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袁华 于 2015-3-14 15:21 编辑
1923年,鲁迅在读了易卜生的戏剧《娜拉》之后,在北京女子师大就五四时期中国女性争取自由解放和恋爱权利问题发表了题为《娜拉走后怎样?》演讲,敏锐地了提出了现代女性冲出封建礼教的束缚之后出路在哪里的问题。近来,我读了袁华的长篇小说《燕南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1月版),便联想到鲁迅先生的这篇演讲。从这篇小说中我深切地感受,作家提出了十分重要的问题:乡下人进城以后会怎样?乡下人进城以后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会走向悲剧性的结局?这样的问题在当今社会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与急迫性,应该引起我们的深思。 进城之梦 自从人类建立了城市,人类社会就形成了城乡两极。而城市往往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在各项发展上都远远超过乡村,无论是在经济,还是在精神方面,城市都要比乡村发达,因此,对于乡下人,尤其是年青的乡下人来说,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城市不仅可以帮助青年人改变现状,特别是物质生活条件,而且可以帮助他们创业,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人生价值。因此,绝大多数乡下出身的青年人都怀揣着进城之梦。但是,在1949年之后的30年里,由于严厉的户口制度与人民公社制度严重地束缚着农村青年,使无数的年青的乡下人进城之梦夭折,将他们长期捆绑在黄土地上。路遥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生活在1970年代中期,虽然一度通过“非法”手段挤进城市,然而他还是被赶了出来,被迫回到了令他愤恨和沮丧的黄土地。进入改革开放时期,由于城乡各项政策的改革,大批的农村青年可以离开黄土地,来到城市寻找机会和财富。燕南风(卡扣)等人就是在1990年代初进城的乡下人队伍中的成员。 如果不了解城市,乡下人是不会做进城梦的。燕南风的进城欲望最初是他的高中同学颜清梅激发起来的。颜清梅虽然不是标准的城里人,但她是城郊的,更重要的是她的穿着在同学中显得比较时尚,具有现代城市的某种符号特征。不过,燕南风最初的这个城市之梦被现实压抑着,不能显露出来。后来,他高中毕业做了代课教师,似乎比较满足了,一方面他毕竟脱离了繁重而累人的农业生产劳动,另一方面他还没有找到进城的途径。因为他在读高中时成绩不好,不能通过考大学进城。而他的进城梦露出水面,是在他的民办教师梦破灭之后与他的童年好友柳子成(锁链)从青海回来,让他了解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如果说民办教师梦想的破灭让燕南风断了安心做乡村教师的幻想,那么柳子成的讲述则向燕南风打开了一扇窥探现代城市生活的窗口。后来,燕南风在同学汤先明的鼓动、帮助和接应下,来到了距家乡大约400公里远的邗城打工,开始了他在现代都市的生活与打拼。 艰难创业 燕南风在老同学汤先明的帮助下来到了邗城。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乡下人,只能从小本生意做起。他经过几天的考察,做起了图书贩卖的生意。他之所以选做这个行当,主要是考虑到自己的实际情况,不需要“起早贪黑”,而且“比较干净”,还“可以看点书”,符合他骨子里文化人的气质。燕南风刚开始干,还比较顺手,一个月多下来,觉得收入可观,比较满意。但是渐渐他遇到了麻烦,他所做的图书贩卖生意属于流动摊点,没有合法经营的手续,那些图书大多是非法出版物,而且还影响市容,于是“工商会追,城管要管”,“文化稽查部门也跟着围追堵截,逮住了就要没收的。有时就连居委会的老大妈也要跟着说三道四,说不准还要跟着讨几文,说是什么卫生费、地皮费”。因而,没有任何靠山的燕南风只能随时躲藏,完全成了摊贩“游击队”。不久,燕南风遇上了痞子骚扰。这事虽然后来在张宇的帮助下摆平,但他不再贩卖图书了。而是直接投靠张宇,做起了大生意,搞起来物流配货,经营起停车场,做起了老板。 不少乡下人经过一番打拼,在城里也能混出个模样,但是其外表光鲜的背后仍然包含着许多别人难以知晓的心酸和苦涩。燕南风做起了配货站生意虽然是顺风顺水,很快做出了成绩,不断扩大经营规模,但是他的经营是在他的江湖大哥张宇罩着下取得的。就他的生意经来说,基本上靠的是人际关系(张宇和彭雪晴)和垄断经营。他们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了成功,但是他们的基础仍然是十分脆弱的,他们建立的人生殿堂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因为他们既缺少强大的经济后盾,又没有现代企业经营知识与管理理论的支撑,既缺少现代企业家的战略眼光,又不能广泛地招揽人才。他们只能以帮会的形式,以江湖势力为依托,独占一方。 文化困境 小说一开始就叙述了燕南风等八九个人的春游。这次春游中,燕南风等人一方面在欣赏春天的桃花美景,另一方面在寻访古迹,期间还吟诵起古人的描写桃花美景的诗句,非常雅致。这个情节看似闲笔,实际上交代了这些即将闯荡城市的乡村青年的文化基因,他们与贾平凹笔下的刘高兴(《高兴》)一样,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具有传统文人的情怀,带有田园牧歌的情调。当他们来到了现代城市将会遇到什么呢? 燕南风来到了城市,虽说可以很快换了行头,而且通过几番拼搏可以混出个模样,但是他的骨子里却是个具有传统文化色彩的农民。中国的城市市民从根本上讲大多也都是农民出身,或者说是进城时间比较长的农民,他们的身上也都不同程度地保留着农民的基本特性,燕南风所拼搏的邗城并不是国际大都市,这里并没有给这些乡下来客带来精神上的巨大飞跃。这就意味着在这样的地界打拼还不能脱离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江湖文化。燕南风来到邗城不久就遇到了麻烦,一方面工商、城管、文化稽查部门与居委会等各方面都要管他,另一方面还有地痞的骚扰,让他感到孤独无助。他通过汤先明投进了江湖老大张宇的怀抱,与他等一杆子人结拜成把子。本来,在现代社会,作为公民,其生存与拼搏应该得到法律的保护,但是我们的法律往往是缺位的,不能有效地保护弱者,迫使他们以传统的江湖结义的方式结成小团体,才能生存下去。然而,这样的小团体固然可以保护加入其内的弱者,但是它所依靠的往往是暴力和江湖义气,而其内部则形成了森严的等级,并且形成了人格依附关系。然而,江湖对于弱者的保护也是很有限的,如果遇到更大的江湖或者权力的欺压,那么就可能听任他人的欺侮。江湖文化强调的是义气,是抱团,依靠的是权势、暴力和金钱处理事务。在传统社会里,社会底层人士为了生存、谋生,在闯荡社会的过程中,只能靠江湖来保护和发展自己,其中的为了朋友两肋插刀,“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义气,颇为许多人赏识,但是,江湖的弊端也是非常明显的,它对问题的处理是非理性的,具有严重的排他性,在于他人发生利益纠纷和冲突的时候,既不会通过谈判协商解决问题,又不会考虑合作共赢,更不会想到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燕南风与张宇等人的悲剧根源就在于他们太迷信江湖了。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威虎,作为孤儿的他出来闯荡,是依靠张宇给他帮助和庇护,因而他既对张宇表示感恩,又形成他对张宇的忠诚、依附和依赖。他的毁灭就是出于江湖义气,他了解到张宇被刑拘是罗蛋和刘万顺所害,怒火中烧,进而绑架了刘万顺的孙女,妄图为张宇复仇,结果被刑警当场击毙,最终毁了自己。 进城的乡下人由于缺乏现代思想意识和文化素质,人性的弱点不能克服,在某些情况下就容易暴露出文化局限。燕南风的把兄弟老四梅四平本来拉着板车从他的老家山东苍山来到邗城贩卖黄姜,打开了市场,掘到了市场第一桶金。他凭借自己的实力与才干做大做强,扩大经营规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问题是,他看到有人也干起了他的这项生意,就不乐意了,于是“心生恶念”,不是通过改善经营管理来增强自己的竞争力来解决问题,而是采取非法的暴力手段“逐个地教训了他们一回”,通过欺行霸市妄图独霸一方,搞垄断经营,结果因“扰乱市场秩序”而被关了一段时间。燕南风在做配货站生意时也是如此。当看到自家对面出现了新开张的顺远配货站,燕南风心里很不舒服,便认为人家这是与他“分庭抗礼”,要同他“抢东花园这碗饭”。燕南风的江湖大哥张宇知道这事就让“小兄弟多次上门寻衅”,以惩罚对方并将其赶走,以便自己的垄断经营。 燕南风经过一番打拼,不仅在邗城站稳了脚跟,而且还成了老板、富翁。他回到了家乡,手里提着手机,走在大街上,“心里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无形中似乎自己的身个一下子拔高了,要俯视才能看到街面上的人们。”于是,他产生了写诗的冲动“随口就吟出:‘我似一头高傲的……,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从众人面前走过。’”本来,发财致富是燕南风人生的一大成功,显示出的能力和才干,但是他在发财致富之后却自我膨胀,暴露出暴发户的小农经济下文化心理的流弊。在张宇等一杆人当中,燕南风文化水平是最高的,他在致富之后尚且如此显示出不可一世的高傲,他的那些把兄弟必然也会存在这样的问题,而且还可能比燕南风表现得更加强烈。颇有意思的是,燕南风在吟诵他的人生得意的诗作时,“只是在高傲的后面,却怎么也填不上适当的名词,只好作罢。”这里的讽喻是很明显的,只是燕南风从这里是否能够觉察出什么,并且有所醒悟呢? 作为外乡人的燕南风在邗城生活了一些年,但是他的内心一直没有摆脱孤独的感觉,虽然他有一帮把兄弟,还将妻子、女儿接到了邗城,过上了居家的生活,虽然他与彭雪晴产生了婚外情,虽然他还有少年时亲若兄弟的柳子成前来投靠。他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与事业中缺少点什么。他在柳子成要离开邗城去青海时深情地挽留柳子成:“你知道我燕南风没有兄弟姐妹,眼下停车场和配货站这两份生意,不是一个人能操持过来的。你也知道了,你没来之前交给他人管理,别人还不是吃里爬外?”燕南风的这番话确实是掏心窝的话,但是表明他的视线始终脱不了中国的圈子文化。中国社会是一个十分重视人际关系的,离开了人际关系就寸步难行。人际关系的具体表现为形成自己的圈子和势力范围。而圈子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宗法制度的产物,由以血缘为中心向外扩张,于是形成了以把兄弟、同乡会、同学校友会、战友会、甚至狱友会为形式的各种小圈子。圈子确实能够给无助中的人以帮助和支持,圈子里的人相互之间大多诚心相待,十分亲密。但是,圈子在根本上是一个封闭的利益共同体,它意味着将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排斥在外,以不信任的眼光看待圈子以外的人,对于圈子外的人不仅缺乏爱心,而且怀有戒心,甚至敌意。燕南风既然以圈子限制了自己的视线,他就不可能对他的企业实行改革和现代化的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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