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穆丽德尔 于 2014-10-30 10:49 编辑
“巴特,巴特——”卡尔勒阿西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戈壁的风里,我伸个懒腰奔向她,虽然行动迟缓的我让她吆喝了好一阵才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并没有埋怨我,她体谅我年老体衰。可是卡尔勒阿西的呼唤也打断了我正在沉浸其中的回忆,下一次再回忆时我就要从头开始,因为我每一次都记不起来上一次想到哪里了。这断断续续的回忆让我沉沦,每天都要周而复始地来那么几次,我才觉得这一天是充足的。我也知道,对于一条老狗来说,梦再美丽回忆再精彩也像一根坚硬的骨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卡尔勒阿西这个善良的女人,她给我端来了新鲜的奶子,又把馕掰碎泡进去,这馕对我来说就没有那么硬了。我热烈地对她摇着尾巴表示感激,她摸了摸我的耳朵,就去收衣服去了。我的嘴巴插在奶子里,眼睛却一直看向卡尔勒阿西。她洗的那些衣服一排排挂在绳子上,像栖息着的大鸟,随着风荡来荡去。我总是时时刻刻地担忧着卡尔勒阿西,她的腿脚不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还好这两天的风不大,没有衣服被吹跑,如果吹跑了,我一定会为她捡回来。 我终于可以专心吃我的午餐了,奶子可真甜,这些奶子被我的舌头那么一卷就卷进了胃里面,凡是奶子接触到的地方都那么美妙无极,现在我太知道美味是需要慢慢来享受的。可惜从前的我不知道,一想到从前的我像一条饿死鬼一样的食相我就为自己羞愧。我那时候吃一条野兔子,可是连毛都不吐就吞进去了。不过呀,吃相再难看,到底还是年轻的好啊。 我在吃东西的时候,这一家的婆婆努尔苏鲁正在屋子里念经文。她念得很有感情,很有韵律,连我这样的一条老狗听起来都觉得感动。如果人与狗的年龄可以换算,努尔苏鲁跟我一样都是在人生的尽头挣扎。现在看来无论是人还是狗,衰老都是一样的,皮肤会松垮,牙齿会掉光,眼神会不济,除了这些身体上的,还有控制不住的孤独感与挫败感,这些也都一样。所以我对努尔苏鲁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还知道努尔苏鲁念的那些话是写在一本旧书上的,那书已经没有了封皮,页子也磨损了,努尔苏鲁曾经跟卡尔勒阿西说过,那书跟了她几十年,从不离身。我不知道那书叫什么名字,其实就算有封皮我也未必知道,我只能听得懂人类的话,却看不懂人类的字,我这样说只是想表达一下努尔苏鲁钟爱的就是那样一本书。 很奇怪的是有一次,我居然听懂了努尔苏鲁的念的话,那是书上的句子,我复述出来:我确已使一切事物成为大地的装饰品,以便我考验世人,看谁的工作是最优美的,我必毁灭大地上的一切事物而使大地变为荒凉的。努尔苏鲁念到这里的时候声音那么虔诚和慈祥,而我正趴在房前的石阶上望着远方。远方是茫茫的戈壁,风从戈壁上经过时卷起一层一层的尘土,我以为那飞扬的土会迷了我的眼睛,赶紧把头埋在前爪下,在爪子的缝隙里我看见太阳像一个小白球悬挂在高天之上。汪!我们这里就是努尔苏鲁所念的大地之上最荒凉的地方。 我觉得我有必要交代一下我现在生活着的地方,如果我不好好地说一下,好多事情我就没有办法继续说清楚了。 我们这里的一大片土地都叫萨尔布拉克,我现在生活的地方,是萨尔布拉克戈壁上由四户人家圈成的一小块地。这四户人家两户在东面,一户在南面,一户在西北,就围成了在西南方向有开口的半圆,这开口对着远方戈壁上的一条路。我年轻的时候从房子跑到路上只需要主人喝一口奶茶的功夫,导致我一直以为那路就是修在我们房子的门前,自从我老了以后,我才觉得那路其实离我们很远,就算主人一碗奶茶喝完了我也走不到。我们房子所在的地方我认为是整个萨尔布拉克最好的地方,放眼望去,只有我们这里有一排很高大的杨树,这些树是我的老主人吾尔曼年轻时种下的,吾尔曼去世了,树还正年轻长得正好。茫茫的戈壁上只有我们这儿有树,所以那树显得很突兀,从前我在戈壁上跑的时候总会分心去注意这些树。 我曾经还花了很长的时间想为什么只有我们这才能长出树呢?后来我得到了答案,那是因为正好有一条泉水经过我们这里,我们的老主人吾尔曼真是太聪明了,他在戈壁上找到了水源,还盖上了房子种上了树。 我在戈壁上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胡大是仁慈的,我自己也完全这么认为。有谁能想象,在这样干燥的戈壁之上会有一条泉水从沙石里面渗出来,昼夜不舍。这条泉水并不是像夏牧场的河流那样流淌的,而是一段有一段无地那样断断续续的渗出来的。水露出来的地方土会湿湿的,我往下挖,在我挖出的坑里就会积蓄起一小碗的水,我把鼻子贴上去,清凉清凉的,那是大地给我的一个吻。而在这条水线上积水最多的地方就在我们四户房子的开口上,我觉得这一点非常不好,因为来我们房子做客的人都必须淌过那里,来来往往走的人多了,居然串着那一片积水成了一条路,时常还有羊群来喝水,那水总是被搅得浑浑的。这时候我就觉得人类看着聪明其实还是愚蠢的,如果主人要是让我去守护那片珍贵的水,我一定把来往的人和羊群赶得远远的,这样努尔苏鲁和卡尔勒阿西就不用每次挑回水以后还要沉淀好几天才能用。 我很爱我的主人,所以当我意识到泉水浑浊的问题所在时,在不去牧场的时候我就替主人守在水边,要是有人经过,我龇着牙露出凶相不让人从水上面走,要是有牲畜来,我就大叫着把它们全都驱赶走。可惜我为主人的这份热心并没有得到主人的感激,老吾尔曼反而拿着鞭子朝我的屁股打了下去,他说:撵走客人的行为胡大是不会宽恕的!从此以后,人类关于水的事情我是再也不管了。 我再说一说我们这的四户人家。我主人家的房子在东南方向,就是那一排大杨树的下面。老吾尔曼去年去世了,他有三个儿子,七八个孙子孙女,前两个儿子不跟我们住在一起。虽然在我的心里我的主人只是老吾尔曼,但是她的妻子努尔苏鲁,小儿子达开和儿媳卡尔勒阿西,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我也十分亲近。不过,小儿子达开家的两个孩子也不怎么回家,他们都在遥远的地方上学。 在我们房子的北面和南面分别是孟加沙尔和阿由拜家。孟加沙尔跟老吾尔曼是最好的伙伴,老吾尔曼去世以后,孟加沙尔不知道得了什么毛病眼睛看不见了,他看不见以后手里总是握着一根木棍,走路的时候木棍在前面敲敲打打的。孟加沙尔刚有木棍的时候我非常害怕,碰见他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我以为他那木棍是用来对付我的,因为我曾经把他家的一只老猫给气跑了。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是虚惊一场,那木棍其实是孟加沙尔的眼睛,这太神奇了,一个人的眼睛居然会是一根木棍。南面的阿由拜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他们一家搬到人多的村子里去了,我实在不知道人多的村子有什么好,闹哄哄的。阿由拜是个很胖的男人,跟他的名字一样走起路来很像一只笨重的哈熊。阿由拜领着他的孩子们走时,我跑过去看热闹,他的家人给了我半条羊腿,所以他们走后我每天都花一点时间来他们家巡逻一圈,也算是尽了他们给我羊腿的情谊。我们西北面是工匠一家,正因为我们这有工匠一家人居住,我们这也算是很热闹的,因为工匠一家会做漂亮的毡房子,我们这里除了能听到戈壁的风声听到最多的就是工匠一家敲敲打打的声音。他们一家把做好的毡房子搭建在我们四户人家圈出的空地上,毡房子的四围上贴着花纹,可惜我们狗的世界只有黑白色,如果我能看到更多的颜色,我想那花纹一定比我现在看到的还要美,因为每一个来买毡房的人绕着毡房走时嘴巴里都发着啧啧的赞叹声。我喜欢工匠一家做出来的毡房,可是我不喜欢工匠一家人。我不是挑剔的狗,一条狗能挑剔人什么呢?我不喜欢工匠一家是因为工匠一家不喜欢我,他们家但凡什么东西找不到了,都会说上一句:巴特这个坏家伙,一定是它给叼走了!看来邻居挨得太近也不好,平白受嫌疑。实际我仅有的一次只是叼了他们家的一张羊皮,因为我的狗窝总是不太暖和,那张羊皮被我叼去铺在了窝里面。正因为此,我还挨了老吾尔曼的鞭子,工匠家的东西呀我是连一根针都不敢再碰了。 阿由拜一家走了,我们这里就只剩下三户人家了,而这三户人家也并不是人人都在的,年轻人一年四季追逐着牲畜的脚步辗转在冬夏牧场,只有老人和孩子才是这三户人真正的主人,可是孩子们长大了一点就被送到很远的地方上学去了。我不知道上学对人类来说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上学到底是做什么,总之孩子们是一茬一茬地被送走了。我不喜欢让孩子们去上学,虽然他们曾经欺负过我,可是我还是不舍得让他们去,他们不在家的日子那么寂寞难耐,所以努尔苏鲁把经文念得那么大声,卡尔勒阿西总是不停地找着家务活干,而我呢,就故意在喝奶子的时候大声吧唧着嘴巴,孩子不在家,我们这些老家伙太需要一些声响了呀。 其实有声响也不管用,再大声的声响也被戈壁上的大风给淹没了,风呼呼地刮着,刮得我头发晕。在这大风里,我听不见努尔苏鲁慈祥的声音,也看不见卡尔勒阿西踽踽的背影,我只能去找我的回忆做我的梦。 我曾经是一条多么优秀的牧羊犬啊,我跟着老吾尔曼走过牧场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冬牧场还是夏牧场,哪里有一块与众不同的石头,哪里被田鼠挖了新洞,哪里有狼群停留过,哪里是公羊母羊交配过的地方没有谁会比我清楚。在我的爪子刚长硬的时候,老吾尔曼就把我带到了牧场上。如今只要我闭上眼睛睛,从前的日子仿若就在我眼前。我仍然趴在羊群的身边,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把鼻孔仰向高处我从羊毛的味道里分辨出老吾尔曼独特的气味,那气味是亲切的、热烈的,让我既安心又为之激动,让我的尾巴忍不住地摇晃起来。在享受老吾尔曼气味的时候,我的目光总会飘向遥远的天幕,在尖角的山岗之上,那巨大的月亮慢慢腾飞着。但是到了月亮最圆的日子,我的神经就会绷紧,因为不知道那些神经质的狼受了什么刺激,每到月圆之夜它们就会长声野调地嚎起来。狼一嚎叫,羊群就会受惊,它们吓地瑟瑟索索抖成一团。羊群是老吾尔曼的心血,我怎么能让他蒙受一点损失呢,所以月圆之夜我就会彻夜守护羊群,一刻不停地巡逻着牧场。我是这片牧场最强壮最敏捷的牧羊犬,是让老吾尔曼十只绵羊都不换的好狗。牧场的每一条狼我都交过手,它们都是我的手下败将。所以当我们的邻居家羊群被狼偷袭了的时候,我们的羊群连跟毛都没有少,这就是我对老吾尔曼表达爱的方式。 可是时光并没有因为我尽忠尽职而放我一马,当然也没有因为老吾尔曼的勤劳智慧放过他一马。我们一起被时光之网捕获了,且越缠越紧。可能因为我是一条狗,我的体格没有人类大,所以时光之网将老吾尔曼缠窒息了的时候,我还能从那剩余的缝隙里苟且残喘。老吾尔曼去世了,我被他的小儿子送到了戈壁上的房子处,牧场的事情我再不用费心了,我只能伤心,有我最美丽回忆的地方将会有新的牧羊犬来忠守。 唉,我就说了我的梦总会被打断,这不突突地摩托声由远至近传来了。我站起身,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卡尔勒阿西也听见了摩托声,她把衣服放回柜子就急忙走出来。 “旺旺旺——”再老我也不能忘记一条狗的职责,其实那摩托刚一从水坑里驶过来我就知道是萨尔布拉克的村长努尔别克,卡尔勒阿西是一个胆小的女人,我叫几声是为了给她壮壮胆。 努尔别克曾经在牧场与我打过交道,他把摩托一停下就下来拍我的头。可是他实在不应该说:“巴特老家伙,真是可怜,它曾经可是牧场上的英雄呢!”这太让我伤感了。 努尔别克来我们这儿,当然不会只是看看我老成什么样子了,他是村长,他总有他的使命。果然,没与卡尔勒阿西寒暄几句他就说出了今天真实的意图——通知家里的男人们去开会。 从前我们这一家去村里面开会可都是老吾尔曼呢,他骑着他的青马一溜烟就跑过了山岗,他一边踢着马登子让青马加速,一边吹着口哨吆喝:“巴特,巴特,我的老伙计快点跟过来呀!”唉,那样策马奔腾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老吾尔曼去世了,现在开会这样的事情都落在了他的小儿子达开身上。卡尔勒阿西在家里实在什么主意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去通知牧场上的达开快快下山。 努尔别克在孟加沙尔家进了门就出来了,然后又去了工匠家,我太想知道他们要开什么会,所以就跟了过去。 工匠一家不喜欢我,我就躲在一旁默默听着,下面就是努尔别克与工匠的对话。 “工匠大哥啊,牧民定居房①现在可是都建好了,乡里面说了下雪前就能搬过去住。今天我来,就是通知你们去村里参加领钥匙仪式。” “哟,这新房子建的可够快的,我们这房子是怎么分的呀?” “那当然,现在国家政策好,给我们牧民盖大房子,搭大棚圈,亮亮堂堂的我看不比县城里的人差啥。工匠大哥,你建了一辈子的毡房子,这回可要好好住一住城里人的大砖房。你也别担心房子怎么分,家家户户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多也不比谁少。” “是是是,我前几天去看了,房子是漂亮,就那牲畜棚圈都比我们现在人住的好,我还有些不舍让牲畜去住呢呢。真是感谢仁慈的胡大!” “要不是政府为我们筹建我们哪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过去一直跟着牲畜走吃的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天寒地冻的不说,还要防狼害,现在有了新棚圈,冬天可以在家里喂牲畜。后面好政策多的是,工匠大哥,这一切都是我们萨尔布拉克人的福气呀,我们不仅要感谢胡大,更要感谢共产党啊!” 努尔别克骑着他的摩托走了,工匠喜气洋洋地跟她老婆商量着准备搬家的事情。 他们的话我实在听的糊里糊涂的,我不知道牧民定居房是什么,不知道努尔别克与工匠在搞什么鬼,不过看他们脸上那兴奋的表情估计是有好事情要发生了呢。我得把这好事告诉努尔苏鲁去,因为除了我一定没有谁会跟努尔苏鲁说这些秘密,达开可曾经交代过卡尔勒阿西不许跟努尔苏鲁说关于家里面的事情呢,达开总是希望能让努尔苏鲁少操心好好地静养身体。 我回去的时候卡尔勒阿西已经不在家了,看来她是去牧场找达开去了。家里只剩下努尔苏鲁,她不在屋子里念经文了,扶着墙走到门口。 我赶紧冲他叫几声,我是告诉她快回屋子里面去,外面风沙大着呢。可是这努尔苏鲁实在是一个固执的老太太,一点不理会我的话,从前她可不是这样子呢,老吾尔曼在的时候,她是又体贴又温柔。 “巴特,你知不知道努尔别克村长来家里是干什么呀?” 汪汪汪——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努尔苏鲁。 努尔苏鲁站在风口里望着远处的戈壁滩,喃喃自语:“我这老巴特呀,只会大呼小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明是知道的,可怜的努尔苏鲁,我跟你说的是你就要离开这里搬到新房子去了,那里有砖块做的大房子呢。 努尔苏鲁在门口站了很久,她对我说:“老巴特,去把我的拐杖拿出来,咱们两个走一走吧,趁卡尔勒阿西不在家,快转一圈。” 我冲着努尔苏鲁汪汪叫了两声,卡尔勒阿西不在家,我实在不敢跟着努尔苏鲁乱转啊,我们都老了,世界对于我们说太危险,就像我不能再回到牧场上去,努尔苏鲁也不该离开房子呀。 努尔苏鲁踢了我一脚,骂骂咧咧起来:“狗东西狗东西,连你也不听我的话啦,我现在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卡尔勒阿西处处管着我,连你这老狗也管着我,你们都忘恩负义,我的吾尔曼啊,你可看看吧,当初你卖了骆驼和羊群娶回来的儿媳妇和你宝贝的狗,如今都不听我的话了!” 唉,我只好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去为努尔苏鲁把拐杖叼出来。 还好,这努尔苏鲁并没有走远,她不过是去了我们的邻居孟加沙尔家。 孟加沙尔正抱着他的长棍坐在椅子上瞌睡。努尔苏鲁用拐杖敲敲门,孟加沙尔听了声响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耳朵支向我们:“是谁呀?” 汪汪,我回应了孟加沙尔。 “老兄弟呀,你这还好吗?”努尔苏鲁问候着。 “是吾尔曼家的嫂子呀,唉,您怎么到我这了呀?”孟加沙尔靠长棍的力量站了起来,热切地说:“快进屋吧,快进屋来!” 努尔苏鲁进了屋子,在毡床上做了下来。孟加沙尔的长棍在地上不停地敲击着,他摸到了矮柜子上,端出馕和干果摆在努尔苏鲁面前,又端过来两只碗和茶壶。 “吾尔曼家的嫂子呀,实在对不起了,我这眼睛看不见,只能麻烦我们的客人自己倒茶了呀!”孟加沙尔摸索着坐在了餐桌边的椅子上。 努尔苏鲁到了两碗茶,一碗先给了孟加沙尔,一碗给了自己。 孟加沙尔接过茶喝了一口:“还好,还热乎着,这是我儿媳中午送过来的,现在要搬新房子了,孩子们都过去收拾去了。”我听着孟加沙尔的话,看来他比努尔苏鲁幸运,家里的事情可知道的清清楚楚。 “搬新房子?呦,您们家也要搬走了吗?”唉,只有努尔苏鲁一个人蒙在鼓里呀。 “是呀,吾尔曼家的嫂子您们这一家什么时候搬走呀?” “老兄弟,你太说笑了,我们往哪里搬呢?这大树下面就是我的家!”
“努尔别克村长已经通知过了呀,我们边境上住着的所有人可都是要搬进新房子呢!我的孩子们去收拾的就是那新房子呀!” 努尔苏鲁的手一抖,茶碗险些弄翻,说:“我们是不会搬走的,我的孩子们也不会搬走的,这里可是老吾尔曼的心血呢,当初我跟着他走了多远的戈壁滩才找到这里来呀!老吾尔曼说了,我们这里是戈壁上最好的地方,地势平坦,又挨着泉水,您看只有我们这里才能长出大树来,老兄弟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哪里有我们这里好呢,我们还要去哪里呢?” 孟加沙尔大概也想起了从前与老吾尔曼在一起的日子,空洞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我那老哥吾尔曼呀,我哪里舍得离开他建设的地方呢!” 努尔苏鲁与孟加沙尔都沉浸在对老吾尔曼的哀思中,这情绪又感染了我,看来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在思念老吾尔曼呀。 努尔苏鲁激动地说:“老兄弟,您已经决定要搬走了吗?” 孟加沙尔擦去眼角的泪水对努尔苏鲁说:“我已经打算好了,我是不会去的,我眼睛瞎了,新房子再漂亮也看不到,况且我在这里生活惯了,眼睛看不到却不耽误事,这里的一沙一石都在我心里呐!我那儿子和儿媳也同意了,他们先搬进新房子去,每天给我送个饭就行。” 努尔苏鲁听了孟加沙尔的话放下了心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快四十年了,除了那天上吾尔曼在的地方我也是哪里都不会去的了。” 孟加沙尔劝慰着:“吾尔曼家的老嫂子呀,您眼睛还看得清楚,跟着孩子们去吧,听说那新建的房子可漂亮着呢!屋顶都是红色的,站在山上往下看新村子就像开出来的一片花,院子里面有水井,这以后就不用喝雪水了呀,房子里面也拉上了电,还能看电视,我劝您还是跟着孩子们去吧,过过好日子。” 努尔苏鲁一边站起来一边说:“老兄弟,那里再好我也是不愿意去的啊。我要回去了,我的儿媳妇回来看我不在家会着急的。巴特,咱们走吧!” 我摇摇尾巴,站起身去舔了舔孟加沙尔的手臂,跟他告别,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摸了摸:“去吧,老伙计,能走的动的时候就来我这房子走一走!” 我对他摇摇尾巴。 努尔苏鲁在出门的时候又对孟加沙尔说:“老兄弟,我是不会搬家的,大树地下就是我的家。” 日落的时候,达开与卡尔勒阿西回家来了。 努尔苏鲁坐在毡床上,保持着卡尔勒阿西走的时候一样的坐姿,看来她对自己的小儿媳还是有所顾忌的。 我自然也不会多嘴去告状,说努尔苏鲁去过孟加沙尔家了。 吃晚饭的时候努尔苏鲁试探性地问着儿子:“达开,今天努尔别克村长通知你去干什么呀?” 自从达开与卡尔勒阿西回来以后,我就发现了这两个人喜不自禁,看来他们对即将要搬过去的新房子很满意。 达开到底忍不住,兴奋地对努尔苏鲁说:“妈妈,您可是没看见那大房子有多漂亮呀,红红的房顶,雪白的墙壁,屋子里可敞亮呢,还有牲畜的棚圈,简直比我们现在人住的房子都好呢,我们那新村还有公路,都是黑柏油的路面,走上去又平又稳。我从前哪敢奢望,我这辈子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呀!” 达开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卡尔勒阿西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她像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也没听过这件事,如平时一样为一家人端茶倒水。可是她骗得了谁呢?我从桌子地下已经看见了,她用脚轻轻地踢了达开一下。 达开咳嗽了一声有点尴尬地对努尔苏鲁说:“妈妈,我没告诉您说我们要搬新房子是怕您跟我们操心,也想着给您一个惊喜。” 努尔苏鲁忽然流下了泪水:“我不是责怪你们对我的欺骗呀,我如此悲伤是你们居然对这里没有一点留恋之情吗?这可是你们的爸爸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地方啊,你爸爸说这里是整个萨尔布拉克最好的地方!” 卡尔勒阿西看见努尔苏鲁流了泪水,赶紧过去帮忙擦拭,却被努尔苏鲁推开了:“你这个小狐狸,我看你是早都知道这样的事情了,连一点口风没有透漏给我,却假惺惺地每天伺候我!我的吾尔曼呀,你看吧,这就是花了成群的羊和骆驼换回来的儿媳妇,你到底是信了谁的话,说这个卡尔勒阿西是戈壁上最好的姑娘啊?现在你看到了,她一直在欺骗我这老人!” 卡尔勒阿西听见努尔苏鲁这么说自己也开始流泪,她充满委屈:“婆婆。你快别这么说我呀,你快别这么说我呀!” 达开从卡尔勒阿西手中接过努尔苏鲁的手,他亲吻着努尔苏鲁的手背:“妈妈,您不能这么冤枉卡尔勒阿西,她可是一直尽心尽力伺候您呢,她把您当成自己的妈妈一样对待的。您看看,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搬走了,不是在县城居住,就是在乡里居住,我每次去他们的家都是那么的羡慕,现在我也有了这样的机会能住上漂亮的好房子。妈妈呀,您没有去看过,我们即将要搬过去的新居有多么漂亮,您不考虑我们,也要考虑您自己呀,您需要见一见现代化的生活呀。新房子的钥匙现在已经发下来了,过几天工匠一家,孟加沙尔大叔一家,还有从前的阿由拜大叔一家可都是要搬过去的了!努尔别克村长照顾我们这四家是邻居,我们几家还是在一个连房②里呢!” 努尔苏鲁并没有因为达开的话而动心,她沉默良久说:“你们年轻人喜欢新环境,可是我已经老了,你们搬走吧,我还是留在这里!我要与你们的爸爸永远不分离。” 达开与与卡尔勒阿西听到努尔苏鲁这么说一下子急了。 “妈妈,我们怎么可能把您抛弃在这里呢?您不走新房子我们也不去了呀!” 努尔苏鲁不理会儿子与儿媳妇的哭劝,她向趴在地上的我招招手,我急忙站起来,把爪子搭在她的膝盖上。 “老巴特,你是老吾尔曼最爱的狗,你是要和我留在这里呢,还是跟着孩子们一起去新房子?” 努尔苏鲁问我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我只是一条牧羊的狗而已,而且现在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我的主人们发生了分歧,却仍然尊重我的意见,我是一条幸福的狗不是吗? 新房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如今我也不年轻,不再有年轻时候的好奇心,我其实一点也不在意新房子还是旧房子。我只想留在我的主人们身边,有他们的地方就是我忠心守护的家。我与努尔苏鲁是一样的心情,我们守护的不是 这荒凉的地方,而是老吾尔曼对我们的爱与庇护。我说不了人的话,没有办法告诉他们我的所思所想。 我跳下努尔苏鲁的膝盖,在桌子在下面不停地翻着滚,蹭着地面,地面上有很多土,把我弄的灰头土脸的。 我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努尔苏鲁破涕而笑:“我的老巴特,也不想去那新房子,他是要跟我留在这里呢!” 达开抓了一把包尔萨克放在我嘴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一口叼住包尔萨克回到我自己的狗窝去。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弯弯的像打草的刀廉,包尔萨克的香气已经把我温暖的窝棚熏香了,我吧唧着嘴巴,望着那慢慢升高的月亮刀,看它那明晃晃薄脆脆的刃子,我真是害怕它升到最高处掉下来割了我的耳朵。 风不分方向的乱吹,攘起的尘土遮住了那月亮仅有的一丝光芒。我把耳朵贴向大地,从大地里听来的声音可比空气中要真切。在大地里,我听见了泉水涓涓的流动声,听见了那几棵大树的根扎向跟深的深处,听见了我们的房子墙壁与棚顶摩擦的喀喇声,我还听见了努尔苏鲁的叹息,听见了卡尔勒阿西的哭泣,听见了达开的无奈,我还听见了孟加沙尔棍子的敲击和工匠一家喜悦的笑声,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老吾尔曼的呼唤。 老吾尔曼藏在我看不见的大地的某一处土壤里对我说:“我的巴特,我最英勇的英雄……” 今夜的风太大了,老吾尔曼的话我总不能听的真切。我把耳朵更贴向大地了,这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有点急切,对着风吼了一嗓子,大风真可恶。就在我冲着大风吠叫的时候,我的鼻子接触到了空气中湿凉气息。 萨尔布拉克的雪季到来了。 天上飘着今冬第一场雪花的时候,工匠一家开始搬家了,他们的四轮车装得满满腾腾的。努尔苏鲁知道工匠一家搬家,她并没有出来看热闹,她像平日里一样端坐在毡床上念经文。 我去看热闹了,虽然工匠一家并不喜欢我,可是我就是觉得我该去看一看。我的主人达开与卡尔勒阿西都在帮工匠一家忙。我听见了工匠的老婆与卡尔勒阿西打包东西时说的悄悄话。 “你们家怎么还不收拾东西呢?冬天可就要来了呀!” “我的婆婆不爱去新房子,她为这事情可是记恨着我!” “人老了,总会看不开,这时候你可不能糊涂。赶紧搬吧,雪大了路不好走。” “是呢,是呢,达开也在找车。” “你那婆婆要是真不愿意走怎么办?” “新房子已经分下来了,退也退不了,我那婆婆要是不去我就留下来照顾她,让达开和孩子们过去住吧!” 工匠一家的四轮车突突响起来,工匠的老婆与孩子们挤坐在车斗上,工匠跟达开握手告别,缓缓开走了他们的四轮车。四轮车冒出青蓝的烟,染得天空浑浊浊的,工匠一家就这么在嗒嗒嗒嗒声里离我们这里越来越远,我看得清清楚楚在经过泉水的时候,他们的行驶的很艰难,那泉水也是要拖住车轮子不舍得告别呢。在他们的四轮车走过的地方,大地上留下了两道宽宽的印痕。我冲着车痕吼叫了两声,我怕大地会疼。 达开喝止了我:“老巴特别乱叫了,你不用着急,过不了几天我们也会住到新房子的。” 唉,我什么时候也没有说过我要去住新房子呀。可怜的努尔苏鲁,看来我们都要离开了呢。 我颠颠跑到努尔苏鲁面前,我多么想把我听到的话都告诉她呢。努尔苏鲁却对我视而不见,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的那本陈旧的书上。真不知道,在新房子里,她还会不会念出这么好听的经文呢。 自从工匠一家搬走以后,达开就变得有点焦虑。他长长把气洒在我与卡尔勒阿西身上。比如我吃饭的时候把动静弄得响一点,他就会不耐烦地用鞋尖踢我的头并大骂:“狗东西,烦死啦,烦死啦!” 达开在这样粗鲁地对待我的时候卡尔勒阿西总会制止:“踢老巴特做什么呢?它年纪已经那么大了,爸爸如果知道你这么对待他的狗一定会不高兴的。” 达开一想到老巴特生前对我的爱就不敢再对我怎样,他就把脾气转移到卡尔勒阿西身上,不是抱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就是嫌弃她缝制的衣服不够暖和。而老实巴交的卡尔勒阿西居然任凭达开的胡说八道,只是眯着眼睛笑。 此时的萨尔布拉克三天两头就要下一点雪,达开变得比从前辛苦多了,他每天骑着摩托奔往在冬窝子与房子之间。今年萨尔布拉克的人都搬进了新房子,羊群大部分都从冬窝子转移到新的棚圈里去啦!真是难以想象羊这个东西居然不在牧场而是在房子里生活的样子。在我认为,羊就天经地义应该在牧场上呆着,就像鸟儿是飞在天空里的。羊群有了新的棚圈,羊的主人自然也不用在跟着羊群走,所以我们的达开就找不到跟他合伙管看羊群的人。 其实我很怀念冬窝子,我在那里度过十几个冬天。从前老吾尔曼在的时候,为了能让我们的羊群吃到最好的草,养肥最厚的膘,我们跟着羊群走遍了冬窝子的每一处角落。那时候我们可是一两个月的时间都不回家的呢,老吾尔曼用骆驼把食物和锅子运进冬窝子里,这些东西足够我们饱着肚子等到开春。在冬窝子,我们的家其实是一座羊圈,四壁都是用羊粪摞起来的,老吾尔曼又在四壁之上蒙上塑料布,铺上羊粪沫子,然后在羊圈的里面铺上毡子,哪怕下再大的雪羊圈的房子都是暖暖和和的。 我守在羊粪房子的门口,透过门缝去看老吾尔曼,老吾尔曼躺在毡子上,鼓捣着他的县城的大儿子送给他的一台收音机,那收音机似乎并不喜欢我们的冬窝子,老吾尔曼要是不打上它几巴掌,它是一点声都不吭的。 老吾尔曼病了的第一年他就离开了牧场,我开始跟随达开转场在夏牧场与冬窝子。达开喜欢夏牧场,因为在夏牧场的时候我们住的是干净的毡房子,而且卡尔勒阿西也总会有一段时间跟我们在一起,有卡尔勒阿西在的日子总是十分幸福的。可是到了冬窝子时,卡尔勒阿西就不能来了,她的腿很怕长时间呆在雪地里。达开第一次一个人在冬窝子放牧的时候,他十分的不适应。他总想找人来跟他说话,可是很多时候他找不到能跟他聊天的人,所以他就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他跟我说很多的话,我默默听着,有时候也会回应他几句,但他明显对我这个聊天伙伴并不满意,他总是唉声叹气,对我挥着手,把我撵到羊群里面去。我从羊群里面注视着达开,他站在羊粪房子的墙蹲上对着天空啊——啊长叫着。我真是想不明白,达开怎么要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好在达开在冬窝子度过一个完整的冬天之后,他就变得像老吾尔曼一样沉稳了。 后来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行,我开始跟不上羊群,连那些调皮的小羊雏子撒欢跑出羊群我也无可奈何,更不要说是有狼来了。我被达开送回了山下的房子,而我的老吾尔曼就在我下山的那一年去世了。 现在看来达开虽然适应了冬窝子的日子却并没有像老吾尔曼一样爱上那里,当他听说萨尔布拉克的人把羊群都从冬窝子撵到新羊圈的时候,他开始焦灼不堪。他也想早一点把我们的羊群撵到羊圈里面去,那样他就可以足不出户守护着羊群了。可是努尔苏鲁坚决的态度让达开实在不敢冒进,他略显暴躁的脾气与粗鲁的行为我与卡尔勒阿西自然也不会与他计较。 近来天空阴沉的厉害,看来一场大雪随时会降临到这片戈壁之上了。听说萨尔布拉克的人都搬进了新房子,只剩下我们这一家还没有动身。 达开回来吃午饭的时候,努尔别克领着几个乡里面的干部来到我们的房子。 看到努尔别克对待这几个陌生人热络的样子,我思量再三没有对他们警叫,而是摇了摇尾巴。 努尔别克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指着我对他们说:“他从前可是我们萨尔布拉克最好的狗,老吾尔曼去世以后它才从牧场上下来的,平时凶的很,今天知道你们是贵客,看它尾巴摇的,这是表示高兴呢。” 我对努尔别克的话很不满意,好像我平日里是一条疯狗一样,我的疯可从来没有对过人,我都是对那些狼和哈熊。我不满意努尔别克的话,对着它反抗了几声,他赶紧对我不停地眨着眼睛,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我也不想在跟他计较了。 努尔别克跟达开介绍着这些陌生的人。达开有点受宠若惊,不停地支使着卡尔勒阿西为大家准备吃的东西。努尔苏鲁也被请出来了,这些乡里面来的陌生人不顾达开的邀请硬是把努尔苏鲁请上了上座。 努尔别克热切地对努尔苏鲁说:“今天乡里的领导来就是请您老人家搬到新房子去的,整个萨尔布拉克就您有这个殊荣啊。” 陌生人里面的一个人打断了努尔别克的话:“老人家,我们知道您在这里住久了有感情,您放心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您的家,那牧民定居房就是您另外的一个家,您呀现在也是有两套房子的人了呢!” 这陌生人说的话引起大家的笑声。我悄悄打量着努尔苏鲁,她满眼的困惑望着这些个陌生人。 那人又继续对努尔苏鲁说:“这新房子呀条件可比您现在的条件好,每家的院子里都有井,以后就不用喝那需要沉淀的脏水了,而且春天一到就可以在院子里种些蔬菜瓜果,房子也拉上了电,天天晚上能点电灯,您再让您儿子给您买台大电视,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喝喝奶茶,这日子可比神仙都舒服呢!国家给建的这么好的房子,您不去看一看可太可惜了呀。如果您在新房子住够了,还想回到老房子来,就让您儿子再给您送回来嘛,对不对呀?” 他们里面又有一个人接着说:“咱们哈萨克族游牧这么多年,年轻人几乎一年四季都在牧场上,家里面就剩下这些老人和孩子,每家每户又住的分散,生活条件有多艰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呀,现在有了新房子,也该享享福了,老人家您想想,您的孙子孙女们放假回来了,要是住在新房子得多开心呀!” 达开激动地对努尔苏鲁说:“妈妈,领导说的都是真的,那新房子我也去看了,真的是太好了呀!我的爸爸一辈子想也想不到的房子现在我们就要住上了呢,他如果天上有知,一定会为我们高兴的。” 卡尔勒阿西搂住努尔苏鲁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劝慰着:“妈妈,您就听大家的吧,无论是新房子还是旧房子,我一直跟您在一起,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一直照顾您的。” 努尔苏鲁点点,然后说:“我能随时回到这里来不是骗人的吧!” 陌生人拉住努尔苏鲁的轻轻手拍着,说:“您放心,心里面别有负担,就当是出去串门了,什么时候想回家就回,就怕呀,您一去了新房子再不想回来了呢!” 努尔苏鲁急忙说着:“新房子再好也比不上这里呀,我还是要回来的。” 达开因为母亲的话有点尴尬,嘟囔着:“妈妈,您说什么呢!新房子怎么就比不上我们家这旧房子了呀?” 努尔苏鲁叹了口气,又摇摇头:”算啦,算啦,搬吧!搬吧!随了你们年轻人的心意。“ 陌生的人们都笑了,挨着达开的一个人小声对达开说:“这回你放心了吧!” 努尔苏鲁因为还能回到我们现在的房子里也不再如之前那么紧张,她不停地劝着大家多吃一些,这时候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对卡尔勒阿西说:“去把我的书拿来!我要给大家好好念一念。” 卡尔勒阿西急忙把努尔苏鲁最珍爱的书给拿过来。 努尔苏鲁端正地坐直身子,双手捧着书,虔诚地念着:“牲畜把您们的货物托运到你们须经过困难才能到达的地方,你们的主确是至仁的,确是至慈的……” 我们这一家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达开把羊群撵到了新房子之后就出去找搬家的车。卡尔勒阿西收拾着搬家时要带过去的东西,只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努尔苏鲁与卡尔勒阿西产生了不同意见,努尔苏鲁觉得卡尔勒阿西要带过去的东西太多了,她一直强调她们还要回来的。 在他们为搬家的事情忙着的时候,我又把我们这四户人家巡逻了一遍。 四户人在这个冬天就要人去屋空了,我忽然一下子想到了孟加沙尔,就去他房子里跟他告别。 孟加沙尔正盖着被子躺在毡床上休息,我慢慢走过去,用鼻子尖碰了碰他,他很快醒了,伸出手来摸我的头。他的手在空中寻找着,我急忙把头伸过去。 他拍拍我的头:“老兄弟,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我舔舔他。 “去吧,去新房子看一看,也见识见识,不枉这一生啦!见惯了一辈子的风沙与牧场,也该感受一下现代化生活,可惜我与吾尔曼都没有这个福气,我们是看不见啦,老巴特,你就替我们看一看吧!” 我对着他叫了几声,这是我对他的应允。 雪越来越大了,达开找来了一辆拖拉机,把我们的东西全部装上了车,在大雪纷飞的早上,我们这一家人搬离了四户人的地方,我从车上杂物的缝隙里,看着我们的房子越来越远,我们的树越来越矮,我们的泉水已经被大雪覆盖不知踪迹,在洁白的雪地上,我们的车轮留下的两行痕迹,很快又被新的雪花填满,我有点着急,我怕这大雪遮隐了我们回家的路,我对着家的方向汪汪叫着。 卡尔勒阿西笑起来:“看吧,这老巴特还舍不得离开呢!等一会它见到它的新窝肯定会高兴的,它可是爸爸最爱的狗,我还给它的新窝做了一块新的羊毛毡子呢,让它热乎乎地度过这个冬天。” 努尔苏鲁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老巴特,明年春天我们就会回来的。” 对于我这样一条行将就木的老狗来说,等待明年春天的日子总会显得漫长,既然努尔苏鲁说会回来,我相信当雪从这片大地上消失时,努尔苏鲁一定会带着我回到四户人。 而在我们的拖拉机行进的方向传来阵阵鞭炮声,那响声处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①2008年,新疆牧民定居工程正式被纳入国家发展规划,定居点建设由此获得每户2.5万元人民币的资助。现在,算上自治区补助、援疆资金和各类项目资金,定居点的户均补助都在6万元人民币左右。此外,新疆还实施了“定居兴牧”骨干水源工程等,进一步解决牧民的生活困难。 ②指院落的墙壁共同拥有的房子,哈萨克族一年四季都要外出放牧,四户连房的构造为满足一户在家就可以照看四户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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