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尽在汉人风雪中 郁达夫在《北平的四季》中写道:“北平自入旧历的十月以的,就是灰沙满地,寒风刺骨的节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过的日子。但是要想认识一个地方的特异之处,我以为顶好是当这特异处表现得最圆满的时候去领略;故而夏天去热带,寒天去北极,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虽则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伟大幽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彻底。”郁达夫品读“刺骨的北平”读出“圆满”的哲理,是最热的日子到最热的地方,最冷的日子到最冷的地方。这样“冷热的特异处”就能透彻地领略。 昨天下午,义乌城区下雪。我在飞雪中等“滴滴车子”,没想到打车软件中排号第12个,大约等20多分钟,才等到。在这20分钟里,全靠发抖取暖,不是主观夸张,是客观描写。抖得暖气不够,喉咙里本能地抖出“抖音”。雪天穿着御寒鞋衣,在江中观雪景,独钓寒江雪,那是诗意万千、风情万种的快意事。昨日可难得此种雅事,雪天偏逢运动鞋不争气,一双晴天穿得轻快自如的鞋子,在雨雪天最会吸水。雪水浸湿祙子,脚趾头、脚底板就冻得麻痛。冰冻那刻,似乎日本关东军731细菌部队,拿中国人在零下三十多度下做冰冻实验的残忍场景,在不断浮现。昔日,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观看这种影片的镜头,对日本人的兽性认识总是不刻骨的。冰冻那刻,才知冰冻的残酷,人的残忍。 在冰冻中,最强烈的念头,就是赶紧回家,坐到沙发上,脱下湿祙,吹吹空调的暖风。然而平常得不能平常的需求,在户外寒天的等待中,似乎是如此的不平常。 现在,我坐在沙发上,吹着热空调,腹内饱饱的。昨夜冰冻的寒意,似有残寒,又似无残痛。痛中之痛味,总随着痛境消逝而消失。痛境在则痛在,痛在则悟人生本质特痛快。痛中思痛,才痛得有味,其中缘由大概在痛境中,潜藏在身体中的潜能会相应释放出来。痛得越真、越深,在心间流过的情感就会越真实,思想就会越深邃。但人要行走在这种真实和深刻中,是有风险和代价的。 唐代文人柳宗元笔下“独钓寒江雪”的渔翁,别有一番独占江山特异处的浪漫诗意和抗压风骨。实际上,最受世人欣赏的浪漫和风骨背后,有一股彻骨的寒气时刻威胁着渔翁的生命。千山没有鸟影,故“千山鸟飞绝”;万径没有人迹,故“万径人踪灭”。如此广阔的天地间,没有生命的踪迹,唯有个风烛残年的微小生命在风雪中垂钓,两者一大一小,反差非常鲜明。垂钓者在如此风雪舞台中,不放弃的执着,是愚还是智,是愚者见愚,是智者见智,各有各的评论的。柳宗元心中的渔翁,似乎是他内在心魂的外在化,又似乎是他外在形象的灵魂化。不论两者是何者,应该都藏着柳宗元的人生体验,或许他在寒杀的风雪中有过品雪的经历,或许他把逼人到死亡边缘的官场转换成大风雪场景。 寒意寒在纸上,寒在笔墨间,寒在读者心中,柳宗元心中应该有堆千年难化的寒雪。 寒雪大冷天,或许是人心最冷静、最敏感和最悲壮的时刻。唐人柳宗元如此,八百年后,明末张岱也如此。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中写的那场大雪,是明亡之后的一场大雪。汉人失去对汉人江山的话语权,与汉代匈奴人失去阴山之痛是一样的。匈奴人唱着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离开河套地区。胡人豪放,直言亡地之悲,汉人听之则大喜,录于史书之中。有人悲则有人喜,有人喜则有人悲,悲喜是同一通道中可互逆的两端。江南文人张岱传达悲痛的方式是婉约的,大雪天藏不住他心中的大悲,就跑到湖心亭观雪,无意中寻到一个和他一样情怀的陌生人。两人湖中饮酒,大醉而返。在大风雪中,张岱比柳宗元想得通,今朝有酒喝则喝,今朝有愁明朝去愁。反正,今天来个一醉方休,胜似独守一江寒水。 有酒,有雪,不醉不休,愁中之乐全在醉酒。故张岱之乐,借外力之乐,还是不如元代孙周卿的舟中自乐。孙周卿在《水仙子·舟中》中写雪写出快意妙词:“孤舟夜泊洞庭边,灯火青荧对客船。朔风吹老梅花片,推开篷雪满天。诗豪与风雪争先。雪片与风鏖战,诗和雪缴缠。一笑琅然。”漂泊洞庭湖的孙周卿舟中赏大雪,情绪有两变。人在“孤舟”之中,“舟孤”则“人孤”,满船尽是孤独人的孤愁。孙周卿在朔风中推开篷窗,窗外满天飞雪。寒雪壮景一洗诗人肚中愁肠,惊喜窜胸而出。此处情绪一变。诗人在风雪中,挥洒诗意,写到豪迈大笑则止。此处情绪二变。 个人悲喜在风雪中的诗,柳宗元、张岱、孙周卿三人算是写出妙味。柳宗元笔下的蓑笠翁有静态之美,张岱、孙周卿笔下的自我形象有十足的动态美。写雪景和雪中人,写出静态美和动态美的诗文,摆在一起读,算是多角度品读前人眼中的个人风雪。 读个人眼中的风雪,有个人的悲喜情怀;读群体眼中的风雪,有群体的悲喜情怀。两种悲喜情怀写得有味,都是妙味。但写雪中人的群体悲喜的旧体诗,大概非毛泽东的《长征》莫属。毛泽东在《七律·长征》诗中写道:“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千里雪”中“尽开颜”,是千里寒景中的一种群体豪迈之喜悦。毛泽东写诗是个绝对浪漫主义者,从政是个绝对现实主义者。如此完美结合这两者的人,确是千古一人。人的情怀大不大,有时就在能不能驾驭人的这两种大气质。毛氏对“长征”一词的驾驭,或许就是驾驭这两种大气质的明证。 毛诗中“长征”一词,原创者似乎是蔣介石,不是毛泽东。据薛岳回忆,薛岳完成追剿红军一年的任务后,蒋介石对此发表讲话:“通观古今,还没有任务一支军队进行过这样一个行军两万多里的长征。今天,我们创下了记录……”蒋介石曾号召民众人人做岳武穆,要忠于他。薛岳仰慕岳飞,曾取名“仰岳”,自然讨得蒋介石另眼相看。薛岳称蒋介石评价他的两万里追剿是“长征”,自然是听之难忘,感恩万千。薛岳口中的“长征”是蒋介石个人口中的“长征”,从事实判断,与其说“长征”,不如说是“长追”或“长跟”。当然,这个实际上,“长追”或“长跟”对中央红军是有重创的。但这种重创最多伤红军十指,没有断红军一指。这一点,毛泽东和蒋介石这两个老对手,都是心知肚明的。毛泽东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的军事思想,大概就是在这种情景产生的。毛泽东的作战思想,实用性和操作性很强。 蒋介石则不然,他做事和戴笠一样,喜欢虚张声势,喜欢在声势上征服人,如在长征中,他的手下抓到红军战士,他的指令都是“就地处决”。蒋介石在声势上征服人,是旧式官场的政治手腕。蒋介石首创“长征”这个词语,多半也是在虚张声势。大概毛泽东听到过蒋介石用“长征”这个词后,他也用“长征”这个词语,写下回肠荡气的《七律·长征》。这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毛氏一写《七律·长征》,一下子盖住蒋介石的风头。毛氏写《七律·长征》确有诗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大手笔,他不着对手一字,处处用浪漫手法写出红军征服自然灾难的困难和对手的真实场景,如“五岭”“乌蒙山”“金沙江”“大渡桥”“岷山”。红军本是“长途撤退”,在撒退中征服自然困难和瓦解对手围剿,无疑变被动为主动。红军变被动为主动,蒋介石就变主动为被动。 “长征”,是主动,不是被动。最终“长征”一词的原创者,不适合戴这顶帽子,是理所当然的。当然,如此评价蒋介石,这与蒋氏政权最终丢掉大陆,渡海东逃,那种“成王败寇观”没有太多关联。当然,败者称寇,有时不是没理由的,不全是污蔑。败自有败的理由,胜自有胜的理由。毛氏在诗中不写对手一字,处处有嘲笑对手无能的影子,就有一种不把对手放在眼中的眼光与气势。这就是毛氏战胜对手的心理优势。这种政治境界与诗家境界共生在这首诗中,情怀是远胜柳宗元、孙周卿等政治人物的。毛诗尾联写雪景,反衬红军的乐观。这种群体“尽开颜”与孙周卿尾联“一笑琅然”,在生命的张力上是完全不同的。写文写诗,有时就是如此,从个体写到群体,写得不矫揉做作,情感思想自然而然升华到高境界。有高境界者,在笑对人生中,对付对手就会游刃有余。 品雪,品诗,就是品人。品味中品出诗意,品出达夫笔下的“圆满”,才算有味。当然,人在诗意中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要面对世俗的生存问题。但这份短暂的出世神游,是灵魂的自由,是人之为人的明证。否则,人将困在万物中难以自拔。人在风雪中,也是如此,拔出世俗的风雪,又要回到世俗的风雪中。因为汉人在风雪的悲喜是诗文中的,又是现实中的。 2018.12.9 〖简介〗 楼叶刚,学界泰斗钱钟书再传弟子,“讲文堂”创办人,浙江独立作家,西部文学作家协会会员,杭州萧山儒学学会会员,香港文联作家协会终生会员,《语文报》杯特等奖指导师,名列“互动百科”全球华人名人百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