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周默 于 2015-3-6 14:32 编辑
站 长 走 了
大漠莺歌 闭眼蹬腿就是阴阳两界的分水岭,一位95岁的老人轻轻的和儿子打了个招呼:给我穿衣服吧。 伸直胳膊穿好衣服,闭上眼睛,头枕苍凉,走的一声不响。无论百十号儿孙怎么呼喊,老人沉静不语。他静静地走向另一种远方,谁也不知道他的远方有多远,一个人的道路通向哪里。 当地的风俗,凌晨六点出殡,赶在太阳露头之前葬完。三九天的黄土高原硬度不亚于柏油马路,掘个墓坑不得已动用了挖掘机。挖出的泥土堆放墓坑两边,因泥土潮湿,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宛如那个冰冷的世界为了迎接老人而精心布置的大门。孝子孝孙们白花花的一片,牵着几十米长的白绫相互扶持跟在棺木后边,随着吹吹打打的乐队停在墓坑正面,排几行围成半圆。还推来满满一架子车的纸钱,纸钱燃烧起来的火苗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映红天空,照亮大地,与地面、枯草的晶莹剔透交相辉映。送葬人的口罩眉毛也结了一层白霜。孝子孝孙们跪在坚如石头的黄土上,扒拉纸钱,一张一张放入火中,火焰升腾,照的面容清晰。七个六七十岁的女儿齐声哭喊:爹啊,你怎么舍得丢下我啊!泪水没有浸湿稀疏的睫毛。 四个六七十岁的儿子说:赶紧烧,趁没埋住,让爹带现金去。 五十多岁的孙子边烧纸钱边絮叨:爷,你带这么多现金不方便,去了赶快找银行换成卡。 这是明摆的哄鬼呢,就是喊破大天爹也听不见,他活的时候就是个聋子,死了更不用说。 爹养育了十一个儿女,儿女们都有了子孙。爹确实舍不得丢下儿孙们。爹住在公路边,院子没有围墙,南来北往的客车都要在爹的院子口停下。久而久之,院子口自然成了车站,三间老房就是候车室,爹成了车站的“站长”。这“站长”没有报酬,候车的旅客都是上下村的乡亲们。冷天,“候车室”里暖烘烘的,爹还要给乡亲们递上一杯热水,雨天,爹给乡亲们递一把伞。这工作一干就是几十年,寒来暑往风雪交替从不间断,到哪里的车次、时间、票价、爹都记得清清楚楚。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圣经上说:乐善好施的人必蒙受祝福,他以正义处理自己的事务。他散财而周济贫苦的人,他的仁义必会万世留存,他的头角高举必受光荣。爹因此远近闻名,备受邻里爱戴,爹自己也快乐着。他经常给回家的儿孙说他帮助乡亲的事情:古历的几月初几,是雨天,谁谁家的儿子带着老婆孩子回来,拿走了几把伞,过了几天又送回来…… 身体壮实的时候,车停下,爹目不转睛的清点着上下车的旅客,车门要关的时候爹会一脚踩车门口,一脚提起把住车门向里望望,生怕他的儿孙忘了下车。 迟暮之年,蹲在路边以晒太阳为幌子,车过来,他也站起来,杵路边,对正车门口数着下车的人数,然后怅然若失,目送班车远去。爹的心像深秋的孤叶一样寒冷而凄凉。他挪动脚步自我安慰:都忙啊!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孙子常回家看看。可孙子大了,儿女们舍不得丢下儿孙,只能丢下爹。爹在家乡思念,远在天涯的儿孙因纷繁复杂的事情把回家的时间一拖再拖,即便回去也是风风火火的走个过程而已。 最寂寞的人应该就是在记忆中被遗忘的人。爹相当精明,六年前老伴去世。他因吃饭问题和儿女们争吵的面红耳赤。一辈子没有做过饭的爹执意要自己吃住,他的心思儿女们都懂。有爹在,回家就是一种责任。可爹又怕儿孙们以吃住不方便为由,减少回家的次数。头一年,离他最近的两个女儿隔三差五来照看他。爹虽说不太孤单,可他还是想常年在外漂泊的其他儿孙,有一年回一次家的,还有几年才能回一次的。爹想要部手机,能听听儿孙的问候也行,这是他一生唯一对儿女提出的要求。远方筑路的儿子立马给他买一部手机捎回来,上面存的电话都是至亲,有什么事、需要什么,只要拨通一个号码就搞定。可手机对于一个聋子有什么意义呢?爹与人交流不是听而是看。看口型,绝不会答非所问。他的手机只用过一次,筑路的儿子为了让爹高兴给妹妹打通电话,让妹妹去爹家,帮爹接电话。妹妹去了,筑路的儿子故意拨通爹的电话。儿子在工地问这问那问了好多,爹只“哦哦”应了两声,再不出声。 儿子焦急地说:爹,你想说啥?需要啥?只管说,我能听见,我给你买。 爹那边还是没声。妹妹接过电话说:你别打了,看不见你说啥,急的哭了。 爹还是一直把手机挂在脖子上,直到死还放在身边。 爹不在乎钱,他在乎的是儿孙们能平平安安的出现在车门口,让他的等待不再尴尬。屡次尴尬过后,爹总要自言自语:各有各的生活,路途远,工作忙,回家不容易啊! 爹胆小固执守旧,他一辈子都在为儿孙着想。爹一听说城里是火化,把人化成灰装盒子里就吓得脸色聚变,火葬,爹怎么也不能接受。爹拒绝进城,爹说:树大招风,落叶归根,人活七十古来稀,人老不能出远门。所以城里楼房舒适、超市的琳琅满目、饭店五花八门……对他来说是个传说。故土已植入爹的血液,爹寸步不愿离开老房。老房的炕每天烧,卫生每天打扫,多少年如一日。不管哪个儿孙忽然回来都有爹烧的热炕头。 一生清贫与世无争是爹的作风,吃苦耐劳勤俭节约是爹的习惯。日出而起日落而寝,一年消费一块五毛钱的电费。爹没生过病,没吃过药片,没下过饭馆。除了耳聋,全身完好无损,连一颗牙齿都没掉。爹没给儿女们增添任何麻烦,生前没有,死后更没有。爹给儿女们省钱省事省时,儿女们对爹也不薄,送爹一架子车的冥币,还有纸做的宝马、别墅、金山银山。浮云,都是浮云。 儿子说:赶紧烧,让爹带现金走。 儿子咋忽然不认识爹了?爹在世就不会花钱,他骨子里就是个穷命,没见过火车,没坐过汽车,六十年前背着小女儿治病,步行四百公里去过省府。近几年连政府给他发的寿星费都没花过一分,他积攒的钱除了开销自己的后事,还够买一卡车冥币。他省吃俭用,是为了让儿孙们过得轻松点,常回家聚聚。孙子说:爷,到那边找个银行换成卡。还用换吗?爷爷的钱到那边足够开银行了吧?可爷爷孤身一人到了那边,还是个穷命,穷的只剩下轻飘飘的钱,冷冰冰的别墅,那边更买不上爷爷想要的东西。 人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就是说呱呱落地一无所有,驾鹤西去也一无所有。一生辛劳换得一片虚情假意。悄无声息,安然闭眼蹬腿,撇下这寡情的世界,化作一把泥土,与日月同辉,与万物同在。岁月蹉跎,历尽沧桑,此时的儿孙绕膝四世同堂,是爹半世的夙愿,遗憾的是半生等待终没能如愿以偿。几度悲凉几度绝望,等最后一班车过去,已是夕阳西下。老人一手拄拐,一手提箩筐,给三间老房的灶坑塞满麦草,点着火,炕的温度迅速升高。夜幕低垂,老人口齿清晰,对唯一留守身边的儿子说:给我穿衣服吧。 儿子问:爹,你哪不舒服?叫医生挂针吧。 老人摆摆手说:不用了。 儿子说:爹,挂针吧,等哥姐回来。 爹吃力的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不等了。慢慢闭上了眼。 这是一个地冻天寒的季节。清晨,寒气逼人,黄土高原低洼处的村庄炊烟笼罩,在晶莹枯黄交织的茫茫原野上又隆起一堆褐色的泥土,泥土新新的,还冒着热气。爹被丢在寒冷泥土中是自然规律。什么金山、银山、宝马、别墅、都是死人的幌子活人的慰藉。 安置完爹,剩余的钱留给留守的小儿子,小儿子握着一沓子钱泪流满面,他说:多少年了,我们兄弟姐妹,还有这么多子孙,从来没有这么圆满的团聚过,爹如果在天有灵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啊!剩的钱,咱去饭店摆几桌,好好叙叙。 七十多岁的姐姐已是精疲力竭,她躺在愈来愈冷的炕上抹着鼻涕有气无力的咳着喘着,这七八天的劳作,再加上凌晨出殡,尽管她棉衣、马甲、毛衣成双成对的穿了七件,还是受了风寒,不得不叫来医生挂针。七十多岁的哥哥也因连日劳累血压升高赶紧送往医院抢救。现实很无奈,不能叙了。 上下车辆依旧过往。乡亲们路边候车,再也没有人给倒一杯热水递一把伞。 爹撇下老房,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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