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宁静 于 2015-3-17 20:32 编辑
早晨上班时,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两个柿子。朗朗秋日,橘红色的柿子,顿时让人心生暖意。柿子是同事送的。
都说柿子性凉,不适宜多吃。秋天一到,我就开始满大街地寻找青柿子了。每当我在农人的大箩筐里挑拣柿子时,隐约又看见了我家门前柿子树,她在远处举着的那一盏盏红灯笼,又一次将我朝着那些往事里召唤。
从我记事起,我家院坝边就长着一棵桶粗的柿子树。柿子树是母亲七岁时从山里移栽的,却是大舅帮忙嫁接的。虽然母亲三岁时被她大伯抱去做养女,但是他们兄妹从小就十分要好。或许应承了嫁接的优势,那棵柿子树结的柿子特别大,而且无核。家人都叫它“夜夜甜”,或者“我们家的夜夜甜”。初秋时,家人喜欢泡硬柿子吃。将柿子轻轻用长竹棍夹下来,装在大瓦罐里,用温水浸泡。别人家的柿子需要泡上一个星期,而我们家的“夜夜甜”,真应了它的名字,只需一天一夜,就可以捞出来吃了,又脆又甜。许多个秋天,我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缠着母亲,讨得她欢心,好让她快快去给我捞一个“夜夜甜”来吃。 柿子树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家里没有时钟、手表,母亲用柿子树的影子来判断时间,安排一日三餐。春夏秋冬,高大的柿子树,如忠诚的战士,默默地守着我们那处院落。 春天的柿子树一天一个样子,褐色的枝头静静地抽出新芽,那朦胧的绿,起初是柔柔着的。柿子叶不断长大时,嫩黄色的柿子花也夹在叶片间,绽开了。我们仰脸望着那不断抽绿的枝桠,心疼地细数着树下跌落的柿子花。期待它们不要落下的太多,期盼着能多结些柿子。叶片圆润开了,柿子花已经变成了纽扣大的小柿子了,但还是坐不住。讨厌的风啊雨啊,一阵又一阵地吹打着它们,总会有几颗小柿子跌落在树下。母亲找出针线,将它们穿成串,给我们挂在胸前当项链。我们无比得意地摆弄着项链,围着柿子树绕圈子。母亲坐在树下,抿着嘴笑。
夏天时,柿子树的浓荫遮住了院子一角。我们在树下掏蚂蚁窝、抓石子,或躺或坐在树下长长的石条上,听柿子树上的蝉鸣、看小人书。雷雨过后的那些日子里,树下废弃的石窝子里蓄满了水,在水里居然有几只甩着长长尾巴的蝌蚪。蝌蚪是怎么突然来到石窝里的呢?我们感觉特别神秘,特别有趣。母亲常在午间也来到树下,抬头望树叶间瞅,给我们找藏在绿叶间的蛋柿子吃。 一阵秋风吹来,柿子树的叶子纷纷掉落。那些五彩缤纷彩的叶子一片片铺满我们的院子,拾起来,每一片都让我爱不释手。叶子一片片落去,抬眼看,柿子树早已羞红了脸。一颗颗红玛瑙般的柿子,缀在黑褐色的枝头上。母亲忙得脚不点地,收拾地里的庄稼。等庄稼们颗粒归仓,母亲却并不急着去收门前的“夜夜甜”。而是一趟又一趟地将野地里的柿子们背回家,让我们的“夜夜甜”在其他柿子面前高高地挂起。母亲将野地里的柿子全用来做柿子酒,唯独留下“夜夜甜”。一趟又一趟的秋风过去,霜降了。母亲仰着头,终于用竹竿将“夜夜甜”一颗颗夹下来,放进蔑筐子里。母亲有肺结核,仰头久了,脸红气喘的厉害。那些刚摘下的“夜夜甜”,在厨房的竹子楼板上排好队。母亲让柿子们在那儿渐渐变软,渐渐地红得透亮。那些柿子,成为我们冬天里最美味的零食。 母亲还给柿子树留下几颗柿子,说这样来年的柿子会长得更大,更多。实际上这几颗柿子,母亲是故意给鸟雀来吃的。冬日里,果然有喜鹊在柿子树的枝桠间筑巢。喜鹊是乡间最有灵性的鸟。乡间人最喜欢它们在门前叫,说它们对着谁家叫,谁家就有贵客临门了。每次听到喜鹊的叫声,我马上问母亲:“妈,你说今天谁会来啊?”母亲面露惊喜,继而突然暗淡下来。 我们家和大舅家只隔着一道山梁,从我记事起,大舅和外公就分家了。有一年,我们去给他们拜年。那时候农村流行送礼,送四样东西,称作四色礼,预示四季发财。礼品没有现时的塑料袋等包装,送礼人只能用自家的挎包或者大口袋装着,走亲戚去。我们先去了外公家,然后将四色礼送到大舅家,再返回外公家吃饭。傍晚我们要赶着回家,去大舅家取送礼挎包时,大舅居然将礼原封不动地退还了我们。母亲没问大舅为什么,低着头,将挎包默默地抱回家。 大舅是长子,听村人说,他们两兄妹从小就感情很好。外婆生养的稠,母亲几乎是大舅背大的。但是从那以后,母亲不再去大舅家拜年了。再后来,母亲和大舅再也不来往了,即使在路上碰见,也相互装着不认识似的。就连我们再去找表哥表姐玩时,总是隐隐感到别扭。
我读初中时,母亲的肺结核已经发展成了肺肿瘤。父亲想尽了办法,母亲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绝交十来年后,大舅突然来到母亲床前,兄妹俩紧紧抓住彼此的手。母亲说:“哥,我要你背我去看皮影戏。我还要你陪我去栽柿子树呢......”说完,兄妹俩泪水长流。母亲靠在大舅怀里去了。
我们才知道,那年大舅退掉四色礼,是在吃我继外婆的醋。我亲外婆很早就过世了,大舅本来就反对外公再娶。所以他对继外婆十分不待见,然而母亲却和继外婆很要好。母亲觉得我继外婆性格温和,为人善良又大度。一口一声“娘”,叫得自然而亲切。
说来奇怪,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们家的柿子树再也繁盛不起来了。渐渐地,连稀稀疏疏的柿子都不结了。有一年春天,它居然忘了发芽。我们等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 和一个冬天。来年春天,它黑黝黝的枝桠依然沉默如铁,我们终于难过地确定,它也随母亲去了。 |