢,一群白眼狼……”不知后边老人还说了什么,灵棚的音乐声很大,淹没了老人的说话声。 水女觉得诧异,来到灵棚,打听了一下,原来亡者是喝农药死的,亡的可怜。水女一听,又想哭了,碰巧该轮水女唱了,水女很伤心,旺汤旺水地哭,水女是水做的:叫声妈妈你回来吧,儿女们想念你,妈妈呀,你咋不答理,娘在村口等儿把学放,孩子病了疼坏了娘,娘为儿烧饭烧炕又烧汤…… 水女是名角儿,水女的声音穿透力很强,撕心裂肺,寸断肝肠…… 水女感动了许多人,名角的声望很高,这时候人们已经忘记了水女的哭是用钱买来的,水女其实不是哭亡者,水女是哭她自己。但人们只记住了水女这个名角儿,只想要水女的联系电话,准备在自己下回的事上一定叫上水女这个名角儿。
作者:袁炳纲,一九五五年生于昭陵镇坡北村,一九七二年参加教育工作,一直执教于坡北初小。一九九六年调原建陵教育组工作。二零一五年退休,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热爱文学,曾在陕西日报,咸阳报及秦都文艺刊物上发表过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